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八十八章 香香和蓮香閣不一樣 文 / 張金良
山上的麻奶(麻奶:當地的一種植物,早春開黃花,流白色汁液,能食用)鑽出了嫩綠的骨朵兒,向陽的地方已零零星星地舒展了耀眼的金黃,猶如夜空中寥落的星辰。雖然仍是乍暖還寒的時節,但處處都會感覺到春天的氣息,一簇簇的迎春花喜洋洋地搖曳在山崖上山溝裡,火火熱熱地點綴著冬去春來的艷陽天。
輕盈而開闊的春天沒有給王炳中帶來昂揚的心情。再過幾天,就是他的父親王維貴的忌日,他幾次拿出那張墨梅老鷹美人圖來看,每一次的琢磨都有一種新的蘊意透胸而來。那是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感觸,他終於明白了那張畫的意思應該是「英(鷹)雄沒(墨)於美(梅)人」。畫家躍然紙上的幾分惆悵和無奈,全說給了有心的人。
但是正如他父親生前所說「一個井裡不會只淹死一個人」一樣,熙熙攘攘來來去去的人,幾乎全是些看得破忍不過、說得硬而守不定的,只要有了誘惑,再大的溝壑也擋不住前赴後繼的人流。也正像秦淮河和夫子廟只隔了一座文德橋,聖語聖言和花妖花冶,天壤之別卻都在一念之間,也僅是一橋之隔,橋左和橋右看不夠的風光幾許、參不透的景象萬千,疊加起來就是一個誰也說不清的千年糾結,——要看透眼花繚亂的世界,文德橋絕對是一部不可不讀的經卷。
王維貴去世不久,就有人給王炳中說三太太苗香香將給王家帶來厄運。
對於王炳中來說,那就和魏老大放出的大屁一樣,剛聽到時總有些不快,來回扭幾次頭後也就忘了個乾乾淨淨,記起的還是只有那一雙啪嗒啪嗒的大腳。
作為女人,苗香香算不上一個尤物,卻實實在在地屬於可人可意的那種。炳中累了她會給點上煙斗;熱了會給送來蒲扇;冷了准給掂來暖爐;鬱悶不堪的時候,會講一些老銀匠如何偷賺人家的銀子,又如何哄得大姑娘小媳婦屁顛屁顛地下次還來的種種巧技。王炳中悶了或怒氣衝天的時候,總是長睫毛兒一耷拉,低了頭大氣不出,等你數落得口乾舌燥的時候,又在思謀著新詞要重新開腔的空擋,她委屈的大眼就一瞟一瞟,說:「是吔,是吔!」直把那發脾氣的擺置得好像自己是在痛打一隻沒奶吃的羊羔,開心的時候,她會和你一起咯咯咯地笑。
在苗香香面前,王炳中儼然成了一個所向無敵的鬥士,每次的每次,他都會雄赳赳地出征,氣昂昂的凱旋。每當看著香香,一種美滋滋的舒坦便自全身蕩漾開來:草青了,花開了,鳥叫了,而且,這一切都因為三月天裡那根綠油油的小「水蔥兒」——香香!
既然大家都這麼說,那說出來的事總不會全是空穴來風。王炳中和那個「水蔥兒」就像剛出岫的一片雲,山借了雲的奇幻,雲又襯了山的色彩。而除了那副永遠的圖畫,沒有人能找到永遠的相偎相依。那片飛揚的雲遲早有一天要游哉悠哉地飄離了那座巍峨的山,而且漸行漸遠。
香香承繼了耕種人家世代相傳的習慣,天黑即睡黎明即起,幹活是本分閒坐卻養出了病,就像一個閒死的婆婆和一個累死的媳婦,一個是嫌小米撈飯悶軟了不頂饑,一個是吃硬了胃難受;誰不知道南方的水牛和北方的黃牛,同類而不同性,那是兩個永遠都難以契合起來的卯榫。
香香的娘家臨近邊區政府,心性自然接近那呼啦啦飄揚的紅旗,常有些窮人鬧翻身,打翻剝削階級的念頭,炳中總感覺香香是加入了一支比楊老歪下手還狠的隊伍,自己的那個「翠冷脂暖」的香羅帳,指不定哪一天會有個比「英雄夢斷秦淮河」還要淒慘的結局。好多時候他隱隱地感到,自己的多半個身子已經掉到了井裡去。
正和念著經文仍偷吃齋飯的和尚一樣,太陽明晃晃地爬過房簷以後,王炳中才穿衣起床,簡單地洗了洗就奔梨花酒樓而來,他早就為小蓮佔據的那個大雅間取了個好名字,叫「蓮香閣」。
炳中進了「蓮香閣」,小蓮正在梳頭,穿了一身粉紅色的軟緞旗袍,笑嘻嘻地在鏡子裡給炳中擠眉弄眼,王炳中在她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坐在桌邊的圓凳子上:「這數票子功又練了沒有?總是程咬金的三板斧,也不見有個長進。」
小蓮把咬在嘴裡的銀簪子插到頭上,說:「三板斧哩嘛,兩板斧用不完你嘎球日的就扯了棒子逃了。」小蓮一邊說,一邊在王炳中身邊坐了下來,雙手托了下巴,胳膊肘拄在桌子上,一張揚起的嫩臉像個向上翹著的喇叭花。
炳中說:「淨弄些南蠻子話,啥叫『嘎球日的』?」小蓮「撲——哧」一聲笑了,一滴涼涼的唾液濺到他臉上。
小蓮說:「你嘎蛋,子不曉得哩嘛,『嘎球日的』就是說你很壯塞!」炳中不信,就一把將小蓮拉了來,將她的兩隻手攥緊,騰出一隻手來去抓撓她的胳肢窩,小蓮被抓得來回扭動著身子,笑得上氣兒不接下氣兒,一邊說:「鬆了手,鬆了手,受不了了塞,受不了了塞!鬆手給你嘎蛋,子說。」
炳中鬆了手後小蓮問:「你這達兒公羊叫啥勒?」炳中說叫騷貨,小蓮又說:「嘎球日的就是騷貨!——不鬧了,店裡的東西兒不好吃,給俄弄幾塊灌腸吃塞。」——一直到了後來的後來,王炳中才知道小蓮的那個『嘎球日的』,應該當「傻傢俱弄出來的貨」講。
炳中提上鞋,從樓欄杆上探出身子向樓下喊:「大中!大中!去叫瘦三來,今兒的灌腸俺包了,叫他到裡邊兒來煎。」
瘦三隻煎了簿簿的十幾塊灌腸炳中就叫等會兒,瘦三就把已煎好的幾塊給周大中吃了。兩人在樓下山南海北地說著閒話,正說著,瘦三的弟弟文昌找了來,瘦三見弟弟就問咋這早就放了學?文昌說林先生病了,放了一天假。後來文昌又說娘叫問問快晌午了,吃啥飯。
大中說:「咱守著飯店還能餓著了?給恁娘說,恁哥哥不回去吃了。」瘦三拉了文昌的兩隻手,從上而下地瞧了又瞧說:「給哥哥背兩篇兒文章來聽聽。」
文昌從瘦三手裡抽出手,向後退了幾步,規規矩矩地站好後,兩隻手背了後去,從《《論語》》的「學而時習之」一直背到「八佾舞於庭」,背著背著小腦袋就晃蕩起來,雖然吐字清晰聲音洪亮,但背出的字音卻永遠一個腔調,猶如唱書一般,瘦三巴瞪著眼微張了嘴,一幅情不自禁如癡如醉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