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十三章 誰家的兔子啃誰家的麥 文 / 張金良
王炳中聽著,心中忽然泛起一種小魚入水一般的歡快,大踏著步走向了西北屋。月琴聽見炳中回來,便快步走了過來,說:「俺雷家上三輩兒下三輩兒算給你撕扯不清了,你到底想咋?嫌家裡還不亂是不是?老大家(指牛文英)不是常說,那不是黃菜撈飯,不能一碗一碗捂著吃!天底下俏模樣兒的人多了,你想都整到恁家去?——今兒你給俺說清,給寫個文書兒,俺不回去了。」炳中說:「這,這,這多少年——恁倆誰再也沒個生養,俺也沒有別的意思,這有錢兒沒有人花的時光,也不好受不是?寫啥文書,叫別人知道了,不說你不賢惠,也說俺沒管教,有啥事兒,到家關住門兒說才是正理兒,不回去,在這兒做啥?想修仙?」月琴忽然又眼淚汪汪起來:「幹啥不用你管,再沒法兒,去石巖溝喂狼,總比死在恁家強!今兒黃夜你給俺把文書寫了,死也不回去了……」
世上的許多事就是奇怪,尤其是女人,她們的好多話就如耳邊哼哼著的蚊蠅,哼哼一陣子後,大多都是哪裡來又到了哪裡去,鬧不出什麼名堂,甚至留不下些許的痕跡,就如王家那些發酵了的高粱,顛顛覆覆的折騰夠了之後,全部的東西也就隨著清水化了另外一種東西流了去。一言九鼎的事,真正能算數的,不是狂風暴雨中的那棵樹苗,而是那個拿了掀鎬橛頭的人。
月琴也沒有去石巖溝喂狼,她懷揣了一腔的無奈,該哭的哭了,該鬧的也鬧了,哭夠鬧夠了之後,半月都沒有到頭,就被爹扶上了王炳中的馬車,又回到了大坡地村。
王炳中從月琴的娘家小南溝回來之前,月琴給他談了兩個條件,第一個,給王家說合銀匠的閨女苗香香的事雷家絕不能摻合;第二個,他答應她爹事成後加付的二十塊銀洋,要如數給了她爹。炳中手頭兒不夠,答應日後給了月琴,或找人給她爹捎了去。月上車之前,在院子裡給爹崩崩地猛栽了三個響頭,便一路哭著回來了。
她的那三個響頭算是給了爹最後的交待,她死向炳中要的那二十塊大洋,也算盡了一份孝心,還了爹的養育之恩。前後的三十塊大洋,差不多能買上三四畝地,要沒有什麼差錯,也該是一個穩穩當當的飽滿之家。月琴也最清楚爹拿了三十塊大洋以後的去處,那明晃晃的銀子,一點點地會被爹化作一縷縷的青煙。
滿倉趕著的青花騾子再次爬上三道嶺的時候,在殺死野豬的那個地方,月琴叫滿倉停下了車,炳中不解的問:「做啥勒,還要在這兒尿尿?」月琴左右轉悠了一圈,說:「想死!」
月琴看著西去的那條彎彎曲曲的山路,陽光下泛著一溜灰黃的光,遠遠地望去,就像天上飄落的一條曲曲折折的細線。她想像著爹躺在那裡的一個什麼地方,從鼻孔裡冒出兩道藍煙的樣子,從此後,那條細線便在她的心頭斷了開來,細線的這頭拴著的她,也就成了一隻無根無梢的風箏,任憑那狂風吹打,最後孤苦伶仃地被拋到一個角落撕成碎片。
她知道,自嫁給王炳中後,她就像一隻被擰亮的馬燈,儘管也是一片紅彤彤的亮堂,但那個脆不可擊的燈罩子一旦被打破,再大的燈捻子也抵不住一枝樹葉搖來的風,那短暫的明亮就像天空飄起的虹,在短短的幾個回身之後便漸漸地消褪了。
坐在滿倉叮叮光光響著的大車上,她忽然感到自己正在唱著一場大戲——看家的本領全部使完之後,台下湧動的人群便在鏗鏘激越的鑼鼓聲中撅起了屁股,一些根本不會聽戲的主兒,在指指戳戳中結束了台上的辛苦,伸胳膊蹬腿地奚落著不該奚落的故事,好像拿著鋤頭隨時去耪掉他認為不順眼的任何一株谷苗。唱戲的人在一片狼籍之中匆忙地卸妝,在尚未收回的戲境裡忽喇喇地打包紮箱,為了再一頓飽飯而奔向下一個台口。
王炳中回來後,先是安排林先生閒時和周大中一塊兒記記王家的帳,他給林先生掙了半個差使的錢,因林先生媳婦的娘家也是磨盤村,便托林先生做了大媒,林先生猶豫半天後還是答應下來。
王家的各項買賣似乎一天更比一天發達,梨花燒鍋在不長的時間裡便需先付了款排了號兒,一個月後才能拿到酒,梨花酒樓的客人整日的熙熙攘攘,為的是能喝一口王家的燒鍋。
林先生到磨盤村去了兩趟後,苗銀匠繃緊的口漸漸地有了些鬆動。王炳中聽完林先生的述說,按捺不住狂放燥蕩的心旌,滿懷喜悅地出得門來,踏著尚官道那藍瑩瑩的青石,邁著四四方方的步伐向石碾街行來。
大槐樹已落了葉子,暗綠的枝丫在寒風中遙想著昔日的繁榮,靜靜地享用著吝嗇的陽光,東邊趙世喜的洋貨店旁的那棵大樹,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被人扯去了半邊皮,飢寒交迫一般裂開了兩個口子。在王炳中看來,那簡直就是個衣不敝體的要飯吃,孤獨地在東樓的陰涼裡瑟縮著。他總感覺象徵西半街的那棵長在西邊的樹,從根到梢煥發著一股不盡的朝氣,和王家的時光一樣日日昇騰著。
瘦三白運昌在北圪台兒的最西端支了煎灌腸的鍋,也正如大坡地人所說:家有萬貫,吃不起瘦三的灌腸蘸蒜。王炳中剛進石碾街口,瘦三煎灌腸的香味兒便撲鼻而來,那個「灌——腸——吔」的叫賣聲,還是那麼沙沙啞啞的洪亮。
瘦三的灌腸獨門獨道,上好的蕎麥,攪了漿糊一般的形狀便上籠來蒸,蒸熟的大坨一刀一刀地割成薄薄的小片,用驢油煎了,蘸了不加鹽的蒜泥水吃,一塊接一塊的吃起來沒夠,一會兒便滿頭大汗,滿嘴麻辣還外帶一種欲罷不能的馨香。也曾有人仿了做,卻做不出瘦三做的那種味道來。很多人都在奇怪瘦三的技藝,也曾花了心血偷看瘦三製作灌腸的全過程,回去仿著做了,卻是仍然的不如意,有人悄悄地問瘦三到底咋回事,瘦三神秘無邊地說:「誰家的兔子啃誰家的麥根,這老天爺餓不死瞎眼的雀兒。」
瘦三的灌腸確實是大坡地的一絕。北圪台兒的神奇,單瘦三叫賣時的那聲吆喝,便是一種獨家風味。每當叫賣時,他瘦骨嶙峋的身體內似乎積蓄了一股來自丹田的氣韻,「灌」字出口時,聲音低沉而沙啞,音階低音域寬,經過由低到高的一個清晰明快的轉折後。「腸」字便像蓄了千鈞之勢噴礡而出,「吔」字出來後,便由高到低到無,給人一種跌落到褲襠裡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