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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一章 七葉樹下的風情 文 / 張金良

    題記:

    1:曹操《苦寒行》:

    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

    羊腸阪詰屈,北風聲正悲。

    樹木何蕭瑟,虎豹夾路啼。

    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

    延頸長歎息,遠行多所懷。

    我心何怫郁,思欲一東歸。

    水深橋樑絕,中路正徘徊。

    迷惑失故路,薄暮無宿棲。

    行行日已遠,人馬同時饑。

    擔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

    悲彼《東山》詩,悠悠使我哀。

    2:太行花:

    一種古老的殘遺物種,多年生草本、國家二級保護植物,中國特有、太行山獨有屬種,生長在太行山的懸崖中或者林內的岩石裸露和土層脊薄處,因結實甚少,故不能大量采種,養分和光照對其影響甚微,分佈區域狹窄且範圍日益縮減,不採取有效保護措施,將瀕臨滅絕。

    一

    「四月芒種麥割完,五月芒種剛開鐮」。

    四月十九芒種過後剛進五月不久,便不見了田野間那一片連接一片的金黃,儘管紅土嶺東邊三百台的炮樓上仍時不時傳來幾聲「叭勾-——叭勾」的槍響,但自從鬼子在八路軍那裡碰了個不大不小的釘子後,便很少再到大坡地這邊來,至多也是在寬而深的交通壕那邊四下張望一下,放上兩槍壯壯膽,大坡地一帶的百姓似乎習以為常,聽著新年的炮仗一般,忙而不慌地將那漫野沉甸甸的麥穗收進糧囤。

    麥收的季節,大坡地一帶人叫「過五月」。富裕一些的人家或地多的莊稼主兒,會在忙忙碌碌的勞作中結結實實地蒸上幾籠白面饅饃,境況欠缺一點的,也會扯上幾碗潤滑觔斗的拽面,既貼補一身的勞苦又慶賀收穫的季節,再差不過的莊戶,也會擀上一鍋麵片湯,在感恩和勞作的交響之中,以不盡的虔誠去迎敬那播種和收穫的永恆輪迴。

    收的已經收完,四野淨見些黃茬茬的土和一綹綹明晃晃的麥茬,偶有幾個閒不住的慇勤莊稼主兒,在不緊不慢地修整著田地,都在等待一場透雨播種。

    王炳中坐在院中那棵蓊蓊鬱郁的七葉樹下搖著蒲扇,半瞇著眼,每過一會兒便用腳去輕輕地踮一下紅石板的地面,那椅子便悠悠地晃蕩起來,像風平浪靜的海洋中一隻搖蕩的船。大太太牛文英慢條斯理地安排完長工林滿倉明天的活計後,一步一搖地從他的面前走向自己那闊大的北房,纂子上的銀飾隨著不緊不慢的步伐叮咚作響。

    大太太天生的一個衣服架子,無論啥顏色、啥款式,穿在身上便賞心悅目:鮮艷的,讓人感到熱烈奔放;素雅的,則飄搖一種天然風韻。加上那粽子一般的一雙小腳,一身的嬌俏和嫵媚便被搖蕩得淋漓盡致。

    王炳中家在大坡地村也不過四、五代人的光景,可王家卻像一個吃足奶水的初生嬰兒一般,蓬蓬勃勃地扶搖直上,眨眼的工夫兒,便奇跡般地人模人樣起來,方圓幾十里內幾乎都有王家的土地。

    牛文英娘家是大坡地向南十多里地的六安縣,她在娘家當閨女時就尤為出名的標緻:銀盤一樣圓潤的臉龐,略高的兩顴,微突的下巴。話語平時不多,但很多時候一針見血。沒有讀過什麼書,卻有一手好女工,再驚天動地的事說與她也聽之泰然,處之泰然,一對月牙般彎彎的雙目總是似睜非睜,每與人對視的時候,似乎永遠看著你,又似乎永遠的看著別處;似乎不太明白,又似乎洞然一切。——那一對彎彎的月牙,總叫人猜不透。

    去年秋天滿倉耩地,說好的每畝六升籽種,總計八畝麥田,滿倉卻裝了五十三升小麥,——多了五升。滿倉正要給裝籽種的布袋扎口的時候,大太太牛文英站在一旁歪著頭笑嘻嘻地問:「夠了?」林滿倉登時滿頭大汗,抬頭看著大太太那一雙似笑非笑的月牙眼,彷彿那不盡的深邃裡突然湧出了一團火,只把他燒烤得一點一點地萎縮!

    牛文英不慌不忙,又往那口袋中加了十升後,兩個酒窩裡就漾出一縷淺笑:「俺就知道滿倉做活手快,往倆手上多吐把唾沫,一晃蕩,就把西溝的二畝也種上了,省著以後四兩生鐵再動動爐。」

    本來要種的八畝小麥地並不在一塊兒,好勞力也夠一後晌折騰的,這大太太一頂高帽給戴在頭上就又加了二畝。但只有林滿倉最清楚,大太太發現了他多舀出來的五升小麥,卻沒有當面戳破那層紙。他雖然多做了二畝地的活,卻明正言順地掙了三升小麥。於是一個勁地點頭:「行,行,行!」他不等牛文英指點,便大聲呵斥那幫耬的短工:「模裡模稜個啥!晌午沒吃飽?牽牲口套車去!」等滿倉收拾停當,正牽著那匹青花騾子要走的時候,大太太又追到大門口,擰著眉頭說:「滿倉,操點心兒,作弄好點兒!」

    牛文英自來到王家的第一天起,就是算不上舉案齊眉,也稱得上是一個賢惠得體的媳婦,她儘管如頭頂那棵七葉樹一般為王家撐起了一片綠蔭,王炳中卻未曾感受到那綠蔭的涼爽,——他總感覺有一隻巨大的手遮住了原本屬於自己的天空。文英過門兒第二年便生了兒子早來,而今早來已十歲,此後卻再也沒有生養。在早來七歲的時候,王炳中便娶了二太太雷月琴。

    「沏壺茶來。」王炳中似乎有些口渴。但卻不知是叫從臉前蕩悠悠飄過的牛文英,還是叫正在西屋哼著小曲的雷月琴。文英在北屋的門口坐在一把小凳子上,給早已睡下的早來搖著扇子,剛想欠屁股,月琴已把一個小方桌擺在了炳中的跟前,沏上茶後,他慢慢地品著,月琴便搬了一把小板凳坐在旁邊扇著扇子。那扇子的風一半留給了自己,一半吹動著前額的劉海兒,一團團的香風就悄悄地送給了王炳中。

    大太太的月牙眼一閃之後,便把小凳子一扭,屁股朝向了門外。

    來王家之前,月琴子承父業在一弦子腔的戲班裡唱青衣,她的父親年輕的時候也是唱戲出身,人生得標緻魁偉又有些文才,無論管樂器還是絃樂器,他都能拿得起來,還會自編戲詞,是個文武雙全的青年,後來被一個俊俏的同行看上,結婚後生了月琴。在月琴兩、三歲的時候,同行的妻子再尋不見當年的浪漫,她接受不了戲裡戲外的巨大落差,竟偷偷地跟上一個挎盒子炮的兵悄悄走了。

    月琴隨父親一直在戲班漂泊,耳濡目染,她十五六歲便成了戲班裡的頂樑柱,模樣生得又好,粉白的面皮,秋水一般的大眼,馬蜂一般的細腰,如果真的象名字一樣是一把古琴,那就沒有幾個男人不想去變做撩撥那根琴弦的棍子。師傅見人便誇:「絲桐合為琴,中有太古聲」。引得許多同行是既妒又羨。本來一天天好起來的日子,父親卻抽上了大煙。

    王炳中的父親王維貴過生日的那年,請月琴所在的戲班唱戲,月琴那悠美的唱腔和輕盈的台步,竟一下子把他給迷了個神魂顛倒。王老太爺開始極不情願,但最終拗不過獨苗兒子,便差人說合,不想月琴早和班子裡唱武生的石小魁來往了好些日子,無奈她那大煙鬼父親架不住王炳中家一塊又一塊地猛砸過去的銀子,他生拉硬拽地辭了戲班的活,將月琴鎖在家裡,向她訴說自己如戲一般的辛酸:「石小魁?就是那西山上的一團雲,你費半天勁爬上山頂,也不過是一片霧,老陽兒(太陽)出來指不定再飄到哪兒。啥是夫妻?!夫妻就好比一條過河的船,柴米油鹽醬醋茶是船底,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最多頂個船幫,沒有底的船過不了河!生人容易活人難,戲裡戲外兩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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