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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七十一章 不遮風雨的飛簷漏 文 / 張金良

    柔情似水的秦淮河裡彷彿有一隻巨大的手,能將為名所累的、為利所困的、為情所擾的,一概的負擔統統地卸去,只留下一個香繞霧繚的俊美和鬆弛熨貼的每一根神經。

    在這裡,無論陞遷的貴人,還是謫貶的政客,亦或是高中的舉子,落魄的秀才,都會去追尋故事裡「媚香樓」一般的歌謠和那遙遠寂寞的舊影;在這裡,春風得意者收穫一種炫耀或驕傲,落魄和失意者得到一腔忘懷和寬慰。無論貧富貴賤,只要拋棄了那兩塊碎銀,似乎一個亮麗清新的桃花源便撲面而來,送給每一個關注者一個蕩氣迴腸的淒美。

    從這一夜起,汪程子便留在畫舫上,將那無盡的春光攬入懷中,死亡也擋不住奮勇向前的腳步。

    秦淮河畔的顧橫波、董小宛、卞玉京、寇白門、馬湘蘭、柳如是、陳園園,嘴邊的故事和遙遠的人,是一個個活靈活現的恆久詠歎,也曾經令無數個情種或瘋或癲或癡頑。她們或撫琴追遠,或扼腕長歎,或吟詩當歌,或血灑香扇,一個個傾國傾城的絕代紅粉,從醉生夢死的青樓,走向人生大悲大喜的終點,完成了從肉的香艷到神的昇華,似一騎春光裡呼嘯山河的鐵馬,送汪程子從肉到靈的化度。

    那悠悠的畫舫,明滅的燈火,伴著嘩嘩作響的水聲,彷彿晃蕩著一段幽怨的歷史,無憂的心便融入那漿聲和燈火中去,人生那喜與憂的感唱、悲和樂的傷懷,皆融入畫舫中一支心儀已久微微作和的歌聲中去,化了一股虛無的縹渺飛入天際。

    如膠似膝的日子大約維持了半年。程子在畫舫裡的盡情逍遙令他忘懷了一切,但那終究是夢一般的生活,每一次夢醒時分,他都無可豁免地墜入一個萬劫不復的溝塹,——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欲罷不忍欲拔不能的那種感受,隨著睡得越深而變得越來越強烈,最終變得銅牆鐵壁無路可逃。

    程子三天不到自有梅子來叫。

    有一次梅子丟下一封書信後便氣嘟嘟地去了。程子拆開粉紅的信封,幾行工筆正楷的娟秀小字即映入眼簾:

    紅顏非禍水,賤妾亦可惜,千憂惹是非,皆因塵緣起。

    程子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類似的詩句,卻又想不起來,只覺得那秀美的小字飽含了聲聲的幽怨,好似那雙玉手中流出來一段醉人的韻律,婉轉跌宕如泣如訴,穿透人的肺腑。忽又想起那個咬牙切齒地敲擊著自己額頭的文小姐,一股激烈的火焰自胸膛便悄悄燃起。與碧玉簫在一起的**蕩魄的日子,他就像一個口渴難耐的挑夫忽然捧了一碗凜冽甘甜的泉水一飲而盡,那種透骨穿心的涼潤甘甜,使他有了一種終於能站著撒尿的感覺:他是一個男人!生活那豐富多采和博大精深,就在眼前一層層地展開了一幅壯美的畫卷。

    終於,程子在桃葉渡買了一個不大的小院,築起了自己的愛巢:枕河而建的小居,粉牆黛瓦飛簷漏窗,一眼便盡收秦淮河秀美的風景。

    一段日子之後,汪程子和往常一樣,踏著碎銀一般的月光往桃葉渡而去。路上的行人稀稀落落,連白天那些嘰喳喳鬧嚷嚷的群鳥也都一一歸宿,只留下一棵棵落寞無邊的依依楊柳。

    汪程子只顧低了頭走,猛然和渾身濕透的梅子撞了個滿懷,梅子氣喘吁吁地拉了程子往一個巷子裡急走,待到一寂靜無人之處,梅子才說明事情原委:玉簫因夜已深便脫衣躺下,因程子未到梅子便和衣等候,忽然院中人聲嘈雜,一夥彪形蒙臉大漢闖了進來,見東西就砸見人就砍,玉簫淒慘地叫罵幾聲後再也聽不到聲息。梅子見大勢不好,就貓著腰躲入房後的花叢中,看好四下無人,便縱身跳入河水中逃了出來。

    兩個人正在捶胸頓足之時,就看見桃葉渡的方向紅彤彤的一片照亮了天空。

    等到黎明時分,程子和梅子才踅到了小院的近旁,除了沒有燒盡的木料還辟叭作響之外,那「青磚小瓦馬頭牆,迴廊桂落花格窗」已成一堆廢墟,幾個衙皂斜挎著腰刀,在嘟嘟囔囔地來回遊走。

    汪程子不用猜就知道是文千秀干的,因為很早她就惡狠狠地警告過程子,「別嘴硬,等我找到那老鴰窩,一把火燒了乾淨。」

    程子帶了梅子沒敢回家,在朋友任伯年處住了幾日,當時任伯年雖然有些才學,終究名氣不大,也沒有太多的收入,每日只靠臨摹別人的畫作賺幾文錢,程子咬咬牙跺跺腳,托柏年照顧淨心出戶的梅子,逕自往家裡去了。

    程子戰戰兢兢地到了家,文小姐正領了小小逗蛐蛐兒,乜斜一眼程子後又拿著棍兒撥弄著蛐蛐兒玩。程子一顆懸著的心剛有些放鬆,忽地又懸了起來,抬頭一看文大人正坐在堂中飲茶,文大人看到誠惶誠恐的程子後,鼓著腮幫子對著茶碗猛吹了一口,那茶水噗地一聲四濺開來,文大人濃墨一般鐵青的臉卻沒有作聲。

    院中那叢高聳入雲的鳳尾竹上,一隻老鴰忽然「烏哇——烏哇」地尖叫著,呆頭呆腦地縮著脖子。文大人不緊不慢地向竹子上斜視一眼,從腰間拔出一把藍瑩瑩的洋槍遞給程子,說:「去,把那畜牲給我弄下來。」程子接過槍按上火,不慌不忙地抬手一勾板機,呯地一聲悶響,那只烏鴉便一頭栽了下來。

    文大人那肥胖的腮幫抖了幾下,似乎滿天的烏雲綻開了一片可喜的光亮。「這好多事兒,就像飲酒,淺嘗輒止,當飯菜一般來用,就要傷及脾胃,折了壽命。」文大人尚未說完,文小姐撅著屁股晃著腰,領上小小到後院去了,文大人也不加理會,說:「吃飯去吧,我有要事兒,要你出趟遠差!」

    程子聽完文大人的話,猶如五雷轟頂,他真想一走了之,四下一望,門口站了好幾個兵丁,連剛才烏鴉落下的地方也站了兩個。他之所以想逃,是緣自文大人的那句「出遠差」的話:對要砍頭的犯人,一般才說「出紅差」或「出遠差」的。

    程子真的倒吸一口涼氣,但看文大人那慢慢騰騰的表情似乎又不太像,他反而一反常態地定下心來:果真要自己往那邊去,以文大人的算計,十個程子今天也逃不掉的,如果不是那檔子事,折騰起來反而顯得量狹氣小,反正自己也沒有太大的牽掛。也就定下心來飽飽地吃了一頓,胃口也奇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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