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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六十九章 六親不認的豆腐腦兒 文 / 張金良

    終於有一天,一個浪漫的恩騎尉闖入她那雲纏霧繞的幽夢中。

    恩騎尉的父親生前是一五品官,「長毛兒反」的時候陣亡於槍林彈雨之中一死壯千古了,兒子最後被朝廷准了個恩騎尉的世襲罔替。恩騎尉雖無太大的能耐,卻因襲了祖上的蔭功倒也吃穿不愁,時不時穿梭於達貴名流之間,加上翩翩少年聰明伶俐,又花馬吊嘴地能言善辯,最易投得寂寞女人的機緣。文小姐那氤氳繾綣、旖旎一片的綠芭蕉,便如饑似渴地迎接了恩騎尉輕舒曼打的雨滴,——恰似那片風月無邊的藍天白雲,不失時機地巧遇了一個吟詩的才秀。

    這種事早就長腿似的傳遍了應天府的角角落落,汪程子卻直到恩騎尉夫妻在街上打做一團時,才知道自己的綠帽子早被頭頂的太陽曬得褪了顏色。恩騎尉的女人被打得整個臉龐烏腫得豬頭一般,聲嘶力竭地嚎叫,用盡了惡毒而瘋狂的污言穢語。程子滿腔怒火地回到府中,卻尋不見文小姐的影蹤。

    三天後,程子終於見到那個只為自己頂了一個名份的女人時,本來思索再三的一腔子激昂和義憤,開始就被文小姐冷若冰霜又鎮若泰山的氣度削去了大半,文小姐當年那些火辣辣的嬌艷忽然變成了風刀霜劍,在把汪程子剁砍了個遍體鱗傷之後,竇娥一般冤屈的她,又不依不饒地拉著他見了文大人。

    文大人仍是那副肥大而厚實的腮幫子,不緊不慢地皺著眉頭呷著茶,只是屁股下面的小竹椅換成了一副泛著金光的楠木太師椅。

    進門時,畫梁間的燕子拉下一泡屎,不偏不移地正打在程子的頭上,自從那會兒起,程子連同借來的三分膽氣也跑了個精光。文小姐梨花帶雨一般地立在文大人跟前抽抽咽咽。

    文大人呷過最後一口茶,將那透著光亮的茶碗放到八仙桌上,程子兩隻手垂垂地站著,惶惶不安的心和腳下的青磚一樣冰冷而絕望。當聽到那茶碗的蓋子發出嘀鈴鈴的脆響時,心中忽然產生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

    文大人的出身儘管也是一介武夫,但平時的行為作派卻溫文爾雅的儒生一般,摔碟扳碗的事情一般是很少有的。

    「打狗還得看主人呢,如此不通事理!」程子的腿不由地一哆嗦。「不是早就想做西林縣的張鳴鳳?——死無葬身之地!」文大人沙啞而粗壯的嗓音裡夾雜了無數的棍棒。

    文大人說的西林縣張鳴鳳,就是著名的「西林教案」的主角,也是常說的「馬神甫」事件。

    法國神父馬賴在廣西西林借傳教之名奸**女、強搶民財,精通為官之道的原縣令黃德明敷衍了事,圖了個圓滿的自保。三年後新任知縣張鳴鳳到任,將民怨沸騰的「馬神甫」馬賴依律正法,從而招來了英法的炮艦,史稱第二次鴉片戰爭。最後張鳴鳳不僅被革了職,西林縣還賠付了兩萬兩白銀給法國人重修教堂。

    汪程子雖然沒有張鳴鳳那樣的驚天之舉,卻也指使手下的兵丁,將一擅闖軍營的洋人打成了豬頭三,若非文大人的極力周旋,單憑程子的道行,真還不好收場。了結那件事情時,文大人叫女兒連洋人的馬弁也塞給了一錠白光光的銀錠。

    「堂堂五尺男兒之身,竟不能安身立命!上不能孝父母,中不能養妻兒,下不能蔭子孫!整日弄些個歪歪事來,也不見些長進,不學無術何以安身,嗯?——學而不精何以立命,嗯?——連那卜卦的先生都知道,官鬼、父母、妻財、兄弟、子孫為我之六親,你卻一味愚鈍六親不認!何為官鬼,嗯?——無官不為鬼,無鬼不成官,官鬼原本一家!何謂妻財?——嗯?——嗯??六親不認,愚鈍至極!」文大人的一番話聲音雖然不大,卻像一隻巨大的手攝去了程子的七分魂魄,他呆呆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別以為學了些故障就能顛狂起來,那只是些奇技『淫』巧、彫蟲小技而已!嗯?——」文大人似乎有些激動,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也許是以為說話重了些,又接著說:「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當四周變得一片寂靜,汪程子才挪了挪站得酸麻的雙腿,四下一望,連那茶碗也早不再冒氣了,他這才和過堂的囚徒一般,癔癔症症地出了門。

    等汪程子回到家,做夢一般地清醒之後,才把文大人的話過濾整理了一遍,對於那些話,他忽然有些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感覺:文大人骨子裡的混沌,原不比兵營裡送開水的老驢頭清澈多少,自己冬捱三九夏練三伏的苦功夫,卻原來不過是些「奇技『淫』巧」?至於那「天下本無事」,他更不明白岳丈說的是他汪程子,還是文千秀,或是恩騎尉?想來想去的半天,竟也一片茫然。他甚至懷疑,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如文小姐所言——「裝了一腦袋的豆腐腦兒?」

    汪程子再次將父親的那封信從頭至尾看了一遍,他這次沒有和從前一樣的眼淚汪汪,文大人的那個「奇技『淫』巧」久久地在心頭縈懷不下,——自己在校場上掄圓了一百二十斤的大刀,那本應是一幅歎為觀止,且浸滿了意志和汗水的壯美圖畫,如今卻成了狗屁一個!他的自尊在一點一滴地消耗,他彷彿又回到了童年時代。

    程子因為母親的奔波勞碌而早產,自小一副瘦弱的身子骨,母親那一文一文地積攢起來的帶有豆腥味的錢,堅定不移地將他送入了學堂,弱小的程子儘管學績優良卻經常地遭人欺負,又因常常拖欠先生的費用,弄得先生也沒有個好眉眼。

    一日,同窗的一富家子弟趁先生不在,偷偷地抽走程子坐的凳子,將他摔了個跟斗後,又一步跨上去將程子騎在身下,還將程子的褲子褪到屁股蛋子下,在他的屁股上給畫了一個有眉、有鼻、有眼的大臉。身材羸弱的程子終於翻起身後,就順手抄起同窗平時就炫耀不已的那方硯台,猛地將同窗的腦袋砸了一個口子,鮮血咕嘟咕嘟地四處流淌。後來,萬里紅賠了人家醫藥保養不說,單那一方硯台就要了一家人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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