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十一章 夜來春色無人知 文 / 張金良
天空濃黑如一盤巨大的鍋底。月琴跟著前邊那個哧啦哧啦地走著的黑影走向村南,路邊黑乎乎的樹影忽然搖動起來,隨後便送來一股令人愜意的涼颼颼的風,身後的鑼鼓聲已漸行漸遠,月琴忽然有些害怕。前邊的黑影卻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她彎腰順手拾起一塊石頭,向前邊的黑影狠命地砸去。小魁終於在一個高堰邊停下,等月琴慢慢地走近,一把將她猛地摟入懷中,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月琴隱隱地感到胸部有一種壓迫感,往後一扭頭,似乎還有來來往往的人,一邊推小魁,一邊壓低聲音喊叫:「小魁,你瘋了,幹啥?小魁!給人見了可不是耍的事兒,再不鬆手俺惱了。」小魁鬆開了手,找了一塊大石頭坐下,月琴將手裡的包袱遞給他:「最近去過小南溝兒沒有?見過俺爹沒有?」小南溝是月琴娘家,離小魁家磨盤溝四五里的山路。「把東西給俺爹捎去,幾件兒衣裳兩雙鞋,還有幾塊兒現洋,見了俺爹給他說說,把那東西兒咬咬牙戒了,花錢不說,那東西兒毀人。」見小魁不接包袱也不開口,月琴便將那包袱放到小魁身邊的土堰上坐了上去:「不願意捎也罷,抽時間俺自己送,只是俺家裡的——也是,就是心眼兒小,疑神疑鬼的,弄不好都不開心。」
小魁仍是默不作聲,月琴似乎在風中聞到一股熟悉的氣息,那氣味似乎從她進入戲班的第一天起,便和她綁縛在了一起,相擁相牽如那樹根下的土和樹幹上的葉;相關相近象耳邊的風和那搖曳的樹。在一個個露珠般清澈純淨的日子裡,蕩滌出兩副毫無些許雜塵的腸胃。一個飄灑俊逸的鬚眉小生,一個窈窕似水的紅粉青衣,曾經的時光如那雲霧眷戀大山一般的不離不棄,——突然那雲霧飄了,飄到一個寂寞遙遠的去處,甚至沒有留下一絲雨滴的眷戀。
小魁胡思亂想著,月琴忽然嚶嚶地抽泣起來,她彷彿感覺有一隻巨大的手自喉嚨處伸下肚去,挖去了肺,摘去了心,然後再撕扯著她的腸胃。小魁見月琴哭了起來,而且一聲高似一聲,頓時也慌張起來,雙手攥住她的手,來回晃動著:「嫑哭,嫑哭,俺唱了下一個台口兒,就給你送回去,還不行?」見月琴仍是不住地啼哭,便用頭抵住月琴的腦門:「夜靜了,聲音兒傳得遠呢——給別人聽見了——啊——這你又啥也不怕了,行了,行了——」月琴忽然抽出攥在小魁手裡的一隻手,閃電一般抽了他幾個耳光:「沒用的廢物兒,有這些兒念想,早先幹啥唻?狼心兔子膽,做好的飯不吃,單等別人端起了碗,你嘴裡才伸出個手來,要人命也不能使這個法兒,你要早把俺要了,還能有今天?——嗚嗚嗚——」小魁被打得兩眼冒著金星,眼淚汪汪地將月琴摟在懷裡,月琴卻不依不饒,又一連抽了好幾個耳光,還不住地說:「廢物!廢物!專等老鴰往嘴裡屙的東西兒——,人世上去哪兒找條回頭的路哇,老天爺——你就這的做弄人……」小魁坐在那塊大石頭上,任由月琴抽打,當他將她連腰抱上懷裡之後,月琴便不再動彈了,渾身微微地顫抖著。過了一會兒,將雙手伸進小魁的布褂內,頭也埋進小魁的懷中,彷彿進入一個甜美的夢。
月琴躺在小魁的腿上,兩眼閉著,臉緊貼著小魁,鼻孔中呼出的熱氣吹拂著小魁的胸膛,兩隻手使勁地摟著小魁的腰。他分明從她的身上聞到一股幽幽的桂花香氣,那香氣鑽入他的整個胸膛,在整個身體內散發開來,一股**辣的熱流在每個骨節間便湧動起來,一會比一會使人膨脹難耐,他整個的腦袋在咯崩咯崩地炸響,雙手頓時也微微地顫抖起來,按捺不住的烈火彷彿要燒焦他的身體和血肉,又像點燃了一根裝滿火藥的兩響,——騰著一道火光遁入天空後,單等的便是那透徹雲霄的一聲炸響。
不知過了多久,等小魁終於再也忍受不住雙腿和雙腳的酸麻時,就兩臂向上一擁,順勢將月琴的嘴噙了去,一股含了花香或草香的味道即刻傳遍了全身,他忽然感到自己真的要飄入騰騰的雲霧之中了。月琴卻睜開了眼,鬆開了手,推開了小魁站了起來,一邊用手攏著頭髮,一邊說:「回吧,不早了。」當小魁的雙腿不再酸麻的時候,一手提了那包袱,一手卻要去摟住她的腰,月琴卻輕輕地拿了他的,該有的總有,該走的准走。你還是原先那樣兒,——雨天不帶傘,晴天穿蓑衣,一輩子都幹不了件兒對上卯榫的事兒。你吔——還不抵趙世喜家的牛出息!——唉!」一邊說著一邊向前走,小魁怕冷似地渾身猛一哆嗦,——月琴的那一聲歎息,就冰封了他所有的火熱。
小魁悵然若失地提著包裹跟在後邊,他微微感到:烏雲漫卷的天空剛剛藍瑩瑩地迎來了萬丈陽光,不想卻又兜頭扯起了刺骨的西北風,無孔不入的寒風,吹透了他每一個裸露的毛孔。他終於知道:最穿心透骨的寒冷,並不是那漫天飛舞的雪花。
那個嘻笑盈盈地將他的身心都擄掠而去的月琴,那個「絲桐合為琴,中有太古聲」的青衣,再一次將他鎖入她那棉花團一般柔軟的胸膛。從此,世上又多了一個苦命的天涯孤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