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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六十四章 姐夫作甚個唻唻 文 / 張金良

    第二家因為一個大屁。那天老大給丈母娘家做活,老大力氣大活又好,直把丈母娘高興得合不攏嘴,中午收工回家老大餓得慌,先端起早晨的剩飯就喝了一碗,丈母娘喜喜歡歡地拿笤帚給老大掃身上的土,——老大的褲腿後邊有些泥,因為不好掃,丈母娘就彎下腰來拿笤帚疙瘩給反過來蹭,腦袋正衝著老大的屁股。

    不想老大喝了一大碗涼飯,肚裡咕哩咕嚕的正不好受,小姨子因惱了老大忘了從大坡地給捎來繡花的線,以為是姐夫小氣,在老大臉前扮個鬼臉說:「老大老大,吃屁長大!」老大一笑,恰好就放出一個又長又大的屁,丈母娘不高興,媳婦就吹了。

    老大耽耽擱擱就到了這個年齡。

    魏老大見到張雪梅後簡直驚呆了,火車剛剛停,他就從車窗裡一眼就認出了她,好像有一種前生的契約和靈性。當下車的人們一個個從車門跳到鐵軌下的碎石子上時,老大伸過手去,托著雪梅輕輕地落了地。紅梅和雪梅雖是親姐妹,但自小分離,如今已有二十餘年未見面,紅梅抱住雪梅就是一陣痛哭。當火車光裡光當地開動的時候,老大急急忙忙地拉住抱在一起的姐倆往一邊兒拽,說:「這大個鐵傢伙,就恁寬兒個鐵道兒,嫑晃翻咧!」

    兩個女人哭一陣又說一陣,老大拿身上一張畫著**的一元鈔票買了米湯和包子,姐倆吃了後,老大揚起手中的鞭,在天空中甩了一個圓圈,打了一個漂亮的脆響,太陽偏西的時候開始往回趕,姐倆在車上繼續傾訴二十年的離別和感傷。

    雪梅小老大六歲,偏襟兒的花道粗布上衣,土灰的粗布褲,鮮亮的門髏沒有劉海,一頭的烏髮梳在腦後,大卡子卡了一個扁平纂,尤顯乾淨利落,一對透亮的貓貓兒眼,望穿一切的神態。光亮而平和的面龐象鐵匠的大鐵砧,一種經了千錘百練的剛毅和執著。

    他托著雪梅跳下車的時候,雪梅的兩個貓貓兒眼就撲閃了幾下,臉頰微微一動算是表示了感謝,老大卻幾乎有點兒承受不住。

    他忽然又想起了小桃,那個叫哀傷和卑弱劫持了的女人,曾如醉如癡地霧化了他的靈魂,當老大全身貫注地撲上去之後,她卻化作一隻飄搖的風箏而漸行漸遠,最後把他摔跌得支離破碎。從看到貓貓兒眼的第一刻起,小桃那只破碎的風箏就最終化為一縷雲煙隨風而去了。他感到,張雪梅那個花道粗布裹著的不甚寬闊的肩,才能荷得動千斤的重量,才能經得起他災難深重的魏老大扎扎實實的一靠。

    從外觀上看,張雪梅屬於是不妖冶扎眼但秀氣俊美的那種,個頭比紅梅略高,該粗則粗該細則細的勻稱身材,晉西北的藍天白雲和黃土秀水,滋潤了她一身遮不住的閃亮。娘家河曲舊時屬窮困的邊塞,世世代代奔流不息的男子漢就是經了這裡到塞外走西口的,那裡的人們看慣了背家園別妻小的悲壯,「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男人走口外,女人撿苦菜」,就是當地生活最生動的寫照;「船灣的葡萄唐家會的蒜,五花城的閨女不用看」,和別處的小家碧玉和大家閨秀相比,晉西北的女人獨有一種剛柔相濟的脾性。她們把太多的苦難和艱辛攪合在一起,唱出一出出悲愴纏綿的歌,叫山曲。

    如泣如訴蒼涼而豪壯的山曲,是他們艱難生活的大寫意,——把明明白白的愛和恨嘹嘹亮亮地唱,把實實在在的喜與憂無遮無攔地吼,**裸的表白築起了最真最美的原生態。綿綿的山川和浩浩的長天,還有塞外吹來的千里風,相擁相拱著那些溫柔細膩貌美如花的女人,她們骨子裡的剛強和勇於承擔的信念,把不服輸的民俗民風世代傳承。

    天快黑的時候大車才過了窯頭村,女人到底是女人,雪梅一邊和姐姐說話,貓貓兒眼卻不時地瞟幾眼老大的後背。快進村的時候紅梅問老大:「媳婦兒有眉目沒有?」老大說:「還能沒有眉目?有吔!」「哪兒人?」「誰知道,反正靠丈母娘給養著咧!」雪梅好像聽懂了意思,偷偷抿了嘴兒在笑。

    老大一直把紅梅姐兒倆送到她家大門口,臨進門的時候貓貓兒眼又扭回頭,好像是看大黑馬又好像是看魏老大。回到家裡,老大呆頭呆腦地在黑屋子裡坐了一陣,到前院李小旦家尋了一碗剩飯,喝了,又到紅梅家的那條街上轉了兩圈,他猜想貓貓兒眼一定會出來看一看,但是沒有。

    這天晚上,他怎麼也睡不著,終於想起了靜巒寺師父給的那塊黃布,抖抖地從炮彈殼裡拿出來,一直看到天明。

    雪梅在姐姐家住了一些時日,後來又偷偷地看了老大兩次,雪梅沒有太大的意見,紅梅就張羅著撮合,老拐知道後是一百個不贊成,他不能容忍小姨子嫁給過去給他家做長工的魏老大,真那樣,他就和老大做了條串,他趙老拐和魏老大平起平坐豈不辱沒了門庭!

    這天老拐專門買了兩個菜,一家人團團圓圓地吃,老拐的意思是乘機說說老大的事。趁紅梅出去的空閒,老拐就給雪梅說了老大和嫂嫂小桃影影綽綽的一些事。雪梅說:「俄看老大不像那樣的人!」

    老拐說,老大蒲扇一般的大手和大腳,是天生的窮命鬼。手小才攥元寶呢!——雪梅說大手大腳好做活。

    老拐說,老大屁好大吔,只要使不死,不管人前人後,都敢拚了全力地放,是個沒臉沒羞的下三濫。——雪梅說那是吃得不舒貼弄壞了肚子。

    老拐說,老大的脾氣大,比驢還強,牽著不走打著倒退,將來真成了兩口子恐怕要受屈。——雪梅說大老爺兒們沒個脾氣還能做啥!

    老拐說,老大窮得噹噹響,米粒都要數著數兒吃,跟了他,餓不死也吃不飽。

    雪梅感到姐夫的話不對味,淡淡地說:「窮沒根富沒苗唻,有屋舍,有雙手,只要人勤快,再淒惶的日子也好過唻!」

    老拐著急地一連悶了兩小碗酒,忽然提高了嗓門還要說什麼,雪梅就有些急了:「姐夫作甚個唻唻?」他撲閃撲閃地翻了翻貓貓兒眼,扭身出去了。

    姐倆又回來坐下來時,趙老拐就有點暈了,紅梅奪下他喝酒的小碗說:「淨說些鹹不鹹淡不淡的屁話!你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站著說話不腰疼,俺看老大人不賴,那頭兒要是沒意見,就訂了。」說完扭頭看看雪梅,雪梅低著頭說:「兀的哩!」

    張雪梅到魏老大家去了一趟,李小旦和蔡改改夫妻措手不及給忙了個熱火朝天,改改麻麻利利地給餳了面,她要拿出看家的絕活叫山西的女人看一看太行山女人的手藝。小旦給整了鹹黃豆,五香花生米,韭菜雞蛋,醋汆紅薯粉,小蔥豆腐五個菜,準備好後就到後邊叫老大和雪梅,進門一看,老大叼著大銅煙袋正在院子裡來回地走,屋子裡趟土狼煙不能進人,改改給老大擠擠眼,老大朝屋裡努努嘴,湊到改改身邊說:「嫌俺髒咧,在裡邊兒給掃呢,這回可丟人丟大了,旮裡旮旯兒的東西兒俺動都沒動過!真丟了大人了,——都丟到山西了。」

    正說著,雪梅從屋裡走出來,頭上包著個羊肚手巾,外面裹著老大一件白布衫,一臉的趟土灰塵,像戲裡化了妝的三花臉,雪梅一邊拍打著身上的土一邊說:「閒著磨(沒)事做,掃掃屋舍,磨的個女子不行勒!」

    改改在柿木案板上擀開面劑,當灶火上的大鍋咕咚咚冒氣波浪地開始翻滾後,她把擀開的面劑拿刀卡卡卡地剁成了寬窄均勻的長條,抓住一把子一抻一扯一折又一折,然後食指一挑,往鍋裡一送,撐在手裡的麵條在空中畫個美麗的圓弧後,向前一躍就落到了鍋裡。鍋裡的面沉下去翻個滾又浮起來,翻滾了幾回後,改改拿了個大碗,用筷子在鍋裡一旋,就把麵條半根不剩一股腦挑到碗裡,一根根的面不粘不斷,薄厚均勻透光閃亮,然後澆上臊子。

    雪梅在一邊兩手搭在胸前笑瞇瞇地看,改改一臉自豪地問她:「恁那邊兒咋個吃法?」

    雪梅連連點頭表示對改改的讚揚:「俺那兒,莜面多呢,做莜面栲栳栳,莜面魚魚,貓耳朵窩窩,莜面菜囤囤!」

    改改就給坐在小板凳上的老大說:「老大,日後可記得叫咱嘗嘗恁家的莜面菜囤囤,捨得不捨得?」老大拿手摸了把後腦勺,嘿嘿地笑。

    趙老拐知道後,渾身上下一種說不出的不舒服,在他看來,雖然到了新社會,大家都是平起平坐的人,但像魏老大那樣茅草毗一樣的人,除了牛羊碰巧的時候啃上幾口,大凡喘氣的生靈,沒有幾個能看得見他的存在,渺小無用如一片隨風飄搖的乾草葉,他就不配給他趙老拐作連襟!再說,他也更不配和雪梅那樣一個白白淨淨的貓貓兒眼女人睡到一個土炕上去!只有領著孩子、養著公婆的歪嘴寡婦跟了他,那才真真正正地恰如其分而物有所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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