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八十四章 陳鳳嬌死了 文 / 張金良
紅梅滿月的那天,趙世喜請了一班雜耍和一班說書的,在門口叮叮噹噹地熱鬧著。孩子的眼也睜了開來,渾身紅紅的,趙老拐難得的在家呆了半天,抱了孩子左瞧瞧右看看,遞給紅梅的時候說:「不好看,不好看,這窯不好,坯子再好也燒不出個好磚來!」
紅梅像沒聽到似的,小桃在一旁趕緊說:「你一個爺兒們家知道個啥,這一月毛團兒,仨月看孩兒,看這孩子身上紅紅兒的,長大了準是個白小子。」
正說著,趙世喜提了兩隻褪了毛的雞進了門,遠遠地看了看孩子後,就把手裡的兩隻雞遞給了二妮兒,說:「哎呀——這,起個又響亮又講究的名兒真難,黃夜也睡不好覺,咱今兒就定了吧,就叫起升,就是往起升的意思,趙家打今兒開始,一步一步往起升。「這名兒好,這名兒好。」紅梅往牆那邊扭了扭身子,掀開懷開始給孩子吃奶,世喜嘻嘻笑著出了門。
世喜最後給孩子取了起升的名字,其實是想起了那天晚上院子裡翻捲著的旋風,那股憑地而起的黑乎乎的風,把趙世喜整得一連幾日陰森森得脊背發涼,開始他總以為是做了許多對不住楊旗旗的事,那女人在那邊仍是氣憤不過,所以要來再和他找些膩歪,尤其是在半睡半醒之中看到楊旗旗那張笑瞇瞇的臉,就更加的使他深信不疑。
魏老大在他的屋子裡只睡了一個晚上,等魏老大走後,他聞到那一股汗腥伴著腳臭的氣味就想反胃。每到夜裡之後,凡是黑洞洞的地方,他看見就覺得毛尾(尾:當地口語讀yi,如:馬尾巴)根子向起豎,以至總後來感到屁股後邊的某個地方,有個什麼東西一直在不遠不近的地方跟著自己。他也請人在玉皇廟、土地廟燒了紙箔許了願,又請筮婆子(筮婆子:巫婆)在家裡鬧哄哄地折騰了半天,但楊旗旗那個笑瞇瞇的樣子,仍舊在面前揮之不去、去之又來。
旗旗生前是一幅瘦長臉,忽閃閃的大眼緊抿的嘴兒,別說是嬌美的笑容,就是那兩排牙齒,也難見幾次外露的時候,即使是吃飯,多數時候也只是抿了嘴在慢慢地嚼。所以,那微笑的模樣讓世喜感到就像玉米桿上長出了谷穗,除了稀奇古怪之外,更多的則是心驚肉跳了。
世喜專門走了一遭白口鎮,找了鎮上的一位能看見另一個世界的」明眼兒」(「明眼兒」:自稱能看到另一個世界的巫婆或巫漢),「明眼兒」在神案前點上蠟燭燒上香,兩隻眼睛緊閉著,唸唸有詞地禱告了好一陣子後說:「恁家的娘們兒真到恁家去過了。」
世喜登時就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本來是跪在神案前邊,雙手捧著胸、眉髏挨著地,聽「明眼兒」一說,就好像身子後邊忽然吹來一股冷風,整個身子就隨著高高撅起的屁股,撲通一聲倒向一邊,那個倒下去的樣子,就像秋天的地裡被狂風猛然掀翻的一摞谷捆子。
「明眼兒」後來說那個女人轉世又到了他家,他那顆怦怦地亂跳的心就揪得更緊。
回來的路上他想,人們常說前生欠了誰的,那個人便要轉世到他家做兒子,以方便徹徹底底地討要回去前生的舊賬,所以世世代代的人總會把辛辛苦苦的一切,源源不斷地給了兒子去,兒子也就是世上最難對付的討賬鬼。
世喜一邊暗暗地詛咒那個刻薄狠毒的死鬼,一邊盤算著如何對付這場鬼把戲。當他又一次想到那黑色的旋風時,心頭終於呈現出一片前所未有的豁亮和光明:起升!打今兒起陞官發財,俺爺爺那時借了一坨熱氣騰騰的牛糞起了家,俺孫兒打今兒起,就借了那一股平地而起的旋風,比那旋風還要快!誰怕你狗日的討賬鬼給要個小賬!
那日,他不知怎樣就回到了大坡地村,直到蹺著二郎腿坐在了自家的椅子上,瀰漫在全身的那種輕鬆和愉悅還久久不散。
等瞧滿月的人陸陸續續地回去,道喜的宴席只剩下杯盤狼藉的時候,紅梅頭朝裡腳朝外,蒙在被子裡悄悄地哭了,從清晨起來後她就一直等著和母親見上一面,讓母親看看她的兒子,她還想讓母親在家裡住上幾天,過幾天正常人的生活。
母親是個苦命的女人,自打記事的時候起,原先那個腰裡挎著短槍的男人,就揪著母親的頭髮從屋裡拖到屋外,再從屋外拖到屋裡來回地打,她時常在半夜裡被母親淒慘的叫聲驚醒。在她的記憶中,母女兩個就像是滑落在貓窩裡的兩隻老鼠,恓惶而絕望。十四歲那年,母親將七歲的妹妹送到河曲的外婆家,領著她隨楊老歪到了太行山的鴿子嶺,隨著鴿子嶺一天天的人多勢壯,楊老歪身邊的女人也走馬燈一般地時常換,母親亦如那山崖上三月之後的迎春花,日見的清瘦和羸弱,也只伴了一片空曠的衰微與寂寥,無人知曉的酸楚,就像常年纏繞在鴿子嶺上頭的那一片浮雲。
上次得而復失的一千大洋,紅梅就知道是鴿子嶺的人幹的。自從母親和楊老歪說起歸還趙家現洋的第一次起,紅梅就從他那笑瞇瞇的不言不語中,感受到了一個冷森森的黑洞。
自當日的半夜起,紅梅的兒子起升就一個勁兒地啼哭,她和二妮兒輪流抱著滿地悠走。
第二天臨近中午的時候,土豆兒就來了。土豆兒帶來了一個驚天的噩耗:紅梅母親陳鳳嬌前天晚上上吊死了。
事情的起因是,陳鳳嬌向老歪索要又搶回去的一千現洋,準備第二天下山時一併帶來。楊老歪去後不久,就有一個企圖下山逃跑的人,被拉到陳鳳嬌的門前給勒死了,心肝被挖了出來,炒熟後還送給她一碟兒,她哭著打翻後被家裡養的貓撿著吃了,當晚那隻貓就叫人做了龍虎湯。後來,陳鳳嬌就死了。
土豆兒只待了半頓飯工夫兒就走了,母親的遺物紅梅托土豆兒帶給了外婆家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