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國亂 第三百七十四章 江淮風雲(一) 文 / 高月
第三百七十四章江淮風雲(一)
廣陵郡也就是揚州,距長安一千七百餘里,自兩晉起江南得到進一步的開發後,地處江淮腹地的揚州便漸漸成為全國的經濟中心,隋煬帝楊廣為使江淮物資得以北上,遂開始建設大運河,到了唐時,漕運的重要性日益突出,經過大唐百年的勵精圖治,政治清明與經濟繁榮得到有機結合,最終成就了大唐繁盛一時的開元盛世。
也就是從開元五年起,楚家開始慢慢走上了政治舞台,安史之亂後,世家崛起,楚家虎踞東南,以廣陵郡為本宗,勢力滲透到淮南及浙西數十個郡縣,有帶甲軍數萬,戰船千艘,最終躋身為天下七大世家之四,從慶治五年楚行水入朝任太府寺卿開始,一晃二十餘年過去了,山河依舊、世家已老,隨著地方軍閥割據越演越烈,隨著張煥在隴右崛起,大唐世家朝政終於走向了末路,無論是崔家、裴家、韋家、張家、楊家還是王家,六大世家相繼在內訌與戰亂中離開舞台,唯有楚家偏安一隅而沒有受到任何損傷,就如同夕陽落山前總要有最絢麗的一幕,楚家注定會成為最後一個謝幕的世家。
廣陵也是大唐的商業中心,城內萬肆齊聚、商賈雲集,這裡地勢平坦、航運便利,西有長江之利,千石大船可抵巴蜀、襄陽,東有大海之浩渺,北接新羅、日本,南至閩粵,甚至遠渡重洋,大食、波斯皆有海船可通達於此,而廣陵又是漕運的發源地,一百餘年來,源源不斷的江淮物資被龐大的船隊輸向中原、關中,再加上肅宗年間開始鹽業專賣制,鹽稅逐漸成為大唐主要的財政收入,而廣陵附近盛產海鹽,這就更使得廣陵在大唐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很長一段時間,大唐的鹽鐵監(相當於現在的稅務總局)便設在廣陵。
四月,正是綠肥紅瘦、落英繽紛的暮春時節,在江都縣城的一座私人碼頭上,一艘烏蓬小船正緩緩靠岸,船頭坐著一名四十餘歲左右的男子,他頭戴紗帽、身著青袍,三縷長鬚飄然於胸,目光中透著精明,在他身後則站著兩名強壯的大漢,皆是黑衣短襟,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他們顯然是這名中年男子的隨從。
小船靠了岸,船夫慇勤地跑上來搭了船板,「客官,這裡就是宋錦記的碼頭,你的目的地到了。」
中年人微微一笑,向後面的隨從使了個眼色,一名隨從放下了五貫錢,「這是你的船錢,講好了五貫錢,一文不少。」
「不少!不少!」船夫千恩萬謝地將錢收了,他又意猶未盡道:「聽客官口音是長安來的,可千萬要當心一點,最近聽說楚家在嚴查長安來人。」
「多謝了!」中年人拱拱手,轉身上了岸,河岸上是江都縣城南的一條小街,也是商舖密集之地,這裡大多經營各種錦緞,貨物主要都是通過水路運輸,所以這條小河就成了各家商舖的運輸通道,小街是商舖的背面,路上行人稀少,只有一些夥計在搬運貨物,宋錦記是這些商舖中規模屬於中等的一家綢緞店,主要經營蜀錦,儘管規模中等,但每日也有千貫資金進出,若在小縣城,它也算是數一數二的大店了,可惜它是在商業繁盛的揚州,日進出萬貫的大店比比皆是,楚家的楚墨堂日出入資金就高達六萬貫,涉及糧食、布匹、茶葉等大宗物資,還有李承宏的錦繡坊,專營高檔綢緞、高檔瓷器,日進出資金四萬貫;李伸兄弟的吳越堂,做大食貿易,日進出資金三萬五千貫,這一間間官商大店壟斷了廣陵的主要商業,廣大中小商人只能在夾縫中求生。
不過宋錦記還有另一個特殊身份,它是隴右內務司設在廣陵的分支,主管整個淮南地區的情報收集,有成員一百餘人。
中年人上了街道,背著手不慌不忙地從後門走進了宋錦記,後院裡,十幾個夥計正在忙碌地整理貨物,眾人見他貿然闖進,立刻有一人上前來詢問,「客官若是買貨,請走前門,這裡不接待外人。」
「我既不買貨也不賣貨,我找你們掌櫃。」中年人一口京城口音,頓時讓所有夥計都警惕起來,這時,一名三十歲左右的夥計頭上前將他們引到一間客房,見左右無人便低聲問道:「請問客官貴姓?找我們掌櫃有什麼事?」
中年人負手笑而不語,他身後一名隨從取出一塊銀牌晃了晃,冷然道:「請告訴侯掌櫃,我家主人姓杜。」
那夥計見來人出示的竟是銀牌,心裡大吃一驚,要知道內務司下管轄數千人,令牌分為金銀銅鐵四種,金牌只有都督和內務司正才能持有,而銀牌也只有寥寥十數人,其餘各地的頭子也只持有銅牌,而來人竟拿著銀牌,不容置疑,這必然是一個長安來的高官,夥計頭肅然起敬,立刻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道:「請杜先生稍後,我這就通報掌櫃。」
夥計匆匆去了,那中年人則背著手打量著牆上的字畫,嘴角始終掛著一絲淡然的笑容,他姓杜,其實他就是張煥心腹幕僚杜梅,目前暫任內務司副司正,這次是奉張煥之令前來廣陵執行特殊使命,目前從河北道南下的王思雨大軍已經抵達彭郡,而部署在浙東一帶的六萬藺九寒軍也從宣城開始向當塗方向挺進,戰爭的陰雲籠罩在淮南上空。
片刻,一名高高瘦瘦大鬍子男人快步走進,他一眼便認出了杜梅,立刻半跪行一軍禮道:「卑職侯明,參見杜判官!」
杜梅回頭詫異地望著他道:「侯掌櫃認識我?」
「卑職原是都督親衛,不止一次見過杜判官。」
聽說對方曾是張煥的親衛,杜梅的臉色立刻變得溫和起來,他擺了擺手笑道:「侯掌櫃請坐!」
「卑職不敢。」候明立刻命人將門關好了,又親自給杜梅倒了一碗茶,這才垂手站立,準備隨時回答上司的問題。
杜梅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涼茶,沉吟一下便問道:「最近廣陵的官場可有什麼變化?」
「沒有,一切如舊,只是江都縣縣令前日請假回丹陽給父親奔喪,現在由縣丞代管政務。」
「刺史還是趙嚴嗎?」杜梅不緊不慢地又問道。
「是!趙刺史在民眾中威望很高,是個好官,從未聽說他有任何劣跡。」
杜梅點了點頭,將茶碗輕輕擱在桌上道:「李司正交給你的任務可有進展了?」
候明立刻取出厚厚一疊資料放在杜梅面前,「這是屬下用三個月時間收集的淮南、浙東、浙西各地的千頃以上大田莊的資料,以及各大官商的詳細情報,請杜判官過目。」
杜梅接過略略翻了一下,立刻交給一個隨從道:「用最快的速度給都督送去,不得有誤!」
「是!」隨從接過資料貼身放好了,行了一禮正要離開,侯明卻攔住了他急道:「這幾天楚家在各個路口、要津盤查往來路人,這樣出去太過危險,不如隨我們的貨船出去,今晚就走。」
杜梅想了想便道:「好吧!這情報事關重大,不可大意,就今天晚上隨貨船出廣陵。」
此刻,廣陵郡各地已是如臨大敵,楚家的十萬大軍已經全面部署,南面則以三萬水軍封鎖長江,防禦藺九寒的軍隊北上,而北方則部署了六萬大軍在鹽城、淮陰及臨淮一線,另外最精銳的一萬楚家老兵則駐守廣陵城防。
天氣雖然還不是很熱,但江都城內的氣氛已驟然緊張起來,隨處可見一隊隊全副武裝的巡邏士兵穿街走巷,盤查任何可疑的人和馬車,相比之下,百餘名廣陵郡及江都縣的衙役們就顯得單薄得多,他們也會三三兩兩出現在街頭,但他們的存在卻毫無意義,整個江都城都已被軍隊所控制。
中午時分,楚行水頭戴紫金盔、身著細鎧甲,在五百侍衛軍的護衛下出現在江都最大的官方碼頭上,這裡也是整個江淮的物資總集散地,一片巨大的倉庫群一眼望不見邊際,佔地足有千頃,倉庫裡堆滿了糧食、銅錢、食鹽、絹、布匹等漕運物資,由兩千楚家的淮南軍把守。
原本鎮守這座倉庫的士兵並不是楚家的軍隊,而是鹽鐵監的千名守衛,楚家、地方官府、鹽鐵監一直是廣陵的三大勢力,平時也互不干涉,各行其事,但現在卻不同了,楚行水已經下令軍隊封鎖了停泊在長江邊的漕運船隊,並接管漕運司的所有倉庫,尤其這座江都城最大的倉庫,漕運將成為楚家最後一步棋,是與朝廷,確切說是與張煥進行談判的籌碼。
幾個月前,楚家和隴右軍還是最親密的盟友,一起圍剿崔慶功之亂,但只過了短短數月,楚家和張煥的矛盾便開始凸現,最早是在崔慶功滅亡後,張煥拒絕了楚行水要求將勢力擴張到淮北的請求,而是命李雙魚的軍隊佔據了淮河以北的廣大地區,同時也封存了洛陽的全部錢糧財富,使得楚家在付出參與平叛的代價後,卻沒有得到絲毫補償,怏怏返回淮南,隨即楚行水又要求藺九寒部離開浙西,但也同樣失敗了,藺九寒部非但沒有走,還接受了韓滉而地盤和兵力,將軍隊部署在長江以南的廣大地區,尤其是餘杭郡駐紮了一萬精兵,這就彷彿是一把逼住楚家下腹的鋒利匕首,令楚家寢食難安,而在隨後的朝廷權力部署中又傳來消息,裴家和崔家又將重新被重用,而他楚行水僅僅是轉為戶部尚書,實際上他們楚家沒有拿到半點好處。
在張煥用各種手段刻意打壓下,楚家終於撕破了與張煥的同盟協議,堅決回絕了張煥關於楚家棄兵的要求,並不惜以武力對抗的方式來維護楚家的切身利益。
楚行水就是以武力對抗武力的積極倡導者,在他看來,其他各大世家棄兵都毫無意義,家族的內訌都已將本錢耗光,最後的棄兵實際上並沒有什麼損失,反而得到更大的利益。
而楚家卻不同,楚家從來就沒有傷到任何元氣,如果棄兵就意味著幾十年的心血白白浪費,而張煥卻沒有給他們任何補償,這讓楚行水如何心甘。
今天一早,楚行水得到張煥大軍壓境的消息,突來的消息一下子澆滅了楚行水的滿腔憤恨,他原以為朝廷不敢破壞江淮的繁榮,在僵持一段時間後,張煥就會派重臣來廣陵談判,他們楚家退一步,可以裁一半甚至七成的兵力並全力支持他張煥上位,張煥自然也要退一步,要保證楚家的既得利益以及提升在新朝中的地位,這樣雙方皆大歡喜,達成一個雙贏的局面。
可是事情並沒有像他想的那樣發展,張煥的強硬令他始料不及,先是長子楚濰在長安被抓,緊接著大軍南下,大有爆發戰爭的跡象,楚行水不得不冷靜下來考慮這件事的後果了,如果戰爭最後打起來,他楚家是否抵擋得住張煥最精銳的安西軍,是否能應對南北夾擊,還有安西軍手中最犀利的秘密武器:撼天雷!楚行水感覺自己有些騎虎難下了。
楚行水來到倉庫前,駐守倉庫的守將上前來稟報道:「回稟大帥,江都倉庫事態平靜,沒有任何異常。」
楚行水默默地點了點頭,他凝望那些堆積如小山般的糧庫,最後終於歎了一口氣道:「去告訴楊轉運使,就說我允許他先漕運兩百萬石糧食和一百萬貫錢北上,還有,務必請他在明天中午前出發!」
面對張煥咄咄逼人的強勢,楚行水無可奈何,只能先擺出幾分和解的姿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