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鐵腕強國 第四百零一章 朝廷內外(下) 文 / 高月
第四百零一章朝廷內外(下)
『杜環,』這是一個陌生的名字,幾乎所有的人都沒有聽說他,很快,殿門口出現了四個蒼老的人影,在寬廣高大的含元殿下,這四人顯得是如此渺小孤單,大殿裡一片寂靜,只聽見四人沙沙的腳步聲。
在數千對目光的注視下,杜環四人顯得有些緊張,甚至還有一絆了一下,險些摔倒,但漸漸地他們的頭開始昂起,步子也越來越大、越來越堅定,最後他們站在了玉階之上。
這時,張煥慢慢走下台階,指著這四個人對群臣沉重地說道:「朕先給眾位介紹一下,他們四人都是怛羅斯戰役中被俘的將士,不知諸君還有多少人能記得天寶十年的那場讓我們丟掉了蔥嶺以西的戰役。」
大殿靜悄悄地,白髮蒼蒼的四個老人彷彿打開時間的隧道,數十年前的慘烈戰役又開始浮現在眾人們的眼前,當年的金戈鐵馬聲彷彿還迴盪在眾人的耳畔,大唐鐵騎縱橫萬里的時代已經悄悄地被歲月的長河所淹沒,消失在所有人的記憶之中。
但今天這四個老兵的出現,讓所有人都立刻意識到,那個大唐輝煌的年代其實並不久遠,可是那種鐵血沙場、胸懷萬里的精神已經在這個民族的身上萎縮了。
望著這四人白髮蒼蒼的頭顱,想起他們青春熱血時離開故國去萬里之遙為國家作戰,卻不幸被俘異國,一晃三十多年過去,可他們卻從來沒有忘記過自己的故鄉,那無數個站在高崗上眺望東方的夜晚,他們又該怎麼懷念自己妻兒父母。
大臣中開始有人為他們的不幸唏噓鼻酸,沒有人說話,大殿裡,只有大唐皇帝激昂的聲音在迴盪:「三十幾年來,他們從未忘記過自己的故國,他們無時無刻不在懷念自己的故鄉和親人,這一次,他們終於不遠萬里回到自己的祖國,他們是幸運的,因為還有千千萬萬的被俘者仍在異國他鄉為奴,他們中很多人都死在異鄉,很多人臨終時前都最後望著自己故國方向、無比悲傷地離開了人世,朕之所以要請他們來大殿,是要讓諸位都記住了,現在遠遠不是我們享樂的時候,我們大唐民族的恥辱和苦難就發生在昨天,我們還有千千萬萬的同胞仍在大食人、在吐蕃人、在回紇人的手中為奴隸,受盡欺凌,所以,朕要各位愛卿與朕一起勵精圖治,使我大唐早日強盛起來,只有大唐的強盛,才能使那些仍在欺凌我大唐同胞的異族們放下皮鞭,把我們的同胞主動還回來,如果那時他們仍不肯交還,那就讓我們用戰刀和鐵槊上門去跟他們要、去和他們清算舊賬。」
慷慨激昂的壯語掀起了每個人內心深處的熱血,大殿裡無數的聲音在附和,「我們願與陛下共患難!」...「國恥必雪!」
最後,無數的聲音匯成了一個聲音,大殿裡群情激昂,「臣等願與陛下勵精圖治、早日強盛大唐!」
張煥微微擺了擺手,大殿裡立刻又安靜下來,他向杜環等四人深深鞠了一躬,隨即命人將他們送出宮去。
朝會的氣氛已經被張煥一次奇妙的開場白調動起來,同時也藉著對怛羅斯老兵的表白,使人人都明白了皇上勵精圖治的決心,在大義之下,大唐的最高權力體制的革新繼開元之後又一次拉開了序幕。
「罷左右相,中書令、門下侍中不再授實官,以六部尚書及門下侍郎七人為相,於政事堂議事,輪流執掌政事筆,每人十天為限.」
「門下有封駁之權,聖筆批復亦不例外.」
「帝有直接任免從四品以上官員之權,但不可越中書對機要政務發詔,翰林制誥亦不得愈越六部之權,僅限於拜免將相、號令征伐.」
宣佈革新條例的人是吏部侍郎胡庸,雖然他這次沒有能擠身進相位,但他卻能控制中下層官員人事任免,權力極為關鍵,人人都知道他是張煥的核心心腹,他的拜相是遲早之事,在讀罷相國多置與君相分權的詔書後,他隨即又宣佈了一條重要的人事任免。
罷免左相崔寓門下侍中一職,改任門下侍郎,並加封金紫光祿大夫、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這顯然是為了配合相制改革而定,崔寓本身並沒有失職之舉,所以在將崔寓由正三品的門下侍中降為正四品的門下侍郎後,張煥又同時封他為正三品的金紫光祿大夫,以示他官品依舊。
崔寓立刻走出朝班,上前躬身謝恩,「臣謝陛下之恩!」
張煥微微一笑,對他道:「崔愛卿,今後門下省專司審議駁正,責任重大,我太宗皇帝曾言,中書詔敕或有差失,則門下當然駁正,若苟避私怨,知非不正而順一人之顏情,為兆民之深患,此乃亡國之政也,所以朕希望你能嚴明正已,切勿以人情而鬆懈。」
崔寓深感張煥對他的信任,他深深施了一禮,肅然道:「臣決不辜負陛下聖恩,當嚴己嚴人、以事論事,絕無半點徇私人情之舉。」
張煥點了點頭,又命胡庸繼續宣佈,胡庸輕輕咳嗽了一聲,接著念讀地方的機構改革:
「廢除天寶元年設立的郡治,恢復天寶元年前所設州治,各州刺史直接對朝廷負責,取消天下十道制,取消各道觀察使,改為監察使和宣撫使,不定期巡訪各州;取消上州中所設別駕之職.」
在隋以前,地方官府曾是州、郡、縣三級,但隋唐之後,郡一級就逐漸取消,直接設立州、縣兩級,這主要是為了縮減地方官員編制和加強中央朝廷對地方的控制,但天寶元年改州為郡,雖然級別上似乎不變,但實際上是突出了道的作用,有恢復道、州、縣三級的意圖,就像今天省、市、縣三級一樣,所以今天這次地方機構改革的重點就是取消道一級,將郡改成州,重新恢復了州、縣兩級制,以加強朝廷對地方的控制,而觀察使名義上是臨時制度,但實際上它就是道的長官,一般會長期任職,所以取消了道一級地方官府後,也就相應取消了觀察使,而改成臨時的監察使和宣撫使,這也是為加強對地方的監察和控制。
改郡為州、廢除天下十道,各朝廷官員都沒有多大意義,畢竟不涉及到各自的切身利益,但胡庸緊接著宣佈的另一個機構的設立,卻似捅了馬蜂窩一樣,激起了大殿之上的一片嘩然。
「自開元後,土地兼併日趨嚴重,玄宗皇帝曾三次下旨嚴禁土地兼併,卻收效甚微,蓋因制度缺失的緣故,今由大亂轉治,天下無主之地已愈四百萬頃,均田之勢已成,為嚴控土地兼併,故朝廷特設土地田畝監,職同鹽鐵監,統一管理天下田畝,各州分設土地田畝司,控田畝、掌租庸,直接隸屬於朝廷田畝監。」
此令一出,立即引發了軒然大波,大殿上議論聲四起,這不僅是嚴控土地兼併那麼簡單,尤其中間的三個字:掌租庸,將是意義深遠。
這就意味著州一級官衙將不再直接管租稅實物,只是將各縣的租庸數據匯總上報,而租稅實物將由各縣直接交給設各州的土地田畝司,實行帳實分離,互相監督,一刀割斷了州縣之間的利益紐帶。
在一片議論聲中,胡庸提高了聲音大聲宣佈道:「土地田畝監設監一人,由殿中監裴明遠擔任,其下再設少監二人為輔,破格提升兵部員外武元衡及駕部郎中牛僧孺二人擔任少監。」
朝堂之外。
就在朝廷舉行第一次新帝大朝的同一時刻,長安的通濟坊內也來了五個奇怪的人,所謂奇怪只是從普通百姓的眼中看來,這五個人個個身材魁梧,走路昂首挺胸,他們目光斜睨,帶著一種骨子裡的冷傲,五個人列隊疾行,所帶來的氣勢使坊門口擺攤的小販紛紛向兩邊躲閃.
這五人中最前面之人顯然是他們的首領,他年紀約三十歲,氣度沉著,表情嚴肅,他就是崔家在長安的情報頭子:崔連星,他受崔圓之令調查張府刺殺一案,張府遇刺一案官府沒有任何記錄,監察室的資料也已全部銷毀,崔圓給他的一些案件情報也是事後一些張府家人的口述,現場部分的情報也是崔寧說給崔雪竹的隻言片語.
但就是這一點點可憐的情報,崔連星還是憑他嚴密的推理發現了一絲端倪,刺客能夠熟悉府中佈防並且能逃離,事前一定是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而且可以肯定府中有他們的內應,按照常理推斷,刺客既佈置得如此精心,那麼事後必會殺內應以滅口,所以,只要看張府事後失蹤之人便可找到這個內應,可是,事後張府並沒有一個人失蹤,也都經過了逐一調查,就這樣,崔連星的注意力便集中在那晚死去的人身上,那天晚上一共死了三個人,一對姐妹侍女,一個是乳娘,姐妹侍女據說是張煥當年從鳳翔奴隸市場買來,沒有親人,對崔寧一直忠心耿耿,而且從現場來看,她們捨命保護小主人,死後也身無餘財,應該沒有做內應的動機。
最後,崔連星的目光投到了另一個死去的人身上,那就是李珪的乳娘,她是死在外間屋子,而且還抱李珪跑出去,反應也似乎太靈敏了一點,抱著一絲懷疑,崔連星昨晚連夜找到了給三名死者驗屍的仵作,從他的口中得知,乳娘一共中了五劍,前胸一劍致命,後背四劍,而死者是臉朝下,也就是說刺客唯恐她不死,又在她後背補了四劍,可當時孩子已經被侍女抱跑,在時機稍縱即逝之時,刺客不急去追趕,卻如此重視一個無關緊要的乳娘,生怕她不死,是為什麼?答案幾乎就呼之即出了。
既然發現了這個重要線索,崔連星就決定對她追根問底,乳娘最早是在崔府伺候崔寧,所以她的資料崔府中都能查到,乳娘姓陳,家在長安通濟坊,丈夫在墟市賣肉,家裡還有一對兒女,女兒去年已經出嫁,兒子十四歲、在學堂讀書,崔府的資料就是這麼多,剩下的就需要上門的查訪。
「頭!就是這一家。」
一個大清早就趕來的手下指著一扇小門道:「我們運氣很好,聽隔壁人說,這家男人十幾天都不見了,可我早上見到了他,進去後就再沒出門。」
崔連星點了點頭,抬頭打量陳乳娘的家,這是一戶極平常的長安人家,兩進,一個小院子,房舍已經有點舊了,他給旁邊屬下努了一下嘴,「上去叫門!」
立刻有兩人前去拍門,可是拍了半天,裡面一點動靜也沒有,更沒有人來開門。
崔連星目光四下一掃,路人不多,他立刻令道:「翻牆進去!」
院牆很矮,除留兩人放風外,其他四人一躍而入,院子裡很安靜,但地上卻不乾淨,看得出主人很久沒有打掃了,忽然,廂房裡傳來『卡!』地一聲,聲音極為輕微,崔連星立刻大步上前一腳踹開了廂房的門,光線立刻湧入了黑暗的屋子,只見屋子裡堆滿了雜物,屋子一角蜷縮著一個中年男子,正是陳乳娘的丈夫陳屠戶,正滿臉驚恐地望著他們。
「求求你們.不要殺我!」陳屠戶結結巴巴道。
「不要殺你。」崔連星冷冷一笑,「看來你是做了什麼虧心事,大白天說鬼話。」
長劍出鞘,冰冷的劍尖抵住了他的前胸,「說!你收了他們多少錢?」
陳屠戶猶豫一下,一道血流已經從他前胸流出,他頓時嚇得狂呼亂叫,「不要殺我,我說!我說!」
崔連星力道稍輕,又一聲厲喝,「快說!錢在哪裡?」
陳屠戶渾身顫抖,他指了指牆角道:「都在那裡。」
立刻上前一人用劍削開牆面,從夾牆內取出一個布包,放在桌上打開,全部都是熠熠閃光的金錠,少說也有四五百兩,崔連星瞥了一眼黃金,又冷冷道:「錢沒了,那你也該說實話了,是誰送給你們的金子,你們又出賣了什麼?」
陳屠戶翻身跪倒求道:「我確實不知是誰送的,這些都是二娘拿出來,讓我收好,其他的我都不知道啊!」
「那你怎麼知道有人會來殺你?」崔連星慢慢低下頭,盯著他的眼睛凶狠地說道:「我看你還是說老實話的好,否則連你女兒也活不成。」
「二娘死了,我就知道這些金子肯定有問題,我前些天剛剛把兒子送走,昨天晚上才回來,聽到你們拍門,我就以為是他們來了。」陳屠戶已經意識到來人不是要殺他滅口之人,驚魂稍定,口齒也伶俐起來。
但崔連星卻一下子聽出了他話中的漏洞,手一揮,陳屠戶的左耳刷地被削掉一半,血噴湧而出,他的左臉霎時變得一片鮮紅,滿屋子裡只聽見他哀嚎哭喊聲,崔連星毫不心軟,一腳將他踢翻,用劍抵住他的咽喉,目光冰冷地道:「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若再不把知道說出來,我就把你剁成肉醬,逼你兒子一口口吃下去。」
說完,他使了個眼色,立刻有一人開始用劍一點點切他落地上的半隻耳朵,陳屠戶終於崩潰了,他渾身癱軟,痛哭流涕地說道:「我只聽二娘說過一點點,那些人只是零零星星問她張府中的情況,他們的漢話雖然說得很好,但二娘總覺得他們不像是中原人,而且他們還威脅二娘,若說出去,就殺了我們全家,我們開始害怕起來,二娘就和我商量,先去太原買宅子,若事情不妙就立刻逃走。」
「不是中原人?」崔連星沉思一會兒,又問道:「那他們知道這裡的住處嗎?」
陳屠戶心有餘悸地點點頭,「二娘從來沒有告訴過他們,但我今早剛剛發現,我不在家時已經有人進過屋子了。」
「如果是小偷呢?」
「不可能是小偷,箱子裡的錢一文不少,而且他們還留下了這個。」陳屠戶戰戰兢兢地從懷裡取出一把匕首,上面還插著一張紙,上面用血寫了一個字,『死!』
崔連星仔細地端詳這把匕首,這是一把隨處可以買到的廉價貨,沒有什麼價值,他隨手放在一邊,忽然又想起一件事道:「那周圍的鄰居知道你女兒嫁到哪裡去嗎?」
陳屠戶渾身一震,他忽然發瘋似地跳起來,向外面衝去,他已經明白了崔連星的話,他的兒子現在就藏在鳳翔女兒那裡,崔連星一把將他揪了回來,陳屠戶倒地嚎啕大哭,「完了!我的兒子完了。」
「不要哭!事情不一定會到那一步。」崔連星又想了想,把那個寫著血字的紙放在鼻子上聞了聞,又放在陳屠戶的鼻子前,「你是殺豬的,這血的味道你能否辨別出有多久了?」
陳屠戶哭聲漸止,他仔細地聞了聞便道:「還有點味道,最早應該是昨天的血,而且是羊血。」
時間上還來得及,崔連星立刻命令兩名手下,「你們即刻出發到他女兒家去佈置,若有人來滅口,給我捉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