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九十八章 花園裡的玉帶坪 文 / 張金良
又是一年。
林滿倉終於墊完了王家花園西邊的地,用步粗略丈量一下,二畝多不到三畝多的樣子,全是堅硬的黃沙粒土,再往西就再也刨不動了,全是堅硬如鐵的青石板坡,石板相連的縫隙中,全是一人多高的荊條和葛條,夏季到來之後倒也是鬱鬱蔥蔥的一片。滿倉把牲口圈的牛糞驢糞拉到地裡,又從酒坊里拉來兩車發黑的酒糟,摻勻後撒入土地中,耕翻一遍後,王炳中說:「這才像能長出點兒東西的樣兒。」
花園裡墊的地因了地勢的緣故,共分為上下四層,最下邊圓弧狀的一圈只有兩步寬的樣子,第三層的地也是圓弧的形狀,約有一丈寬,最頂上的一層被下面的三層圍了起來,不足二畝的樣子,卻比最下的一層高出兩丈多來,遠遠地望去,下面的三層像玉帶纏腰。王炳中請林先生給那片地取了個響亮而吉祥的名字,叫「玉帶坪」。
「玉帶坪」位於向陽的東坡下,花園北面燒酒坊高大的房屋擋住了自北而入的凜冽的風,自春暖花開之時,滿倉就絞了梨花井的水一片片地澆,一片片地種,豆角、北瓜、玉米透尖的時候,菠菜、芫荽早已鮮翠欲滴了,谷雨前後撒花點豆的日子,「玉帶坪」的莊稼苗已一拃高了。
谷雨過了兩三天,田野裡到處都是裂開的縫和皴開的皮,四周的山野仍然灰濛濛一片,掙扎著拱出地皮的草尖經乾熱的風一吹,蔫蔫的樣子像張捯著往回縮,用橛頭在地裡刨起的土塊砸也砸不開,堅硬如西山的石頭,解開褲帶在地上撒上一泡尿,尿水吱吱地叫著轉瞬即逝,來回扭頭的工夫兒,連那濕片也不見了影蹤。太陽整日直槓槓地照著,把地裡僅有的一點潮氣也毫不留情地奪掠走了,深邃高遠的天空水洗一般的瓦藍瓦藍,看不見一絲能夠帶來些潮氣的白雲。
經大坡地向西到山西去的路上,逃荒避難的人流漸漸地多了起來,有肩扛的,有背背的,有人拉的,還有擔擔的、推車的、徒步的。大人孩子一樣菜葉黃的臉色,一個個步履蹣跚無法忍受的神態,骯髒蓬亂的頭髮像架在樹上的鳥窩。
在這個時候,活下去成了他們的唯一要務,飢餓主宰著一切,半隻窩頭就有女人陪睡覺,二斗高粱就可以換個女人做老婆。大坡地一帶凡平時節儉吃苦勤快的光棍兒,幾乎都在這時找了女人。為了生存而飢不擇食和慌不擇路的人們,南腔北調地給人往一個屋簷下一湊,也就為人妻為人母了。就這樣年復一年代復一代,大坡地成了一個來自五湖四海且人丁興旺的鄉間市井。
梨花酒樓裡倒出來的泔水,開始叫幾個外地人拎了去吃掉,不幾日工夫兒,討泔水的人就排起了長隊,又過了幾天,泔水也叫本村的人輪流佔住了。
再過幾日就要立夏了,莊稼主兒們再也按耐不住焦灼的心境,幾乎家家戶戶都發動了能動得動的勞動力,肩扛擔挑車載人拉,一雙雙干樹皮一般的糙手將一粒粒寄托了生存厚望的種子播下去,直到旱池(旱池:在地下挖個大坑漿砌好後用來蓄水的池子)的水見了底,官井的水供不上用的時候,人們才陸陸續續停止了點種,北圪台兒上那一雙雙幾近絕望和驚恐的眼睛,似乎露出一絲絲希望的光。
林滿倉和往常一樣早早地起來,天剛亮就來到炳中家裡擔水掃院。自從家裡出了那場變故後,他幾乎每天都需要回家陪伴他的女人。女人看見有良就哭,整日整日的吃不下東西,半碗小米粥喝下去就撐脹得難受,菜葉一般黃綠的臉,干谷桿一般枯瘦的身子,晃晃悠悠的一風就能刮倒的樣子。吃了幾幅從先生那裡抓的草藥,也不見點滴的起色,先生說:「那是氣攻心,痰雍盛,將養著,心裡通泰了就好了。」正如林先生所說,家裡沒有靠喝風就能活的人,滿倉到底還是爬了起來,為自己為王家,幹那些該干該做的事。
天色微明的時候,林滿倉把缸裡的水擔滿,掃淨了院子,給牲口填了草料,抽去雞窩口的磚頭,放開養著的二十多隻雞,正要坐下來歇會兒,忽然看見腳下飛來十幾隻山坡上也不多見的三四寸長的蝗蟲,有的還在呼啦啦地煽動著翅膀。
他先是一驚,普通螞蚱大多土灰或發黃的顏色,個頭小,拼盡全力也蹦躂不了多遠,蝗蟲則是通體草綠帶黃,個頭大,當地人叫「青頭螞蚱」或「蹬腳兒山」,黃豆瓣大小的牙齒咀嚼力強而食量驚人,碩大有力的雙翅能作長距離飛行。
滿倉正在納悶兒就,隨手拿起掃帚拍打,不想越打越多,房上、樹上、地上滿院都是,有幾隻還爬到滿倉身上,院中的雞「咯——咯——咯——咯嗒——咯嗒」地叫著撲愣愣亂飛,幾隻雞嚇得躲進窩裡邊亂叫。聽到天上呼隆隆的一聲響時,他抬頭一看,兩棵棗樹的枝枝杈杈上也都爬滿蝗蟲!林滿倉大叫一聲:「老天爺呀——不好了,鬧蝗災了——」他大叫著在兩個院子裡轉了幾圈,又回頭大叫著出了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