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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二十三章 甘甜如飴的小嘴兒 文 / 張金良

    大坡地一帶從正月十四到十六統稱為元宵節,是當地百姓在一年已盡一年又始之時的又一個狂歡節日。在這個節日裡,莊稼主兒把舊的感傷和新的祈願一同綁縛了,統統拋與那柏靈的篝火,托付給耀眼的花燈,凝結在震天的炮仗中。

    魏老大偷偷地從貨郎擔那裡買了兩條二指寬的綠綢條,懷揣了那支他認為奇妙無比的《解放區的天》,從正月十四的晚上開始,遠遠地躲在趙老拐大門口牆角的暗影裡等小桃,在望穿秋水和悵然若失之間翻滾輾轉了兩天兩夜。

    正月十六的晚上,是元宵節的結束之日,兩條閃亮的綠絲絛已被老大的黑手指塗染得變了顏色,四周喧天的鑼鼓敲得正響,一溜溜紅彤彤的花燈,在孩子們的笑聲中像一條條神龍游弋於街間巷道中。

    李小桃挎了竹籃來到村口,為她那不知屍埋何處的娘舅燒送零用的錢和換季的衣裳。紅彤彤的火映紅了她俊俏如昔的臉龐,又粗又壯的獨根辨,不長不短掩映著額頭的彎曲的劉海,濃密的細眉伴了一對忽閃如星的大眼,溫潤如水的長腮,像一首綿柔似雲秀媚如花的甜歌,能擊倒天地間所有的燦爛。

    李小桃撅起屁股在火堆前畢恭畢敬地磕著響頭,火堆熄滅之後,四周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村子裡激昂的鑼鼓聲處炫耀著沖天的光亮,小桃磕頭時,那個似曾相識的親暱部位,在老大的心中已燃起熊熊烈火一片,他鼓起唱歌時的勇氣和激情,從後邊將小桃抱入懷中,小桃叫一聲「嚇死我吔」之後,就軟塌塌地倒入他的胸前。

    直到此時魏老大才領悟到,在趙老拐家熬過的那些受盡凌辱的日子裡,原來是懷裡的這個軟塌塌的東西,在不斷地給他補充蓬勃的力量和不盡的勇氣。此時的老大好像骨子裡的每個細胞都在吶喊著:衝上去!衝上去!親親那個甘甜如飴的小嘴兒!

    小桃扭過淚水漣漣的香腮,嘴裡喃喃著:「哥吔,你整死俺算咧,心都叫你掏去了,咋活吔……」

    魏老大的心裡像響了一個炸雷,渾身一顫就鬆開了手。他平時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趙進財常常把她打得稀爛,而她卻仍和他往一個被窩裡鑽,他魏老大鋼筋鐵骨一般的漢子,卻被叫了一聲「哥哥」!那分明是一隻鴛鴦對著另一隻鴛鴦說:你是一隻俊美的天鵝呢!一句盡善盡美的誇讚,卻在兩個人的腳下劃了一道永恆而無情的紅線,那條紅線甚至比王母娘娘頭上的銀簪劃下的天河還要寬!

    小桃在一片慌亂之中,仍然不住地顫顫著說:「哥吔,有些事兒俺不敢想,再想就沒法兒活咧……」

    夜校開始的幾堂課魏老大覺得最有意思,「毛,主席萬歲」幾個字,一直令他澎湃的心翻騰不已,他家的牆上到處寫著那幾個字,燒灶火的時候他也抽出一根棍子在地上畫,沒幾天就受到了柳柳的高度讚揚。柳柳當著大坡地全體學員的面兒,多次誇獎魏老大是個愛學習且靈性極高的人。老大心中多次震盪不已,——但那是一個男人對一種母性的十足擁戴和愛戀。

    除了瞪圓著眼死去的娘,他一生之中從未受到過任何一個女人公開而由衷的褒獎。接下來的日子他學拼音學算術,記憶奇好而成績優良,好幾次還站在柳柳的位置領了學員們讀和寫,從五官到四季,從家禽到家畜,從山川到河流,魏老大學了許多有意義的字。平時挨著枕頭就能打起呼嚕的老大,興奮的神經整夜都沒個鬆弛的時候。

    當天氣漸漸泛暖,冰雪消融萬物復甦之時,魏老大再也不願意去夜校了,裹腳垴的地去年又被山洪衝開了一個大口子,似乎盡快地修復那個大口子,才能恢復他缺陷的生命之角。他的地要是翻不上兩遍就種上了莊稼,就比在他的肚子裡又憋上一大股放不出去的氣還要難受。

    柳柳找到他親親呢呢地問:「咋啦,嫌我講的不好?」老大想了半天,不好意思地說:「沒有的事,沒有的事吔!俺老大天生攥鋤把兒的命,攥不了筆桿兒吔,開始學的貓兒,一看就像個貓樣兒;雞,琢磨琢磨還真有點像雞,羊象羊,兔象兔,像俺『魏老大'這仨字兒,除了『大』字兒有些講究兒外,『老』字兒就咋也看不出來像老,『魏』字兒更是麻煩,斜道兒豎道兒的一大堆,寫起來麻煩,記起來也費勁,咋也不抵俺刨地鋤地舒坦。你是個好先生吔,就是俺沒那個命!」最後把柳柳弄得哭笑不得。

    柳柳後來又找了幾次,他索性找個借口不給見面了。

    後來過了一段時間,老大除了「毛,主席萬歲」和「魏老大」之外,其餘的字都和了玉米糝稀飯吃下去又屙了出去,上了一陣子夜校,他總共也就記住了這八個字。不過,魏老大的嗓音卻沒有變,一樣的低沉、渾厚而略帶沙啞。

    也是正應了好雨知時節那句話,清明剛過三天,天空就淅淅瀝瀝地下了一天一夜的牛毛細雨,提鋤的、扛耬的、刨窯的、埋坑的;驢拉的、人背的;種花的、點豆的、播谷的、種黍的。——做啥的都有。山坡上、溝谷裡、河灘邊、樹林下,到處是人。筋骨壯的舉重,力氣小的拈輕,來來往往的人群比梁間築新巢的燕子還要繁忙十倍。到了四月,就滿眼的碧綠一片接連一片,四野的蒼翠浩浩蕩蕩地蔥蘢無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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