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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國亂 第三百七十九章 江淮風雲(六) 文 / 高月

    第三百七十九章江淮風雲(六)

    長安太極宮,這一段時間崔小芙感覺到宮中侍衛對她的約束似乎慢慢放鬆了,不僅一些小宦官出宮採辦物品的次數變勤,手續也變得簡便,不再需要中郎將加印,只要給當值校尉說一聲便可放行出宮,對於這種變化,崔小芙百思不得其解,如果張煥要上位,那對自己的看管應該加嚴才是,怎麼反而鬆懈了呢?出於一種試探,崔小芙命貼身宦官馮恩道也出宮一趟,不料,馮恩道竟也順利出宮,這著實讓崔小芙大吃一驚,這件事就彷彿一簇火苗,將崔小芙幾乎已經死掉的心又重新點燃了。

    中午時分,崔小芙剛剛午睡醒來,正閉目享受宮女為她做的頭部梳理,雖然太極宮比大明宮陳舊,但崔小芙也不得不承認,太極宮的生活條件要比大明宮好許多,不僅吃穿用度都頂級奢侈之物,而且供應的鮮果品種也比從前大大增加了,這是她最喜歡的一點,不過她崔小芙真正在意的,並不是這個。

    「馮恩道回來了嗎?」崔小芙又一次問道,馮恩道一早出去至今未回,崔小芙為此已經問了三次了。

    「回太后的話,老公公尚未回來。」

    「他回來後,讓他馬上來見我。」崔小芙話音剛落,便聽門外有小宦官在稟報,「老公公回來了。」

    門慢慢被推開了,馮恩道憂心忡忡地走了進來,崔小芙一下子轉過身,急不可耐地問道:「如何,見到他了嗎?」

    馮恩道眼皮低垂,似乎在躲避著崔小芙急切的目光,猶豫了片刻,他才慢吞吞道:「老奴見到他了。」

    「你們都退下。」崔小芙將幾個宮女呵斥下去,謹慎地將門關上,這才陰森森地盯著他問道:「李勉怎麼說,你不得有半點隱瞞哀家。」

    「李尚書說,侍衛對宦官出入宮的約束之所以變鬆弛,是他花大錢打點了李定方的緣故,而且只有一個月時間,所以他希望太后能抓緊時間。」

    崔小芙眼睛一亮,李勉果然沒有讓她失望,抓住了張煥去江淮的機會開始行動了,她克制住要大笑出聲的激動,又追問道:「他有沒有給你什麼信件?」

    「有!」馮恩道取下帽子,拿過一把剪刀沿著帽子邊緣剪開,從帽子的夾層裡抽出一幅白綾,遞給了崔小芙,「這就是他給太后的信。」

    崔小芙迫不及待地將白綾放在桌上展開,仔仔細細地閱讀起來,李勉的方案很簡單,張煥無論是封雍王還是任命為監國都是以太后的詔書加封的,但事實上太后並沒有下過這樣的詔書,而是張煥擅自使用國璽矯詔,所以他希望太后能夠出面向群臣及宗室說清此事,一旦篡位的罪名坐實,張煥必將為天下人所不恥,這個大唐的皇位他就不一定能登得上去了,看到最後,崔小芙忽然看見了李勉用血題下名款,暗紅色的『李勉』二字,顯示他對自己的忠心不渝,崔小芙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患難見真情,只有這個時候她才能看到真正忠心的臣子。

    整整一個下午,崔小芙都在反覆推敲著李勉的方案,雖然這個方案並不是最好,但已經是他們所能做到的極點了,她終於下定了決心,不成功則成仁,她寧可冒險一試,也絕不願享受張煥給予她的錦衣玉食,她寧可輝煌一死,也不願在冷宮中殘老此生,崔小芙隨即也用白綾寫了一封回信,並親手將它縫進馮恩道的帽裡,鄭重地交給他道:「你再去找一趟李勉,把信交給他,告訴他,我會全力配合他的行動。」

    馮恩道怔怔地望著眼中洋溢著激動崔小芙,良久,他無奈地歎了口氣,將帽子戴好,又一次出宮去了。

    廣陵,張煥所給的十天期限已經過去了六天,雖然張煥承諾不進攻江都,但並不表示他會按兵不動,四月二十三日,從南面進攻的四萬藺九寒軍在當塗縣渡過了長江,沿長江北岸疾行,兩天後,大軍抵達了江寧縣,駐防在江寧縣的兩萬楚家水軍在水軍副都督單悅的率領下投降了朝廷,停泊在長江邊的一千三百多艘戰船悉數被張煥收入囊中,隴右軍也由此建立了第一支水軍,張煥隨即封單悅為水軍中郎將,駐守江寧,同時,被楚家扣留在江寧縣的千艘漕運船也由此得以脫身,運載著三百萬貫稅錢向襄陽方向浩浩蕩蕩駛去。

    就在藺九寒抵達江寧的同一天,正在揚子縣部署防禦的楚驚雷突然得知敵軍已在當塗渡江,情急之下,他率一萬水軍棄船從北岸趕來的救江寧,卻在揚子縣白沙鎮遭遇到藺九寒的三千前鋒軍,兩軍發生激戰,隴右軍兵力不濟,被迫後撤至**縣,而楚家軍損失三千餘人,楚天雷也受了箭傷,他知道江寧大勢已去,只得率六千餘殘軍含恨退到江陽縣,扼守廣陵的南大門。

    高郵縣,這裡距江都縣只有一百餘里,大運河貫穿全境,這裡也江都縣的北大門,四月二十七日夜幕降臨時,八萬隴右軍從高郵過境。

    運河兩岸一隊隊士兵騎馬列隊疾行,點燃的火把匯成了兩條赤亮的河流,一直到延綿十餘里外,和天上的銀河相映生輝,運河中,運載糧草的漕船也一艘接著一艘,船頭上掛著燈籠,宛如串串繁星,在夜風中搖曳,不時有長長的號角聲在河面響起,提示前方的民船避讓。

    張煥這幾天有些感恙了,軍醫說他受了風寒,需臥床休息數日,但他不肯留在臨淮養病,一定要隨軍南下,手下無奈,只得將他安置在一艘大船之上,雖然是坐在船上,但他也並不輕鬆,從早到晚要麼接待地方官員,要麼就是思考著大唐的走向。

    此時,張煥剛剛送走前來述職的高郵縣縣令和縣丞,在和他們的交談中他才知道,在高郵縣還滯留數千戶去年中原之亂時從譙縣逃來的難民,他們大多在高郵縣租種大戶的土地為生,高郵富庶的魚米之鄉以及寧靜的生活和戰亂不斷的中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數千戶難民都不願返回中原,這樣一來卻給地方官府帶來了麻煩,朝廷對這些難民的安置辦法始終沒有一個明確的說法,究竟是要把他們遣送回原籍,還是可以入戶淮南,管轄權究竟是屬地原則,還是戶籍原則,地方官府委實難以決定,可若把他們排除在管轄之外,偏偏他們又生活在本地,而且人數眾多,若和當地人關係處不好,極可能會釀成動亂的根源。

    一送走高郵縣地方官,張煥便立即給朝中的裴佑寫信,從他準備開發江南國策考慮,他傾向於將中原民眾留在江淮,不僅可以將北方先進的農業技術留在南方,更重要是南方的土地兼併要比北方輕得多,有利於重新授田以實現人口轉移。

    所以在張煥給裴佑的信中明確提出了自己的意見,允許難民以南遷移民的身份就近入籍,納入當地官府的管轄範圍。

    寫完信,他感到體力開始有些不支了,便將筆放下,簡單整理一下桌上的文書,準備上床休息,忽然,他隱隱聽見岸上有人在高呼,似乎是在叫他,張煥心中詫異,便快步走到窗前,一把推開了窗戶,一股略帶腥味的河風迎面吹來,他昏沉的頭腦一下子清醒了,遠方五百步外的岸上是由無數火把組成的赤焰之河,浩浩蕩蕩向南流淌。

    可就在數十步外的沿岸,十幾名騎兵正跟著他的船邊走邊高呼:「都督,長安急件!」

    不等他傳令,幾名親兵便搖著一條小船向岸邊靠攏,很快,小船重新返回,帶回一名內務司的報信兵,為了方便飛鴿情報的傳遞,內務司特地在一些比較大的城鎮中設置了情報點,這份長安急件就是設在彭郡的情報點接收,再由信使送來。

    「都督,這時今天早晨收到的一級急件,屬下不敢耽誤。」信使從懷中取出信筒,從裡面倒出了一管紅色的鴿信,按事情的重要和緊急程度,鴿信分為紅、黃、綠三個等級,其中紅色便是最高的一級。

    張煥顯然早就知道現在的長安會發生什麼事情,他不慌不忙地展開鴿信,信是內務司司正李翻雲寫來,言他離開長安的第三天,李勉便開始了秘密活動,他一共拜訪了十八位親王或郡王,同時也拜訪了一些原太后黨的骨幹,比如尚書左僕射韋諤、金紫光祿大夫王昂等等,這些都是張煥意料之中的事,他淡然一笑,繼續向下看去,就在下面,他終於看到了他想知道的事情:『李勉送錢萬貫厚賂李定方,以准宮人自由進出太極宮』。

    看到這裡,張煥終於冷冷地笑了,不知是在笑李勉、崔小芙的愚蠢,還是在笑他們不識時務,事情已經到了今天這個地步,難道找幾個無權無職的親王,就憑段秀實那千把個蝦兵蟹將,大唐的天就能變回去嗎?

    他展開一張紙,提筆寫下了幾條命令,遞給親兵道:「用最高等級立即將它發到長安內務司,不得有誤。」

    天快亮時,八萬大軍抵達了距江都三十里的邵伯鎮,並在那裡紮下了大營,數百騎兵風馳電掣般衝到江都城下,用箭向城中射進了數百封安民告示.

    此時的江都城氣氛空前緊張,但這裡的人已經百年沒有經歷兵災了,和逃命為第一原則的中原百姓相比,江都人躲災水平顯然缺乏技術含量,無非是將舅舅家的錢藏在叔叔家去,或者在床下挖個洞,將裝滿了金銀珠寶的土甕埋起來,然後全家人一致對口供:我家很窮,已經三天沒吃飯了諸如此類,卻全然不顧那一身油膘是從哪裡來的。

    不過緊張歸緊張,但江都城卻沒有出現大的騷亂,尤其是商舖,沒有一家被砸搶,而出城逃難的民眾也寥寥無幾,基本上保持一種穩定的狀態,其實這和代刺史趙嚴的努力分不開,早在鹽城之戰爆發前,趙嚴便召集廣陵的地方官開會,部署了一系列維持穩定的具體措施,比如實行裡正、地保責任制,將廣陵地區所有的裡正和地保都動員起來,安撫本轄區的民心、組織聯防以維護治安,經過種種措施,終於穩定住了廣陵地區的局勢。

    一大早,一輛輛馬車從各大商舖悄悄駛出,就彷彿約好似的一齊向刺史衙門駛去,確實是約好之事,昨天下午,刺史趙嚴發了一百餘張請柬,請江都各大商舖的東主或大掌櫃齊聚州衙商談如何應對這次江淮危機。

    大唐商人的地位一直很低,從『老大嫁作商人婦』便可看出,一個年長色衰的樂妓嫁給商人都覺得委屈,儘管中唐後商人的地位有了提高,李隆基曾數次接見長安大商人,尤其慶治以後朝廷頒布許多提高商人地位的措施,如取消商籍,允許商人騎馬、坐馬車,允許商人穿儒袍等等,但民眾中輕視商人的傳統始終難以徹底改變,甚至到了一千多年後,投機倒把罪依然成為刑法中的罪責之一。

    不過地域不同,對商人的輕視程度也不同,廣陵郡是大唐的商業中心,尤其在郡治江都縣,商舖三萬戶,按平均一戶雇十人來算,江都城幾乎有一半的民眾都是從商,再加上江都遠離大唐政治中心,感受不到肅殺堂皇的官氣,故江都城民眾對商人的寬容程度算是大唐第一。

    一輛輛馬車準時來到了衙門前,片刻功夫,原本空曠的衙門前便停滿了各式各樣的馬車,商人們一反平時見面寒暄問禮的習慣,一個個陰沉著臉,一言不發地從側門進了州衙,這也難怪,有錢無勢的商人就像一頭肥羊,總會成為戰亂時首當其衝的受害者,戰爭陰雲籠罩著江都,讓他們如何能笑得起來。

    會場設在一間放置雜物的大房間裡,已經略作清掃,按請柬人數鋪了一百多張坐席,商人們魚貫進入房間,隨意而坐,剛開始時眾人還保持著沉默,但很快就有細心人發現那些有著官商背景的商舖一個也未到,商人們先是驚異、隨即是猜測,眾人交頭接耳,會場裡便漸漸開始熱鬧起來,談論清晨射進城的安民告示;談論絲綢之路重開對海上貿易的影響;痛斥官商利用權勢進行的各種不公平競爭等等。

    「刺史大人到!」一名衙役一聲高呼,會場裡頓時安靜下來。

    只見滿臉笑容的趙嚴快步走進了會場,坐在門口的幾名商人連忙站起來施禮,趙嚴擺擺手示意大家坐下。

    「各位,我受監國殿下之托,特地召集大家開一個短會。」趙嚴此言一出,立刻在商人中間引起了掀然大波,嗡嗡聲響徹一片,誰也沒有想到,開這個會竟然是監國大人的囑托,有人甚至激動得淚流滿面,大唐最高統治者首先想到的竟然會是他們商人,不過,趙嚴下面一句話卻讓會場陡然間變得死灰一片。

    「這次中原之亂,數百萬人流離失所,還有河北也遭受了兵災,大量難民流向河東,哀民遍野,而朝廷財政十分拮据,實在無力救濟他們,所以監國殿下便想請各位解囊相助,幫朝廷渡過這次難關。」

    會場裡鴉雀無聲,人人都感受到了肥羊之痛,簡直痛入骨髓,張煥下揚州,首先想到的當然就應該是他們,一點都不應該覺得奇怪,難怪那些官商不來。

    趙嚴似乎很理解眾人的心情,他笑了笑,又接著對眾人道:「各位不用擔心,這次捐助按各店的財力來出,店大的多出,店小的少出,絕對是在大家能承受的範圍內。」

    「那他們官商呢?他們出不出!」一個膽子略大的商人終於喊出了大家的心聲,寂靜的會場頓時象炸了鍋似的,吵嚷聲、咒罵聲亂成一團。

    「諸位安靜!安靜!」商人中資歷最老的乾泰祥綢莊店的大東主周貴喊住了眾人,會場裡再一次安靜下來,他上前一步,向趙嚴深施一禮,「刺史大人,你廉潔奉公、為民辦實事,一直深得我們這些生意人的敬重,你讓我們來開會,我們沒有一個人敢不來,但刺史大人開口便是要錢,確實讓我們難以接受,我想問一句,如果我們不給錢,是不是軍隊進城後就要難保軍紀不整?」

    「我可以向諸位保證,絕對不會軍紀不整!」

    趙嚴鄭重地對眾人道:「而且我可以明白地告訴大家,監國殿下已經事先告訴過我,最多只有五千人進城維持秩序,大軍將秋毫不犯。」

    周貴點了點頭又道:「監國大人愛民的聲譽我們向來信服,不過我還是想斗膽問一句,監國殿下有沒有考慮過也讓官商出錢?他們的經商規模是我們的十倍不止,而且根本不繳一文稅,為國分憂是民之本份,我們不敢拒絕,可如果要讓我們心服口服地掏錢,我們希望官商也同樣承擔捐助。」

    「對!只要官商也交錢,我們會竭盡全力相助朝廷。」下面的商人都紛紛應和。

    趙嚴深深地看了周貴一眼,這才不緊不慢地對眾人道:「我剛才說過,這次捐助是按各店的財力來出,自然也包括各家官商,我可以明著告訴你們,這次官商所分攤的錢,恐怕要比你們多得多,而且監國殿下也不會讓你們白出這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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