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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葛邏祿人南遷引發的危機 第四百四十八章 碎葉風雲(十三) 文 / 高月

    第四百四十八章碎葉風雲(十三)

    「啊!如果一個人能像鳥一樣飛,

    逃走吧!像乘著船一樣向前航行!

    同你——我的靈魂,越過一切,進入一切。

    象船一樣在水中航行。

    收集這暗示和預兆,藍天、溪水、清晨的露珠,

    這乳沁草的芳香,這披著暗綠色心形葉子的灌木叢,

    含羞花,那名叫『天真』的嬌小精緻的白色花朵,

    為裝飾我心愛的叢林—為了與鳥兒一起歌唱,

    為在記憶中歸來的歡樂唱一首深情的歌。」

    古黛優美動聽的歌聲迴盪在清晨的乳白色樹林之中,在一頂頂帳篷中,唐軍們或躺或靠,出神地聆聽著這來自天籟的歌聲,離開黠戛斯,古黛就彷彿變了一個人,寬大的黑袍丟掉了,改穿一身綠色緊身勁裝,顯示出她修長而動人的身材,一頭金黃的長髮映襯著她雪白的肌膚,她的性格十分活潑,有時用火紅的樹葉編織花環戴在頭上,有時又像孩子一樣追趕小鹿,有時和清晨的小鳥一起歌唱,她美麗和外表和優美的歌聲吸引著每一個唐軍將士,連施洋也慢慢喜歡上了這個可愛而充滿了生機的女孩,他依靠在一棵大樹上,靜靜地聽著她的歌聲,彷彿從她歌聲中看到了一個遙遠而美麗的世外桃源。

    在百步外的一潭清澈的溪水前,霧氣瀰漫,古黛彷彿一個來自森林中的精靈,坐在一塊大石上梳洗著金瀑般的長髮,雪白的肌膚上沾著清晨的露珠,和她那如天鵝般優雅的脖頸上的一串珍珠項鏈相應生輝,她湛藍的眼睛帶著一絲淡淡的憂傷,不知她心愛的人能否知道她此時的思念和彷徨,

    她又婉轉地唱道:

    「我來尋找你,因為我思念,在我獨坐,

    或是深夜醒來的時候,

    我會一直等待,堅信你我將再次相逢,

    我會留心,決不要錯過你。「

    這時,一聲長喝打斷了清晨的寧靜,「我打到了一頭野豬,快來幫我忙!」

    這是庫爾班德的喊聲,溪邊的歌聲嘎然停止,唐軍們象結束了早晨的儀式,紛紛跳起來,向樹林外跑去,古黛也急忙攏好了頭髮,穿上長靴,沿著小河向樹林的西面跑去。

    樹林外的一片草叢中躺著一個黑色的大傢伙,這是一隻足有四百斤重的雄性野豬,兩支箭從它的兩隻眼睛射入,貫穿了頭腦,這就是黠戛斯第一勇士的由來,不僅箭法出眾,能獨自一人搏殺野獸,而且力大無窮,可以將四百斤重的龐然大物從數里地外抬來。

    在黠戛斯,庫爾班德有無數崇拜他的少女,連古黛兩個同父異母的姐姐也渴望能嫁給他,但他卻發狂似的愛上了黠戛斯最美麗的公主,可惜!流水有情,落花卻無意,嚮往漢文明的古黛卻喜歡上了一個大唐的讀書郎。

    庫爾班德有著黠戛斯男人的自尊,雖然他是為古黛而來,但他絕不會在唐軍面前表現出他的單相思,而且他堅信,古黛只是一時糊塗,她早晚會幡然醒悟,她是屬於北方的森林和草原,屬於黠戛斯,等她醒悟的時候,他會帶她回家。

    庫爾班德就像唐軍的夥伴,為他們帶路,進行他最擅長的狩獵,他的勇敢和樸實也同樣贏得了唐軍的尊重,已經沒有時間舉行早餐燒烤會了,唐軍紛紛拔出匕首,一邊讚揚庫爾班德的勇猛,一邊從野豬身上割下一塊肉,在河水中洗淨,放進皮囊中,或許今天晚上他們能吃到一頓烤肉。

    庫爾班德有些得意地嘿嘿笑著,他很喜歡聽讚美的話語,儘管他聽不懂唐軍的讚揚,但他卻可以從唐軍的眼中讀到他們的真誠。

    他見古黛跑來,立刻從野豬的腰上割下了最嫩的一塊,遞給她道:「給!這是你的。」

    「多謝庫爾大哥。」古黛歡喜地接過,學著唐軍們樣子在河水中洗淨血跡。

    庫爾班德默默地望著她,他看見古黛脖子上的一串珍珠項鏈從衣領中滑出,垂在水中,庫爾班德的心中象針刺一樣,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抖了起來,這串項鏈是她去長安後才有的,對珠寶只有片刻熱情的古黛似乎從沒有取下過它,不用說庫爾班德也猜得到,這串珍珠項鏈一定是那個男人給她的定情之物。

    「大家好了沒有?」施洋騎馬從樹林中走出,他見唐軍都在有說有笑地洗肉,立刻厲聲喝令道:「給我立刻回去收拾,即刻出發!」

    唐軍們嚇得紛紛跑回樹林,收拾帳篷毛毯,古黛也急忙跑回宿地,卻驚訝地發現她的帳篷已經整齊地疊好了,而她的物品卻一點也沒有動過,她似乎想到了什麼,回頭向施洋望去,只見施洋騎在馬上,手執馬鞭在唐軍中催促,根本就沒有向她這邊看一眼。

    古黛見唐軍的動作迅速,基本上都疊好了帳篷,她慌忙把帳篷塞進皮袋裡,又把她的物品裝進另一隻皮袋,兩隻皮袋打個結,往馬上一搭,算是收拾好了,因為長途趕路,她也有兩匹馬,都是百里挑一的駿馬,她靈巧地翻身上馬,催馬來到唐軍之中。

    庫爾班德也騎馬來了,他沒有任何東西,晚上他是睡在樹上,這也是黠戛斯獵人的本事,冬天為了獵捕狼群,他甚至可以一個月不下樹。

    施洋掃了眾人一眼,手一揮,唐軍彷彿一陣狂風般地離開了樹林,繼續向南疾馳而去.

    四天後,眾人漸漸遠離了森林地帶,來到了半乾旱的戈壁山區,為了避開回紇人的控制區,他們走夷播海以西,在一條荒漠谷地中疾行,這裡已經過了夷播海,在山梁的另一邊就是碎葉河的上游,他們再向南走三百餘里,便可抵達阿史不來城。

    天已經漸漸黑了,眾人走了一天的路,都已經疲憊不堪,施洋對這一帶頗為熟悉,他指著前方一座形狀如龜的巨石道:「那邊有一條小河,現在應還沒有乾涸,大家就在河邊宿營吧!明早再走。」

    眾人又向前行了數里,果然看見了一條小河,河水很淺,只剩下兩條涓涓細流,經過近二十天的艱難跋涉,唐軍們早已經熟悉了接下來要做的事,不需要吩咐,一部人安扎帳篷,一部分人取水做飯,另一部分人則四處去尋找乾柴。

    古黛的營帳離唐軍的宿營地稍遠,兩名唐軍幫她把帳篷安紮在一塊巨石之上,離主宿營地約五十步,施洋不敢讓她太遠,這一帶經常有狼群出沒。

    很快,一簇篝火點了起來,熊熊的烈火照亮了夜空,眾人都已經疲憊不堪了,草草吃一點飯,倒頭便鑽進帳篷睡下,只留下兩個守夜的士兵。

    施洋卻睡不著,坐在河邊一塊大石上,望著兩條細細的河水發怔,他在掛念碎葉戰役,從九月以來就一直僵持,不知雙方什麼時候才會打破這個僵局,讓施洋鬱悶的是,這是一場波瀾壯闊的城池攻防戰,可他卻置身事外,鎮守一座冷清的石堡,明明有兩萬大食軍來進攻,可一夜之間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將來論功行賞,碎葉功勞簿上又有幾分他的影子。

    施洋的自尊心極強,他從不願在別人面前說出他是當今皇上的義子,況且他從一個小小的伍長升到都尉將軍,只用了不到一年,已經有人不服,開始探察他的背景了,如果被人發現他是皇帝的義子,那麼人人臉上都將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這才是讓他深以為恥之事,他的陞遷可是一步一步走出來的,保衛蒼龍城、射殺葛邏祿大酋長、攻取阿史不來城,儘管如此,施洋的心中還是覺得有些不安,這些功績在皇子背景的光環下還是顯得太黯淡了,他必須要立下不世之功,才能真正地堵住所有人的嘴。

    施洋仰頭望著無邊無際的夜空,望著漫天璀璨的星辰,他喃喃自語道:「立下不世之功的機會又在哪裡呢?」

    「施將軍。」喊聲打斷了他的思路,只見一條黑影疾奔而來,是庫爾班德,跑近了,施洋才發現他的臉上充滿了驚惶之色,不由微微一怔問道:「出了什麼事?」

    「我剛剛在河邊發現了這個。」庫爾班德伸出略略顫抖的手,手掌裡是一隻狼糞蛋子,「這是新鮮的狼糞,前面河邊有很多,可剛才紮營的時候還沒有發現。」

    施洋『騰!』地站了起來,他們被狼群盯住了,就在這時,遠方忽然傳來哨兵的大聲叫喊,「狼群!快起來,有狼群!」

    緊接著,岩石那邊又傳來古黛的一聲尖叫,庫爾班德瘋了一般,跳起來便向古黛的宿營地狂奔而去,施洋則閃身衝向營地,他一邊跑一邊大聲叫喊,「趕快起來,抄傢伙保護戰馬,趕快!」

    唐軍紛紛爬起,抄起弓弩、橫刀向戰馬跑去,施洋伸手抓起一把長弓,背上兩壺箭,轉身向古黛紮營的岩石跑去。

    此刻戰馬的悲鳴聲、士兵的喝叫聲響成一片,四周不知有多少狼向這邊撲來,到處是黑黝黝的影子,發出低低的嗥鳴,施洋剛跑出二十幾步,忽然眼前一花,兩頭狼一左一右向他撲來,他動作快如閃電,兩支箭同時射出,力道強勁,射穿了兩頭狼的頭顱,

    兩頭狼同時發出一聲哀嚎,身子躬成一團,倒地斃命,施洋一腳踢開死狼,這時,他聽見了庫爾班德的吼罵和古黛的一聲驚叫,一顆心微微放下,她還活著。

    施洋一縱身衝上了一塊高達三丈的岩石,只見二十步外,兩名哨兵正和庫爾班德一起與狼群搏鬥,近百頭狼聚集在岩石下,輪番向他們三人進攻,地上躺了一地的狼屍,其中一名唐軍似乎已經受傷,『呼!呼!』地喘著粗氣,而古黛則站在他們三人的背後,手執一柄利劍,不停地劈砍企圖從岩石後面跳上來的野狼。

    施洋居高臨下,忽然發現一頭狼正從側面偷襲庫爾班德,而他卻似乎沒有發現,形勢十分危急,施洋張弓搭箭,手指一鬆,弓弦響時,一支利箭『嗖!』射進了那頭狼的後腦,直接將它釘死在地上,施洋冷冷一笑,抽箭上弦,如連珠箭一般射出,一箭快似一箭,每一箭射出,必然有一頭狼倒地,轉眼間,便有三十餘頭狼中箭斃命,狼群見岩石上之人厲害,嚇得紛紛向後退去,但施洋的箭卻如影附身,追著它們射去,瞬間,又有十幾頭狼倒地,狼群不敢停留,轉身逃竄而去。

    施洋見機會出現,他立刻大聲喝道:「你們快撤到篝火那邊去,我掩護你們。」

    庫爾班德一把背起受傷的唐軍,回頭向古黛和另一名唐軍喊了一聲,「你們快跟我來!」

    三人一前一後向這邊奔來,這時在他們兩邊又出現了數十頭狼,黑黝黝地一片,忽然縱身向他們撲去,施洋站在高石之上,左右放箭,又射殺了近二十頭狼,就在此時,一頭極為雄壯的狼王出現了,它孤身站在對面的岩石上,目光冷酷地盯著施洋。

    施洋低罵一聲,伸手抽箭,卻抽了一個空,背上的兩壺箭已經全部射完,狼王似乎明白了什麼,它一縱身向幾個人中最嬌弱的古黛撲去,施洋見形勢危急,他不及細想,拔出橫刀衝下了岩石,一把推開古黛,迎著狼王劈頭就是一刀。

    狼王靈巧異常,它的身子在空中一扭,躲開了凌厲的一刀,一轉頭,閃電般向施洋的脖子咬去,施洋大駭,想躲已經來不及了,他甚至已經聞到了狼王腥臭的呼吸,就在這千鈞一髮之時,古黛嬌叱一聲,從旁邊橫撲而來,一下子撞倒了施洋,奪過了致命的一口,狼王撲了一個空,它的身子在空中靈活地一旋,輕輕巧巧地落在一丈之外,卻並不急著再次進攻,只冷冷地盯著施洋,它的用意很簡單,就是要把施洋從巨石上引下來,以後的事就無需它再出手了。

    施洋死裡逃生,他拉著古黛背靠巨石,目光急速掃視著四周的情況,庫爾班德背著受傷的唐軍已經跑出二十幾步外,另一名唐軍也脫離了狼群包圍,這時,一百多頭狼已經從四面聚攏過來,它們極其仇視地盯著這個殺死它們數十頭同伴的人類,等待著狼王的下令。

    施洋一手執刀,一手握著古黛的手,知道自己恐怕已很難倖免了,他苦笑了一下,扭頭向古黛望去,月光下,她的金髮披散在肩上,遮住了一半的臉,可就是這種遮掩,卻顯出了她一種令人心蕩神搖的美態,她如羊脂白玉般的肌膚,高鋌而線條柔美的鼻子,豐腴而小巧的朱唇,正好古黛也向他看來,明亮的雙眸彷彿羚羊的眼睛一般溫柔,她也意識到了最後時刻的到來,身子本能地向他靠了靠,施洋有些呆住了,他忽然感覺到了她的手,柔嫩滑膩,一種從未有過的滋味彷彿甘甜的泉水流淌進了他的心田。

    古黛忽然敏感地意識到了什麼,她急忙一鬆手,玉手從施洋手掌中抽出,她垂下長長的睫毛低聲道:「假如你能活下去,你替我告訴崔郎,我來生還要嫁給他。」

    施洋彷彿被重物狠狠擊中,他一下子清醒過來,一股豪氣衝進他的內心,他放聲狂笑道:「你不會死,幾十頭畜生我還不把它們放在眼裡。」

    他一步上前,一刀向狼王虛空劈去,這是他赤裸裸的挑戰,狼王冷酷的眼睛陡然合攏成一線,它被這個人類的傲慢和狂妄激怒了,它忽然仰頭向圓月長長地嗥叫,叫聲格外淒厲。

    十幾頭狼咆哮著向施洋撲來,施洋大吼一聲,左右劈砍,當先的兩頭狼屍首分家,腥臭的狼血噴得他一頭一臉,古黛也被他的勇氣所感染,她振奮精神猛刺從側面撲上的狼,但他們的氣勢很快便被群狼壓過了,古黛的劍被一頭狼咬住奪去,施洋雙拳難敵四手,又要保護古黛,左擋右遮,已經明顯難以招架了。

    就在這時,一支箭呼嘯而來,箭勢強勁,將一頭正撲向施洋的惡狼穿腦而過,緊接著,兩支箭一前一後又到了,同時射死了企圖襲擊古黛的兩頭狼,數十步外,庫爾班德手執一把長弓,身著背著滿滿地四壺箭,動作快疾、箭法精準,幾頭企圖靠近他的狼被射死當場。

    而在他身後不遠,跑來了數十名唐軍,他們每人手中皆拿著五六支火把,向施洋高聲叫道:「將軍莫慌,我們來接應你。」

    施洋精神大振,他反手劈死一頭正準備逃跑的狼,又舉刀向那頭狼王挑釁般地砍去,或許是火把到來的緣故,狼王的眼中終於露出了怯意,它仰頭長嗥幾聲,率先向西逃去,群狼無首,紛紛跟著狼王逃離,霎時間,狼群丟下了二百多具狼屍,逃得乾乾淨淨。

    施洋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他渾身已經沒有一絲力氣,疲憊不堪地坐了下來,忽然他似想到什麼,回頭瞥了古黛一眼,淡淡一笑道:「從現在開始,崔曜欠我一個人情。」

    經過近一個半月的跋涉,崔曜終於抵達了阿拔斯哈里發帝國的核心城市哈馬丹,白衣大食的伍麥葉王朝和黑衣大食的阿拔斯王朝在東方的史書中都統稱大食,但他們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王朝,白衣大食是阿拉比亞人(也就是今天阿拉伯人)建立的王朝,而黑衣大食卻是波斯人建立的王朝,五十年前,生活在呼羅珊的波斯貴族阿拔斯利用呼羅珊人風起雲湧的起義,推翻了伍麥葉王朝,建立阿拔斯王朝,除了宗教和語言外,阿拉比亞人的其他東西都沒有能夠保全下來,這個王朝是幸運的,它的第二任哈里發賈法爾和第五任哈里發拉希德是具有雄才偉略的兩任君主,一個打下了阿拔斯王朝的堅實基礎,一個使阿拔斯王朝走向強盛,而此刻,正是拉希德哈里發即位的第五年。

    十月的底格里斯河流域已經有些寒冷了,從北方來的勁風刮過地面,揚起漫天的沙塵,路旁的胡楊樹葉已盡,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崔曜的身份雖然是俘虜,但他對這個遙遠的西方帝國充滿了好奇和嚮往,一路行來,異域的風情使他漸漸忘記了自己的處境,再加上阿古什對他頗為寬容,見他對大食的文化很有興趣,阿古什也極有耐心的教授他阿拉伯語,一個半月後,刻苦且對語言有著天賦的崔曜竟也能簡單地用阿伯語和阿古什進行日常會話交流了,當然,一些高深的問題,他只能用突厥語對話。

    這一天晚上,這支從撒馬爾罕回來的軍隊在距哈馬丹城五里處紮下了營帳。

    大帳的燈光下,崔曜表情肅然,他對自己聽到話有些不可思議,「殿下,你說伊斯蘭教眾每年上繳的稅只有他財產的四十稅一嗎?」

    「是,這是我們伊斯蘭教義規定,伊斯蘭教徒每年需要上繳一定財產以幫助窮人和奉獻給寺院,我們叫做『天課』,用你們大唐的稅率就是四十稅一,我們是一千個第納爾的財產交二十五個第納爾,當然,如果另外願意施捨給窮人是不在其內的。」

    說到這裡,阿古什顯得有些驕傲,「據我所知,貴國最低的稅率也不過才三十稅一,而且隨意改變,只看某個皇帝喜惡而定,今年三十稅一,明年就會變成十稅一,甚至徵稅以外的各種苛捐層出不窮,搾盡民脂民膏,不像我們大食,教義中明確規定了『天課』比例,就沒有哪一任哈里發敢隨意改變。」

    「可是你們對昭武九國以及吐火羅等地的民眾卻實施重稅,土地稅和人頭稅幾乎奪取他們一半的財產,去年雖然開始實施什一稅,但徵稅的財產卻是由官府決定,而不是他們真實的財產,我們一路看來,人民生活困苦,難道這也是你們的輕徭薄稅嗎?」

    阿古什搖了搖頭,「那是他們不信奉真主的緣故,他們不是真主的子民,當然不能按教義來辦。」

    「不對,你在混淆是非。」崔曜冷笑一聲道:「我在康國時親耳聽見,許多皈依伊斯蘭教的康國人仍然按十稅一課稅,並沒有享受到你說的『天課』,阿古什殿下,你不會否認這個事實吧?」

    阿古什仰頭一笑,「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們雖然皈依我教,但他們是被征服者,當然要承擔更多的稅負,這是理所當然,否則僅僅靠天課收入,我們哈里發拿什麼養活軍隊,我們不像你們漢人,對外族施以仁義,對自己的百姓卻殘酷剝削,不!我們大食人要享受財富和文化,至於苦難,就讓那些外族人去承受吧!」

    「所以你們大食人才那麼富有侵略性,你們假以宗教的名義對外擴張,實際上是想剝奪更多的財富,把災難轉嫁給別的民族,明明是你們極端自私,卻來指責大唐的仁義,而我們大唐也並非像你說的那樣對內殘酷剝削,我皇帝陛下給人民土地財產,實行二十稅一,雖然高於你們的天課,但這是普通人家完全可以承受的賦稅,至於西域諸國,我們不征他們的賦稅,也沒有拿錢米養活他們,從不干涉他們的自治,所以他們才心悅誠服歸順大唐,以仁義服人才是長久之道,雖然你們大食現在以征服者姿態盛極一時,屢屢用武力鎮壓被壓迫的民族,可你想過沒有,千百年積累的仇恨,你們的子孫又如何化解?」

    崔曜針鋒相對的話讓阿古什啞口無言,他忽然有些惱羞成怒,一拍桌子斥道:「你忘記自己的身份了嗎?有幾個俘虜能得到你這樣的待遇,請你自重!」

    說完他一甩袍袖,怒氣沖沖轉身便走,他剛離開營帳,卻見一名侍從跑來稟報:「殿下,大營外有人求見。」

    「是哈馬丹總督嗎?告訴他我不見!」

    「不!不是哈馬丹總督,來人是個粟特商人,他說是從撒馬爾罕追來,說殿下認識他。」

    『從撒馬爾罕追來?』阿古什微微一怔,在巴格達做生意的粟特商人很多,但此人卻是從撒馬爾罕追來,他究竟是誰?

    「帶他進來吧!」

    突來的客人打斷了阿古什的怒氣,他快步走出自己的大帳,隨後求見的粟特商人被帶了進來,是一個六十餘歲的老者,滿面風塵僕僕。

    「是你!」阿古什確實認識此人,是康國前相國的兒子,撒馬爾罕有名的跨國商人穆塔。

    來人確實就是是帶崔曜到拔汗那的粟特商人穆塔,他在撒馬爾罕聽說阿古什要帶一個在拔汗那被抓住的大唐使者回巴格達,便猜到了是崔曜被抓了,為了保住崔曜的性命,他連夜追趕,終於在哈馬丹追上了阿古什的隊伍。

    穆塔上前恭恭敬敬跪下,「平民穆塔跪見親王殿下!」

    「你來做什麼?莫非是有人為難你的商隊嗎?」阿古什坐了下來,他實在想不通這些唯利是圖的商人為什麼會追趕他幾千里。

    「殿下,我想問一下,親王抓到的大唐使者是不是叫崔曜?」

    「是又怎樣?」阿古什一下子坐直了,盯著穆塔道:「難道你認識他?」

    穆塔苦笑了一下,「實不相瞞殿下,這個崔曜我在長安時認識他,後來又在碎葉時遇到他,和他一同來拔汗那,我並不知道他是大唐使者,但我卻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真實身份?』阿古什忽然有了興趣,「你快說,他的真實身份是什麼?」

    「殿下,他就是大唐前相國崔圓的孫子,在他大唐他從小被譽為神童,此人看似老成,其實他的年紀只有十六歲。」

    「原來是這樣。」阿古什臉上露出了驚訝之色,他背著手走到帳門前,遠遠地望著崔曜的營帳,忽然笑了,「十六歲就能代表大國出使,不簡單啊!哈里發一定會對他非常感興趣。」

    「還有你。」阿古什又回頭看了一眼穆塔,微微一笑道:「既然你肯為他千里奔波,說明你們的交情不錯,你就留下來替我照顧他,並教他大食語,他日我必有重謝。」

    穆塔大喜,他恭恭敬敬磕了頭,「我願為親王效力。」

    第二天一早,隊伍又再次出發,從哈馬丹到巴格達有寬敞筆直的道路,一行人只走了三天,便抵達了阿拔斯哈里發帝國的都城巴格達。

    巴格達在阿拉伯語中是天賜的意思,願來是薩珊王朝的一個村落,由第二任哈里發賈法爾耗時四年修建,巴格達是內外政治影響的產物,伍麥葉王朝的中央雖然覆滅,但它遼闊的帝國疆域中仍然有激烈的反抗者,這種情況下,大馬士革顯然不合適作為新王朝首都;其次阿拔斯哈里發三十幾歲死於天花,他的突然逝世使王朝的繼承出現了激烈的鬥爭,阿拔斯的弟弟賈法爾先後殺死叔父阿卜杜拉和呼羅珊的領袖艾卜·穆斯林,奪取了王位,但同時也引發了大規模的起義,而阿拔斯王朝最初的都城庫法就是反抗者的聚集地,為此,賈法爾必須尋找新的都城,他尋找了很多地方,最後選中了巴格達。

    巴格達最初的名字叫和平城,位於底格里斯河右岸,在修建後的短短幾年內,它便成為那個時代的三大宏偉的都城之一,長安、君士坦丁堡、巴格達,阿拔斯帝國疆域極為廣闊,遙遠西方的的黎波里,還有東方的吐火羅、信德,統治這個萬里疆域的中心,就是巴格達。

    阿古什的軍隊在城外駐紮,他只帶了一百多名侍從,帶著崔曜走進了這座繁盛一時的阿拔斯帝國的都城。

    這是一座圓形城池,故巴格達又有團城之稱,分為內城和外城,都是清一色地用磚砌成,在內城中還有紫禁城,城牆高聳入雲,和長安宮城坐北向南不同,哈里發的宮殿位於整個都城的中心,它也是一個圓形的宮殿群,和內城、外城一起構成了三個同心圓,以哈里發的宮殿為圓心,通過四個宮門向外輻射,形成了四條筆直的大街,彷彿車輪的輻條一樣,射向帝國的各個角落。

    崔曜是從正北面的城門進入了城池,喧鬧和吵嚷之聲撲面而來,大街上人流如織,一隊隊的駱駝從身邊經過,街道兩邊站滿了小商販,他們熱情似火地向行人推銷商品,遠方有販賣奴隸的巨大木台,隱隱可以看見從下埃及販運來的黑奴正在被拍賣,它的旁邊有宏偉的清真寺,圓形的穹頂在陽光下熠熠閃光。

    「這裡是外城,是普通巴格達人和外來商人居住的地方,住有三十萬人,這裡蘊藏著巨大商機和財富。」穆塔用簡單的阿拉伯語向崔曜介紹這個宏偉的城市,現在他正式成為了崔曜的管家和隨從,這位粟特老商人將他家族的未來都押在了這位年輕的大唐貴族身上。

    除了人口眾多和建築宏偉,這裡的人文風俗和他們經過的其他大食城市沒有什麼不同,崔曜並沒有感到什麼驚奇,他倒是對這裡宏偉的建築十分感興趣,總忍不住拿它和長安相比,雖然它和長安並稱為天下『人城』,但無論是它的規模和人口都比長安遜色得多。

    聽了穆塔的介紹,崔曜笑了笑問道:「大叔似乎對這裡很熟,從前是否經常往來於此?」

    穆塔呵呵一笑,「我曾經在這裡住過五年,在西面的街區還有我的一處房子,現在空關著,有機會我帶你去看看。」

    約走了五里,他們又進入了內城,內城是阿拔斯王朝達官貴人和有錢人居住的地方,也是各個官署的集中地,和外城的雜亂相比,這裡的建築就顯得整齊有序得多,一座座小城堡似的私宅毗鄰而建,屋頂大多數是伊斯蘭風格的圓形,道路寬敞、行人十分稀少,偶然有一輛金碧輝煌的馬車從街角駛過,遠方可以看見一座座宏偉的建築,或者是帝國圖書館,或者是帝國稅務總署、或者就是清真寺。

    進入內城,商人氣息已經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種帝國的威嚴,大街上隨處可以裝備整齊的哈里發近衛軍,他們戴著黑色的頭盔,身披鎖子甲,扛著戰斧或者長矛,背上背著圓盾,騎著高駿的戰馬在大街上編隊巡邏,經過他們身邊時,他們會躬身向阿古什致敬。

    內城明顯要比外城小得多,走了沒多久,他們便來到了紫禁城前,從城門洞內,可隱隱看見哈里發的著名王宮『綠圓頂宮』,在綠色的圓頂之上,一名手握長矛的騎士雕像似躍馬騰空而起。

    城門戒備森嚴,約一千名士兵守衛在城門兩邊,阿古什擺了擺手,命所有人都下馬,他快步上前,向守城門的軍官交涉了幾句,軍官立刻跑進城內向哈里發稟報。

    宏偉的王宮內,哈里發拉希德正怒氣衝天,他握著一把劍在宮殿內劈砍,幾張用沉香木雕成的名貴桌椅已經被砍得稀爛,宦官和宮女們嚇得戰戰兢兢,躲在各個角落發抖,只有一名大臣嚴肅地望著拉希德發怒,目光平靜,在等待哈里發的怒氣平息。

    拉希德剛剛得到消息,原本已經答應進攻北庭的回紇人竟然失言,又撤軍回了翰耳朵八里,這樣一來,他碎葉戰役中原本完美的一環:進攻北庭牽制大唐的援軍,就這樣宣告失敗了,他的兩萬大食軍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

    「該死的蘇爾曼,他是怎麼答應我的!」拉希德的怒氣又撒在那個沒用的波斯人身上。

    或許是有些累了,拉希德將劍插回了劍鞘,一下子坐在他寬大的椅子上,用食指和拇指揉捏著太陽穴,拉希德有著豐富的戰爭經驗,十年前,他作為阿拔斯王朝的最高統帥,率領二十萬大軍進攻死敵拜占庭帝國,並圍困了君士坦丁堡長達幾個月的時間,那是自伍麥葉王朝以來阿拉伯人第四次圍困君士坦丁堡,也是因為這次戰役,他贏得了軍方的支持,於五年前推翻兄長哈迪的王位,成為阿拔斯王朝的第五任哈里發。

    正是有圍困君士坦丁堡的經歷,使他深知援軍對於被圍困敵人的重要性,為了徹底贏得碎葉戰役的勝利,他幾乎已經耗光了國庫中的所有金幣,也推延了計劃中稅制改革,不得重新依靠重稅來維持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可現在,回紇人的出爾反爾給這場戰爭蒙上了一層陰影。

    「陛下現在平靜下來了嗎?」站在門口的那名大臣終於開口了,他叫葉哈雅,是波斯人,有著東方人的血統,他的祖父是一名吐火羅的佛教僧侶,葉哈雅現在出任阿拔斯王朝的維齊爾(相當於宰相),年紀約六十歲,是除拉希德外整個帝國最有權勢的人,他同時也是巴格達艾米爾,阿古什就是以他副手的身份出任撒馬爾罕總督。

    葉哈雅的權勢並不是拉希德賦予,甚至整個阿拔斯王朝有一半都是屬於他的家族,他的父親哈立德是阿拔斯哈里發的摯友兼兄弟,是阿拔斯王朝的開國元老,拉希德則是他的養子,如果用東方人的比喻,葉哈雅就是大秦帝國的呂不韋,拉希德尊稱他為『父親』。

    葉哈雅慢慢走上前,柔和地說道:「哈里發陛下,你不該這樣發怒,這不利於你的理智決策。」

    他一揮手,十幾名侍衛飛快跑來,收拾走了殘破的桌椅,拉希德彷彿一下子驚醒,他不知道葉哈雅已經進了王宮,他立刻站起來,恭敬地道:「父親大人,請原諒我的一時衝動,我是在為碎葉戰役擔心,回紇人背叛了他們的誓言。」

    葉哈雅笑著搖了搖頭,「我已經知道了,回紇人是兩頭鳥,東方和西方他們都想佔盡便宜,從他們的可汗同時想立兩個王后便知道這是個靠不住的盟友,不過,我也有辦法讓它真正投靠我們,只是需要你的耐心和智慧。」

    在養父柔和目光注視下,拉希德徹底恢復了理智,他立刻請葉哈雅來到他的作戰室,請他坐下,「請父親告訴我,如何才能使回紇人徹底投向我們?」

    「你沒看過蘇爾曼的報告嗎?」葉哈雅微微笑道:「回紇的軍方支持和大唐開戰,粟特商人和摩尼教人忠誠於哈里發,他們的可汗保持中立,如果回紇的可汗突然去世,那陛下認為下一任可汗會偏向於誰?」

    拉希德恍然大悟,葉哈雅說得對,回紇的國內勢力其實已經滑向巴格達,只是被他們可汗的搖擺國策所阻礙,如果除去這個背信棄義的忠貞可汗,那回紇人的西靠將不可阻攔。

    葉哈雅見他已經明白了自己的用意,他話題一轉,又回到了碎葉戰役上,「我們不善於進攻城池,我們所能依靠的武器就是投石機和攻城槌,上個月陛下調了五百架剛剛造好的投石機到了拔汗那,現在已經快到冬天,估計唐軍援軍過來已經很困難了,請陛下達命令給阿蘭,可以正式發動進攻了。」

    拉希德慢慢點了點頭「好吧!我會立即下令。」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侍衛的稟報:「陛下,阿古什親王已經到了,在宮外求見。」

    「宣他覲見!」

    拉希德迅速地瞥了一眼葉哈雅,葉哈雅笑了笑,站了起來,「我還有事情,就先走一步了,你們兄弟就好好地聊一聊吧!」

    說完他轉身就向宮外走去,就在他出門的一霎那,拉希德向他的背影投去了一道無比怨毒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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