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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博覽 第六十八章 決不能再叫雞攆著狗跑 文 / 張金良

    大坡地村的石碾街是人們永遠不可動搖也不可置換的活動中心。生產隊裡的活儘管還是犁、耢、耩、鋤、剪,刨、摘、割、擔、碾,但那些世世代代都和莊稼主兒牽腸掛肚的每一件營生,卻慢慢地叫莊稼主兒一件件地從肚子裡給掏了出去,——他們把和自己休戚相關的每一件都扔給了隊長,扔給了其他的社員。

    生產隊裡噹噹噹的鐘聲響過之後,或皂角樹下,或玉皇廟前,或石拱橋頭,或趙家路口,就都到固定的地點集中,集中起來之後就聽隊長分派一晌或兩晌的活,領了活之後就各自帶上自家的農具去幹,幹完一天的活之後,人們再想不起來什麼牽腸掛肚的事,就轉悠到石碾街上說新聞聽新聞,一絲一縷地抽剝天地間的長短。從堯舜犁地大禹治水到姜子牙封神;李世民衝進玄武門;朱元璋火燒了慶功樓;崇禎帝吊死在煤山上;賻儀跟了日本人……老祖宗娶了姊妹倆,姊妹倆一齊哭男人,斑斑點點的竹子就是姊妹倆的淚(舜帝娶了娥皇女英姊妹倆,舜死了後姐倆痛哭,眼淚撒在竹子上,竹子形成斑點,叫湘妃竹或斑竹);黑心肝眼子爛曹操,也相中了姊妹倆叫大喬和小喬,在長江邊上給蓋了一片樓,叫銅雀台,還得了幾天睡狐子病,用了一個和屁三一樣的蔣干當軍師,最後叫東吳和西蜀火燒了七軍;武則天養了好多俊男人,清朝的假天子選的妃子有的離了婚,有的坐了大牢還不抵咱個莊戶人……然後以一腔世代相傳生生不息的操守標準,給那些東南西北的故事安上了翅膀飛。

    莊稼人沒有別的意思,就為了在閒下來的短暫時光裡洩孤悶解乏困,還為了把純樸的愛和憎、憂與恨,托與故事裡的帝王達貴、神仙百獸、赤腳平民。

    自趙起升被拴在公社窗欞上的那天起,石碾街北圪台兒上的人們就有了變化,他們三五成群地擁擠在一起的時候一天比一天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把那些心照不宣的事擠眉弄眼地交流了幾天之後,就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因為趙起升被綁上汽車往走拉時,傻二小還攆著汽車喊「叔叔青點兒柳條兒飛」,於是北圪台兒上的人們說的最響亮的話是,「陰間那邊兒也知道?要不就是——傻二小根本就不傻」。

    等人們都開始大聲嚷嚷「叔叔青點兒柳條兒飛」的那些事時,就聽說蔡改改找到了公社裡伸冤,她拿著小旦最後給留下來的三個酸棗木梳子、三個酸棗木小叉子,還有三個酸棗木小勺子,她把小旦留下的那把戒尺一樣的東西拿給每個人看,最後把刻著「俺啥也沒做」的戒尺,給牛主任掄了無數遍之後,彎下腰來一頭把牛主任給抵了個大跟頭,後來就躺到炕上病了,後來屁三就跑了,屋門上的兩個破門板叫砸成了幾截後,散落在沒有圍牆的院子裡。

    韓五愛叫改改暴打了一頓,五愛往綁趙起升的汽車上拋石頭,叫兩個公安給關到公社鎖了一天。後來五愛就好長日子再不出門了,有人說傻了有人說瘋了。

    北圪台兒上有人說,大坡地村壞了脈氣了,祖祖輩輩的大坡地,就沒有出過這麼多的傷風敗俗事!連一輩子都不應該有啥念想的傻二小,都滿大街地喊叫「叔叔青點兒柳條兒飛」,那如何了得!有人就看見一隻公狗領著幾隻大母雞一應一合地滿街轉!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大坡地人很惶然,有人偷偷地問二小,「叔叔青點兒」到底聽誰說的,傻二小突然摀住頭大喊大叫著鼠竄而去:「不敢了,不敢了,拐棍子敲俺呢。」是人敲是鬼敲,都不得而知。

    林秀山到沙水住了一段院後就回來了,精神好了許多,人有點兒虛胖,也沒有了正常人那種聰穎的感覺了。

    他得病主要是因為林先生夫婦的死受了刺激,大腦開始有些混濁之後,就開始懷疑小玉和別人有瓜葛。小玉的容貌和風韻,在大坡地本來就像西邊的牛頭垴,巍巍峨峨的秀美是渾然天成而無法囿禁的,小玉的脾氣又好,但凡過得去的事情很少動氣,眾目睽睽之下的窈窕就像冬季裡的一縷陽光,寒冷的時候湊到日光之下去幾乎是每個正常人的心願,卻不一定非要有什麼非分的企圖,就和百貨店的售貨員不圖回報,也願意讓五愛把布頭兒買走的道理一樣。

    平時那些愛說愛笑的人就願意和小玉搭訕,高興時還斗上幾句嘴,不愛說話的人也願意多瞅上幾眼。就是不受林先生「玉說」的影響,平時的時候秀山也很不情願。精神恍惚了以後,屁三給他說小玉不僅暗地裡叫趙起升叔叔,還生生地甜,後來秀山就病了,何況趙起升又是那樣的人,從此以後,秀山最不能聽說小玉叫誰叔叔等如何長短。他那個綰在心裡的千千結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天秀山從街上往回走,孩子們一聲高似一聲地叫喊著「叔叔叔叔救救俺,死沉死沉壓死俺」,秀山腦袋嗡嗡了一陣子後就往回走,到了家門口竟忘了推大門,砰地一聲撞上去後趔趄了幾下,然後晃晃悠悠地進了院子。

    瘦三也在家裡坐著,小玉急忙問咋了咋了?秀山不說話,指著小玉說:「恁都看,恁都看,恁長一條大長蟲,花斑大長蟲!還叫她叔叔領著。看!看!張開嘴了不是?這就咬俺,不抵叫俺先把她給咬死。」說著拉住小玉的手就給咬了個血淋淋。後來就又蹦又跳又喊,還亂打亂砸,瘦三和小玉兩個人摁都摁不住。恰好王炳中路過,又叫來幾個人,拿條繩子給綁住了。

    綁秀山時把王炳中的手也給磕破了,王炳中捂著手上的口子說:「不知道這孩子心性恁小,看俺,肚大量大命也大,宰相肚裡能撐船,碾成個餅餅兒還是咱,——真是!」後來,瘦三就和王炳中一起找了郝隊長給聯繫了一下,叫秀山住了院。

    待輕颺的柳條兒只剩下枯瘦的柳枝,北圪台兒上「叔叔青點兒柳條飛」的話題漸漸地淡去之後,有人終於發現了一條真理,那就是老天爺最不講理,連樣板戲裡都是這樣說:《紅燈記》裡的李玉和不僅沒有妻,而且娘不是親娘,閨女也不是親閨女;《沙家濱》裡的阿慶嫂沒有男人,還差點兒叫胡傳魁佔了便宜;《白毛女》裡的喜兒相中了大春兒,最後也叫黃世仁給逼到了大山裡;《智取威虎山》裡的小常寶,恁俊個閨女沒人嫁,楊子榮恁俊一個爺們兒沒人娶……咱村的秀山——唉!……

    第一場雪化了個淨盡之後,瘦三去縣裡的醫院看了一下,秀山已能在裡邊給伙房幫忙做飯了,他合計了一下就把秀山給領了回來,沒想到的是,到了村後一下車,秀山就不說話了,往家裡走的時候兩眼就又發呆,到了家裡後指著白鴿和夢鴿問:「這是誰的閨女?咋一會兒丑一會兒俊?」說了沒有幾句話就一直笑,看見誰都笑,看見啥也笑,王炳中過來坐了半天,商量了一下,瘦三就又把秀山給送走了。

    眼看進臘月秀山也沒有回來,小玉就一次次地催問瘦三,瘦三每次都說,好些了,再住幾天好利落了再回來。

    又過了幾天小玉就非要自己去看看,瘦三說:「倆孩子留在家裡俺也看不住,都去還得多買一個人的票,家裡的東西兒都快賣光了,省個錢兒吧。俺一個人去算了。」

    小玉在家裡坐不住,就到了丑妮家,進門看見瘦三在那裡坐著正和王炳中說話,心裡就疑惑。瘦三說:「恁叔叔去縣裡開會,俺就不去了。」

    小玉真想哭,說:「爹,要有啥事兒瞞著俺,真就瘋了。」

    丑妮說:「胡說些啥,人吃五穀雜糧誰能不養病?誰也沒有戴著鐵帽子,哪個能不經點兒災受點兒罪!過兩天俺哥哥就在縣城娶媳婦,俺去替你看看,不放心別人還不放心俺?」

    丑妮的哥哥會來娶媳婦時只去了炳中父女兩人,在大坡地村,王家沒有近門的本家,因為王炳中戴了頂四類分子的帽子,前些年相認的同宗又都不願意去,究竟會來娶了誰,沒有人打聽也沒有人知道,只有人看見王炳中上公共汽車前,到「神龜探水」的墳地上去了一趟,燒了些紙錢放了幾把鞭炮,瘦三把父女兩人送上了汽車。人家新衣新褲新鞋帽去娶新人,不知為了啥,瘦三卻撇著嘴直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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