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十九章 虎頭崖上的雄壯 文 / 張金良
大圪梁村在大坡地的西邊,靜巒寺就在兩個村中間的山上。站在高處遠遠地望,靜巒寺就像是一個挑夫,一頭擔了大坡地,一頭挑了大圪梁。大圪梁依山而建,二百餘口人的小山村,正應了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的話,村裡的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到四十戶的人家就有近三十戶的石匠,或許是因為祖祖輩輩跟石頭打交道的緣故,一個個邦邦硬的性子。
日本鬼子在的時候,他們也就去了大圪梁村兩次,進村後不說找些吃喝的東西,見到活著能跑的東西也不多,而且,在村子裡東竄西跳了半天,竟沒有喝上一口水,——村裡的井都叫石匠們拿大石板蓋上了。
大圪梁村高低不平的街道清一色的石板鋪就,沒有一絲異樣的痕跡,就是找到了井口,除了石匠們巨大的臂力加了力撥千斤的巧技,在井蓋上放個炸彈也只崩出個碗口大的白點兒,鬼子兵想放把火把一座座空蕩蕩的石房燒了去,家家戶戶的房頂上幾乎看不到一根木料。
日本人要走的時候終於看見了一個能喘氣的活物,——一隻和人們一起藏在山上的大黃狗不知為啥又跑回了村,大黃狗狂憤無比地衝著鬼子呲牙咧嘴叫,凶暴的神態彷彿把活人吞下肚的心都有。日本人打響第一槍後,暴跳如雷的狗撲倒一個又咬傷一個,然後跑進一戶人家,嘴裡銜了一對小孩子的鞋就向西山跑去。
一隊鬼子兵在後面緊緊地追趕,剛剛追到白河灘,斜吊在河灘上的虎頭崖忽然「轟——隆」一聲巨響,整個虎頭崖就山搖地動地坍塌下來,大地晃了幾晃後,巨大的聲響像一串長了腿的炸雷,從這個山坳滾到另一個山坳,最後「轟——隆——隆」地炸響在天邊。滾滾升入天際的白煙遮雲蔽日,白煙滾過之後,白河灘上多了一座山,那就是虎頭山。
那是大圪梁的石匠們在太行山的抗日史上的空前傑作。為了這個傑作,他們苦苦地等了三年,十多個鬼子兵無一生還。
大圪梁人祖祖輩輩不離手的有兩個物件,一個是鋼鐵,一個是石頭。手中那些捲了刃、豁了口、彎了頭的工具,他們會在火中全新燒,讓捲了的伸展、把豁了的對齊,使彎了的豎直,然後重新加熱後焠火,攥在手中的鋼鐵就在巨熱和巨冷的變化中再塑鋼強,再在堅硬的頑石上要洞鑿洞、要花彫花,——他們習慣了在火的碰撞中尋找自然與人的和諧。
或許是大圪梁人在巨冷和巨熱中,感悟到了大富和赤貧、大起和大落、大貴和大賤之間的落差所產生的衝擊力,大圪梁村幾百年來,既沒有巨富的家也沒有赤貧的人。
周圍的百姓都知道大圪梁出些大圪料(圪料:不平,比喻人的性情過於刁怪)。村裡有個姓蔡的石匠,只有一個獨生女叫改改,蔡石匠就是個九頭牛都拉不回的強脾氣。蔡石匠年輕時和同村牛木匠的閨女相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蔡石匠一錘一錘地鑿了些四面見方的青石條,壘起了豆腐塊一樣的一座青石房。牛木匠為女兒將來的家操心,壘牆的時候給準女婿送來一車生石灰,蔡石匠認為,牛木匠懷疑自己的石工手藝,怕鑿出的石條不平壘歪了牆,只有拿他的石灰填縫才能以得堅固。心裡就不高興,一急,蔡石匠就把一車白石灰又給送了回去,還說:「干叉石牆,氣死龍王!」牛木匠自覺很傷面子,自己好心做了驢肝肺。
蔡石匠用自己做的石頭把牆壘起來後,牆面筆直而平整,石頭壓著石頭的縫裡,僅盛得下一支席篾兒(席篾兒:炕席上折斷的薄葦條),牛木匠雖然也沒有說什麼,心裡頭卻自己嘟囔:再直,能比得上俺墨斗兒迸出來的線?
房子基本蓋好後要做門框,當地人習慣在門檻下靠牆的地方一邊按一個長方形的石條,一般的習慣叫門礅。
門礅的高加了門框的高就是門口的總高,石匠和木匠分別量了以後就各自做活去了。兩個人都使絕了看家的手藝,都想做出來一個光鮮閃亮的活讓對方看看。不想,做好後往門上一安,門礅和門框加起來比門口短了五指!
俗話說長木匠短鐵匠,木匠把東西做長了截下一截來還能用,做短了就再接不上去;鐵匠把東西做短了,用錘子敲打一陣就變長了,也好務整。蔡石匠看看牛木匠,牛木匠瞪一眼蔡石匠,木匠認為是石匠把門礅做低了,石匠認為是木匠把門框鋸短了,都心疼到底毀了好材料,卻誰也不願意承擔責任。蔡石匠說牛木匠老了眼花了,沒看準量的尺子,牛木匠說蔡石匠年輕人心太歡,記錯了數兒。蔡石匠把門礅砸了個粉碎仍覺蒙受委屈;牛木匠把門框鋸了好幾截還是七竅冒煙。老木匠怕敗壞了一輩子能工巧匠的好名聲;小石匠怕玷污了打小就聰明伶俐的好口碑。兩個人各不相讓不歡而散。
後來,牛木匠托人捎回話來:「閨女就是漚糞也不能進蔡家的門!」蔡石匠專門放出風去:「除了牛家閨女,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要別家的人。」
從此以後,蔡石匠就在白河灘的老鴰崖上架了梯子,在崖上釘了橛子,每天吃了飯後就往腰間拴根繩子,掛在一個個橛子上鑿字。每個字都有一丈五尺高,一丈五尺寬,每個字都是隸書筆體陽文雕刻,他要刻的幾個字是「俺要娶你」。
開始的時候人們還以為是搗蛋的孩子在掏鳥蛋,時間長了才知道,整日吊在半山崖上,看上去只有螞蚱大小晃晃蕩蕩的那個人,是蔡石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