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七十七章 咋還不抵個老頭兒 文 / 張金良
街上人頭攢動來來往往,他一遍又一遍地在街中來回轉悠了幾遭,挨著挨地把東西兩邊的兩棵大槐樹看了個夠。
去年的時候,就有好多人說東邊的槐樹蔫了,連樹上的麻衣鵲(麻衣鵲:喜鵲)也搬家了,還是西邊的槐樹長得好,氣勢雄壯。他端詳過幾回,東邊的那棵像征著趙家的樹,除了落下一些黃葉之外,似乎看不出其他的端倪,西邊的那棵樹尖上倒是新架了一個麻衣鵲窩,兩隻黑白相間的麻衣鵲,正在「喳——喳喳」地昂著頭翹著尾巴叫。世喜今日看了又看,兩棵樹的樹枝都透著綠色,毛茸茸的嫩尖從枝枝丫丫上拚命地往外鑽。在他看來,似乎東邊的那棵樹更綠了一些,仔細看了又看,的的確確東邊的樹更加蔥蘢,他想像著槐樹上要是再住上一窩麻衣鵲該有多好!夏季一到,在熱烘烘的天氣裡,巨大的樹冠撐起來,碧綠碧綠的像一把大傘,上面有涼風下邊有陰涼,更有他求了佛祖的庇佑,那又將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趙世喜靜靜地想:就是那麻衣鵲,天生的一個搗蛋娘們兒,專揀高枝兒去,王炳中去年不就在樹下埋了倆死小豬?今年咱往樹下埋只死驢。
正想著,覺得身後有人捅了他一下,扭頭一看,原來是聚財笑嘻嘻地在後面。「幹啥勒?」世喜問。
聚財拄著拐棍,晃晃悠悠地來回挪了幾下,說:「身上帶錢了沒有?」世喜悄聲說:「就知道要錢兒,快看看,咱這樹是不是比西邊兒那棵長得好?」聚財拄著拐棍來回看了一下,撇著嘴點著頭說:「是,是,真比那棵長得好吔。——急著用,爹,給個兒。」世喜只顧看那樹:「是,還就是!鬱鬱蔥蔥無限生機!——哼,俺就不信……」聚財有點不耐煩地說:「給就給不給就拉倒,啥鬱鬱蔥蔥無限生機,一個在老陽兒地兒一個在陰涼地兒,能一個色兒?叨叨絮絮的犯神經。」說著話,就一瘸一拐地走了。
聚財的話似乎並沒有惹世喜不高興,他兩手叉了腰,向著西邊槐樹下的瘦三喊:「瘦三,過來!你今兒的灌腸俺全包了,這邊兒賣來,誰吃,俺請了!」瘦三把攤子一件件地搗騰了過來,在街裡玩耍的幾個孩子,也圍攏來要吃世喜請的灌腸。
聚財剛走不遠,聽見父親請客,拄著拐棍一拐一拐地又走了回來,一邊走一邊說:「俺說,敢是俺要吃還不知道叫不叫吃?要個錢兒說沒有,石碾街請客兒倒大方。」說著也拿了一個小盤子往前邊擠,一邊用拐棍驅趕著圍在瘦三身邊的孩子:「去去去!給個拐子爭食兒,這爹娘咋教的?」
聚財吃了幾塊後就放下盤子不再吃了,斜著眼瞅了瞅世喜說:「這俺說也是哎,這娶了媳婦兒就成了另一家兒了?爹不是爹,兒也不是兒了,——也好,那邊兒的錢啥時候兒過來了,可沒有你一個子兒!」世喜看也不看,撅著嘴往他的洋貨店裡去了。
聚財說的「那邊的錢」,是指世喜送上鴿子嶺的錢,紅梅娘上次讓土豆兒來看紅梅的時候給捎信說,既然成了親戚,給老歪說說退回一些來。紅梅娘的意思是一來聚財傷了腿怕閨女受委屈,二來趙家賣了店和地,日子也較從前緊些,既為親戚,則是親必有一顧。聚財雖然不太知道錢的來龍去脈,只知道山上的親戚要幫襯些,也只操心錢的數目。當他知道最少也要一千大洋時,就連被打傷的腿也隻字再不提了,只道是自己前世修來的福氣,於是天天急切地等著。平時每每提起的時候,世喜總是說:「自始至終俺就沒想那一回!一千大洋,這狼嘴裡頭能掏塊肉吃?哭得不痛想得痛!」
誰知道,等了個久久之後,鴿子嶺上幫襯的錢也還沒有個影蹤,聚財過慣了花錢如流水一般的日子,世喜近來卡得也緊,紅梅娘那邊又靠不住,心情就日漸糟糕起來,紅梅正在風華濃郁的年齡,聚財要麼深夜不歸,要麼回來倒頭就睡,一邊是楊柳依依,一邊是雨雪紛紛,世界上有誰碰到過這樣的鬼天氣!紅梅便有些急。
終於有一天,她一把掀了聚財身上的被子,說:「咋還不抵個老頭兒?」聚財一聽,霍地坐了起來說:「才剛剛兒說啥?」紅梅也不示弱:「這腿拐了,別處兒也拐了?」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後來竟叮叮噹噹地打了起來。
世喜聽到動靜就趕緊過來敲門,不想裡邊把門閂了,啪啪啪一聲接一聲的脆響,不知是誰打誰的脊樑,還是誰打誰的打屁股:「誰稀罕恁娘的錢,俺趙老拐上鴿子嶺,放個大屁就把腳後跟給砸了,連腿也給捎帶了,浪出來水兒也是臭水兒……」又是啪啪啪的一陣響之後,後來就聽見紅梅在大罵趙老拐,再後來就聽著好像聚財把紅梅坐在了身下在打,而且隨著節奏喊一聲打一下:「叫你喊,叫你浪,下輩子叫你當和尚……」世喜跺著腳叫起了小桃,也只是屋外該喊的喊屋裡該叫的叫。黎明時,罵趙老拐的聲音小了,趙老拐也不吭了。
說來也巧,第二天上午,老拐還在睡覺,紅梅披頭散髮地紅著個大眼圈在屋中坐著,土豆兒敲門沒人開,就隔牆跳了進來。
土豆兒二十一、二歲的樣子,五短三粗胖墩墩的身材,粗脖子大腦袋,外貌酷似土豆兒,卻是個上樹爬房的好手。他很小的時候就跟著紅梅娘,一直跟到現在,原來想掙些錢後回家生兒育女,不想稀里糊塗地做了土匪。土豆兒早就有金盆洗手的意思,也是由於紅梅娘陳鳳嬌一直對他不薄,又都是山西的同鄉,他也看鳳嬌一人孤身在外,又到了人老珠黃的年齡,楊老歪的歪歪事又多,就堅持留了下來。
土豆兒看看紅梅的模樣就知道出了什麼事,跑到裡屋一把將光著屁股的趙老拐提溜了出來,老拐剛喊出聲兒,土豆兒輕輕一掀便將他的下巴脫了臼。趙世喜聽到動靜就跑了過來,土豆兒反提著老拐的兩隻手,從褲腿裡抽出一把小匕首,沖世喜比劃一下又貼到了老拐的脖子上,說:「都給俄安分點兒,信不信俄騸了他?明說,鴿子嶺上的那一槍不是猴頭兒打的,是俄,有賬找俄算,信不信?要不看面子,那天一槍就給你敲折了,今兒咋說?嗯?要不要把那條腿一齊弄弄,單拐變個雙拐?」聚財歪著嘴,烏哇烏哇地叫著,世喜一跌聲的好話,紅梅說了一句,土豆兒才算罷了手。
土豆兒收拾了傢伙,給老拐安上下巴,將一個小包丟在桌上,說:「數清了,以後也想清了,大家都好,那沒啥,要是皮緊了、骨賤了、活膩歪了,就說句話兒。」說完就自己開開大門,跳上馬一溜煙地去了。土豆兒走後,老拐打開包裹數了數,不多不少,正好一千大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