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十九章 夜半土匪 文 / 張金良
維貴只是不吭,待到太陽偏西的時候,維貴又叫滿倉裝了兩布袋高粱兩布袋玉米,炳中真的有點沉不住氣了,說:「爹吔,你到底想幹啥,這往井裡扔個石頭濺個泡兒,他還能聽個響聲兒呢,你這是,——做啥……」
維貴慢慢地坐到一邊,看看頭上的天,回頭對炳中說:「你連一幅畫兒都看不懂,你不知道的東西兒太多了,好多事情不是叫眼看出來的,一看就透的世界就沒有意思了。你知道頭上的哪片兒雲彩能落下雨來?該知道的,按說今兒就知道了,——你記住了,俺看那幫人說不定哪天真就成氣候兒了。」
太陽漸漸地向西滑去,遠山和近嶺慢慢地變為一片蒼黃。維貴和滿倉一齊站在燒酒坊的谷場邊等大中回來。
滿倉媳婦從燒酒坊擔著一擔水顫微微地走了出來,手裡還拉著有山。
有山是滿倉的第三個兒子,七八歲的樣子,油黑光亮的小黑棉襖兒,前襟上沾滿了飯粒鼻涕,硬邦邦的像一塊做鞋的褙子,擀面杖一般粗細的脖頸頂著一個碩大的腦袋,搖搖晃晃的樣子,就像寒風中干棉花棵子上細棍兒支著的棉花桃子,瘦小的黑棉褲,膝蓋上破了倆洞,高高吊起的褲腿露著兩塊黑黢黢的皴皮,街坊習慣叫他大頭。
滿倉媳婦一手扶了扁擔,一手拽著大頭,大頭趔趔趄趄地走,東倒西歪的,如果母親鬆了那隻手,他不知要摔多少個觔斗。滿倉妻笑吟吟地給維貴打著招呼,維貴說:「滿倉,領上大頭,今兒黃夜到俺那兒吃飯。」
等四周的山變為黑魆魆一片的時候,滿倉抱著大頭來到了東院,月琴的北房裡已擺上了桌子,院裡點了兩盞馬燈。
當維貴剛坐下來點上煙袋的時候,周大中和白鎖住吱呀一聲推開了門,後邊嘀嘀咚咚地跟著一群人,黃連長走在大中後邊,「鍋蓋兒頭」和「灰布衫」被綁著跟在最後。一進門,兩個人便撲通一聲給王維貴跪下了,一邊哭一邊說:「大爺,我倆錯了,求您老人家了。」維貴急忙將兩人扶了起來,對黃連長說:「這幹啥吔,都還是個孩子,咋說綁就綁了,快給鬆了,快給鬆了!」黃連長說:「大伯,我們回去研究了,咱部隊也有部隊的紀律,說不清事兒就不能算完。」王維貴看著兩個淚水漣漣的孩子,眼圈兒一紅,說:「都還是個孩子吔,啥研究(九)研十,你要真不行,俺老漢兒給你跪下了。」韓狗子也說:「俺早就說沒事兒,俺要不去拽他的槍,也打不了俺這兒,再說也不是耽意的,只蹭了個皮兒,松皮快長,不幾天就好了。」
給兩個人鬆了綁後,維貴便叫端上了飯,兩個人說什麼也不敢吃,維貴拿了大餅硬給一個人手裡塞了一張。黃連長在「鍋蓋兒頭」和「灰布衫」的頭上一人拍了一巴掌,指著拉了滿倉的手,在一邊瞪著眼看的大頭,說:「看看,啥叫老百姓的軍隊,這孩子像不像你弟弟?看看你手裡的餅!是老百姓養著咱們,你們倆拿了刀槍對準他們,丟不丟人?」
吃過飯後,維貴叫滿倉把兩筐大餅先送到酒坊的大車上,再去催一下幾個碾米的夥計天明碾清。
黃連長還不知道維貴到底給了多少糧食,只按下午裝上去的半車算,他去衣兜裡摸了半天,掏出一塊「袁大頭」,說:「大伯,真不好張口,真就這個了,再沒有了,要信得過我,剩下的我打個欠條兒,只要有,後邊兒就送來。」維貴一副很生氣的樣子:「車上的,俺大子兒不要,要給錢,就都卸下來,俺也不賣。今兒黃夜誰也不能走,說會話兒,一會兒俺搬罈酒來,也給這倆孩子壓壓驚。」黃連長說:「也正好,不瞞你說,部隊要開拔了,要等明兒早起有人來才知道把東西送到哪兒。」
黃連長他們都不太喝酒,到半夜的時候,他們在東院的西屋住下了,滿倉、韓狗子和白鎖住都回了自家。
王炳中回去後,翻來覆去竟也睡不著,過來的多少年,他見過不少來來往往的隊伍,卻沒有見過這樣的軍隊。白天的時候他一把奪了「灰布衫」的槍,奪下之後便有些脊背發涼,他知道,那決不是一橛頭砸倒趙世喜的牛一般簡單,當那個挎著盒子炮的黃連長一路跑著過來的時候,他曾打算著如何讓父親先行逃掉。他一直死盯著那個裝在套子裡的盒子炮,兩隻腿竟有點哆哆嗦嗦地站立不穩。他沒有想到今天的事竟以這樣的一個結果收場。當時他曾想,只要那把盒子炮對準他或父親的頭,就是十車米他也會乖乖地拿出來。
他的心中油然地升起一股對父親的敬佩無邊,他堅定地相信,在東院住下的那幾個人,或許就是將來要下雨的那片雲彩。
當王炳中迷迷糊糊地快要睡著的時候,他似乎聽到了父親的一聲喊叫,再仔細聽又什麼也聽不到了,過了好一會兒,似乎西院裡傳來敲碎東西的響動,仔細聽了一下,確實是有動靜,他一邊穿衣裳一邊推醒苗香香:「快起來!西院兒裡恐怕進了土匪了,鑽到床底下,不叫嫑出來!」
香香一邊穿衣服一邊說:「快去東院兒叫人。」炳中從門後順手抓起那柄三股鋼叉,到了東院一推門,黃連長幾個便一骨碌爬了起來。炳中說:「俺家西院兒怕是進了土匪了。」
黃連長問明地形後,「鍋蓋兒頭」和「灰布衫」兩個一竄便上了房,炳中領了黃連長和另外兩個戰士,躡手躡腳地來到了通向西院的後門,炳中推了推,門子從裡邊已給反鎖上了。
幾個人又一齊上了房,四周黑乎乎一片,院裡有幾個黑影在走,屋裡傳來翻箱倒櫃的聲音。
炳中向房邊摸索的時候,卻忘了平時放在房角的一個罐子,那是風水先生擺的一個鎮物,當地人叫「吸風壇」。王炳中的胳膊一蹭,那個「吸風壇」便骨碌碌地掉下房去,光噹一聲摔碎在院中,緊接著,院子裡的土匪便「噹」地向房上打了一槍。黃連長喊了聲「看準了,打!」就向院中開槍的地方打了兩槍,瞅見幾個黑影順著通向花園的門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