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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一0七章 莊稼主兒真慌了 文 / 張金良

    農曆的六月末,種在山邊坡地裡的谷苗幾乎死了個淨光,也只有田間地頭零星的幾株狗尾巴草,還半死不活地在毒辣辣的太陽下招搖著,山上的林木都像在害著大病,無精打采的青黃一片。悶熱的天空像一副不透氣的蒸籠,貓不跑了,狗也不叫了,牲口連滾也懶得打了。活著的東西似乎都嫌嘴小脖子細,喘不過氣來的感覺比渾身扎滿刺還難受,太陽底下能曬脫成皮,陰涼地裡能悶死人。大食堂裡中午剛熬的菜湯糊,做飯的師傅歇晌的時候打了個盹,起來一聞,已經酸了。

    七月的後半月,發瘋一般的老天爺也許累了,無以復加的悶熱難耐終於走到了盡頭。一天後半夜,外面忽然傳來辟里啪啦的響聲,烤焦了一般的磚和瓦、土和石,也剛到了不再燙手的時候,幾乎沒有人能把那些聲響和下雨聯繫起來,時間不長,一股涼風就湧了過來,雨接天、天連雨的混響,霎時間便連成一片。

    這場雨一直斷斷續續地下,或許因為它來的不是時候。莊稼主兒們感受不到一如既往的振奮和喜悅。雨下了四五天的時候,那些經不起雨水沖刷的房屋就開始倒,村莊裡不時傳來嘩啦啦的巨響伴著人的呼救聲、叫喊聲。燒酒坊西邊,王家花園臨山坡的圍牆塌了一個大豁口,有人看見一股黑煙衝上了天。田野裡一片汪洋,連龍降溝裡都濁浪滔天。

    莊稼主兒常說,經得住百日旱經不起十日雨。時大時小的連綿雨,斷斷續續地下了約十多天的光景,沙水河下游洪水氾濫,毀損農田房屋無數。雨停了之後,大北溝裡的淤泥有二尺來深,馬河灘的洪水全怒濤洶湧地瀉入到沙水河去,沙水河兩岸淹沒二十多個村莊,連沙水縣城也幾乎淹去大半。田野裡稀軟的泥土剛能托住人的份量,能行動的人便一齊湧向田間,從泥水中一棵棵地扶起拃把高的秋苗。

    這年的秋季,好一點的地塊收了一小布袋,薄一點的地塊連種子也沒有收回來。

    秋收之後,莊稼主兒們似乎比以往更加珍惜和他們骨肉相連的黃土地了,該犁的犁,該耙的耙,待弄兒女一般把四野的田地務整得暄實如氈平整似境,凡能種的地都勻勻實實地種了上去,然而一切似乎到了怕啥來啥說嘴打嘴的光景,從透尖的麥苗長出第三片葉子,直到放響過新年的鞭炮,頭頂上落雨的雲就像他們的破棉被,七窟窿八眼睛就沒有遮蓋嚴實的時候。臘月二十三灶王爺在零星的炮仗裡上了天,除夕夜諸神在百姓們的惶恐裡歸了位,過了二月二龍抬頭,又過了三月三,連鬼不走旱路的清明都沒有見到絲毫的潮氣,天不憐地不要的百姓幾乎要瘋。

    像是前世的宿命,又像是承繼下來的血脈,無論什麼時候,誰也砍不斷魏老大脊樑上和土地血肉相連的那根筋,在一年三百六十個日子裡,他永遠像一座慇勤執著永不磨損的不老鐘,準確無誤地按時敲響二十四個時點。

    驚蟄的那天,他會到四野裡格外凝重地翻起一塊塊石頭,看一看下面有沒有小蟲子類蠕動的痕跡;春分時他會在不同的地塊中刨上幾橛頭,看一看陽氣回升的舒緩;到清明,到谷雨,到立夏……。在每一個時節他都會捧上一捧黃土看個夠再聞幾遍,就像一隻遠距離奔走的狗,為怕迷路而不離不棄地去尋找它那泡早已風於的尿痕。

    有人說魏老大的眼最乖,看幾眼地裡的土,就知道那塊地種啥最好;也有人說魏老大鼻子裡尖,聞一聞土裡的味道,就能把當年的年景拿捏個**不離十。

    過去許多時候,但凡有人看見魏老大在哪塊地裡巴瞪著眼看,總會有人跑過去問:「今年春寒,種豆吧?」問話的人迫切的眼神像剛抽了一隻簽,單等著解卦人的神口一破天機。

    此時的魏老大倒不太像個有求必應的神仙,他緩慢地站起來,朝四野裡再望上一遍,拍打一陣子大手後,再放在鼻孔邊吸溜吸溜地聞一遍,雙眼迷迷離離地說:「種豆?俺就要種瓜!」當遍野綠葉蔥蘢的時候一看,那一片地裡縱橫交錯纏繞在一起的瓜蔓,像上天撒下的一張大網,立夏開始就開始喝瓜飯,包瓜餃,吃瓜片兒拽面。,緊接著,長的、扁的、紅的、綠的大北瓜,就一擔接一擔地往家擔,婦女們就開始切瓜絲、曬瓜條兒、晾瓜片兒,滿滿當當地備齊一冬和來年的菜蔬。

    魏老大也有許多不置可否的時候,大家看老大種棉花,相鄰的地多數就都種棉花,有的地卻長得不好,就問老大究竟為啥,老大說:「跟生孩子一樣,好生,還得好養!」就又有人問:「好養不用說,你就說說你為啥種棉花?」老大就喜滋滋地調侃:「為啥?紡線、織布、穿衣,總不能露著屁股上街。咳!——俺再套上個五斤的新棉花蓋的,又輕又暄又暖和!」

    今年和以往不同的是,莊稼主兒似乎要把對老天爺的失望轉洩到魏老大身上:「整天在那干坷垃地窮轉悠個啥?想早早兒鑽進去試試,看看幾天能焙成肉乾兒?」其實魏老大早就忍無可忍了:「老天爺!你想把滿地的黃土都燒成瓦盆兒?」

    小滿的時候,老大到裹腳垴他原來的一畝坡地看了看,一橛頭掄下去別起來一塊鍋口大的坷垃,他氣哼哼地敲打了一陣,「當——當」地響,一塊敲成了兩塊、三塊、四塊,他敲打了一陣後,在崖邊上楮桃樹下呆坐了半天。

    楮桃樹總共兩棵,齊排排的樣子像兩個孿生的兄弟,稀稀落落的枝葉間,綴著一串串扣子一般大小毛茸茸的楮實子,顫顫悠悠幾欲墜落的樣子。魏老大輕輕一晃,綠茸茸的小毛球就嘩啦啦地落下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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