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略河隴 第三百七十一章 步步連環(上) 文 / 高月
第三百七十一章步步連環(上)
河北道鄴郡,在碧藍的天空下,一羽飛鴿收翅降落在唐軍大營中,片刻之後,數騎信使從大營中奔騰而出,向北方戰區疾馳而去。
一個多月來,王思雨按照張煥的戰略部署與回紇、契丹聯軍已經進行了多次小規模的戰役,雙方互有傷亡,但正是經過一系列的試探性戰役,唐軍的戰略部署完成了,二十天前,賀婁無忌十五萬大軍突出井陘,數日之內,連奪靈壽、定州、博野、河間數城,切斷了回紇、契丹聯軍的退路,這時的王思雨立刻收束兵力,不再與敵軍作戰,一晃已經十天過去了。
唐軍的南線大營駐紮在邯鄲縣附近,這天下午,從鄴郡而來的信使終於抵達了大營,信使帶來了都督的緊急軍令,大營守衛不敢怠慢,連忙將他們領到王思雨的帥帳,此刻王思雨正在地圖前靜靜地思考著作戰的方案,他剛剛得到斥候軍消息,從前天夜裡起,敵軍的大營內傳來了戰馬被屠殺的慘嘶聲,一般而言,戰馬是騎兵的第二生命,不到萬不得以不會殺害,而現在敵軍開始殺馬,那只有一個解釋,敵軍軍糧已磬,和中原之亂不同,這一次回紇、契丹聯軍南侵,在范陽一帶被阻攔了很長一段時間,就在這一段時間裡,河北地方官組織民眾大逃亡,有計劃地焚燬帶不走的糧食,河北大地上出現一座座空城和空村,使得回紇和契丹鐵騎南下後收穫及其甚微,發生糧食危機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
但王思雨還是不敢輕易相信,他和拓跋千里交手多次,深知其狡詐無比,僅僅憑幾聲馬叫是無法判定敵軍已經斷糧,即使真的出現斷糧王思雨也不會輕易出戰,他深知哀兵必勝的道理,他還在等,等待更能證明斷糧的情況發生。
「稟報將軍,都督的緊急軍令到來。」門外忽然傳來士兵的稟報聲。
「啊!」王思雨立刻站直身子,連忙令道:「快呈上來。」
一名士兵快步走進,將一管黑色的鴿信遞上,鴿信是撞在細竹管中,依然呈密封狀態,只在竹管上刻了細小的『王思雨』三個字,表示這是給王思雨的急件,他輕輕將竹管掰斷,露出裡面一卷白色的絹綢,一般而言,鴿信所能容納的內容不多,在這封張煥寫來的密信就很簡單,只有八個字,『早平河北、速下淮南』。
『淮南?』王思雨一怔,但他立刻便明白過來,這一定是楚家出事了,都督準備動用武力收復淮南,他將密令收起,望著作戰沙盤沉思起來,雖然他準備等待回紇人和契丹人發生內訌後再大舉進攻,但都督發來此信,顯然是命他立即進攻,結束戰事。
沉思了片刻,王思雨當即寫了一封短信,吩咐士兵道:「立即將此信發給賀婁將軍!」
永安二年三月二十八日,十萬西涼精兵忽然殺向回紇、契丹聯軍的大營,於此同時,在北方戰線的賀婁無忌大軍也配合王思雨大軍,二十餘唐軍向拓跋千里部發起了最後的攻勢。
長安,對付的楚家方略還在討論之中,崔寓建議派使前往淮南與楚家談判,而裴佑則主張對楚家給予一定的讓步,朝廷以書面承諾保證楚家當前的利益,但不管是崔寓還是裴佑,或者是其他高官,大家的原則都一致的,不能將江淮一帶引入戰爭,要以和平的方式解決楚家危機。
在三天的會議最後,一直保持著沉默的張煥終於作出了最後的決定。
一大早,楚濰便離開自己的府第去大明宮朝房,楚濰就是當年崔寧的狂熱追求者,但其父楚行水不願成為崔家之犬,便斷然拒絕了這門親事,時隔八年,他早已娶了大唐另一名門太府寺卿房宗偃的女兒為妻,生有一子一女,皆在廣陵本宗上楚傢俬塾,和絕大部分官員一樣,楚濰的妻子留在老家照顧子女,而在長安則是兩房小妾負責照顧他的起居,楚家在長安的府宅位於西市附近的光德坊,離大明宮較遠,故楚家早早便要出門,他上了馬車,在十幾名侍衛的環衛下,迅速向大明宮方向馳去.
楚濰當年中狀元入職後,一步步陞遷,現任少府監少監一職,掌管天下的鑄錢大權,不過這幾天他心裡也頗為煩惱,楚家雖然沒有與朝廷公然對抗,但其父卻拒不回朝,而且以須疏通河道為由扣下了鹽鐵監的六百萬貫稅錢,這無疑是將楚家推到了朝廷的對立面。
父親倒是為了楚家的利益果斷而強硬,但他楚濰怎麼辦,他還在長安,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若要逃跑且不說能不能跑掉,就算能跑掉,那他這八年來苦苦熬來少監還能保得住嗎?為此,楚濰食無味、寢難眠,不知朝廷會怎樣處置他。
馬車在坊街裡疾速奔馳,天色已麻麻亮,大街上已有不少行跡匆匆的起早人,還有一些挑著駱駝擔賣早飯的小販,街上伴隨著他們一聲聲的吆喝:『豆腐腦要勿?』
「雞蛋面、肉末面,好吃又便宜!」
街景和平時沒有什麼區別,這是一個寧靜而祥和的早晨,但楚濰此時已經開始緊張起來,後面有兩匹馬一直在跟隨著他們,他快對方快,他慢對方也慢,顯然就是針對他而來,這可是從未有過之事,楚濰緊張地注視著後面的兩匹馬,不停催促馬車快行,已經到了坊門,清晨時分,這裡擠滿了買菜賣菜之人,忽然,馬車嘎然停下。
「為何停下來!」楚濰扭頭怒斥車伕,可在他扭頭的瞬間,楚濰的臉刷地變得慘白,他從車廂門的縫隙裡看見前方站滿了軍隊,劍拔弩張、殺氣騰騰,黑壓壓地足有數百人之多,最害怕的事情終於來了。
「你們為何攔我馬車?」楚濰鼓足勇氣問道。
沒有人回答。
「本官是少府監少監,爾等不可無禮!」
還是沒有人回答,數百名士兵冷冷地盯著他,似乎在看一個階下之囚。
這時,從隊伍裡走出一名校尉,向楚濰拱拱手道:「奉我家都督之命,請楚少監跟我們走一趟。」
楚濰哼了一聲,冷然道:「如果我不跟你們走呢?」
那校尉臉色一變,他隨即一揮手,數百把鋼弩平端,冷森森的弩箭對準了楚濰,只要他再膽敢說一個『不!』字,他就將萬箭穿心。
楚濰被軍隊瀰漫的殺氣震住了,他從士兵們的眼裡看到了決斷和冷酷,甚至聞到了死亡的氣息,良久,他終於無奈地道:「好吧!我跟你們走就是了,望你們以禮相待。」
他話音剛落,立刻從軍隊後面駛上一輛黑色馬車,馬車外殼粗糙,甚至看得見裡面的一根根鐵柵欄,這分明就是個囚籠,又過來兩名軍人抓住他的胳膊,一把將他強推上車,『匡當!』馬車外上了鎖,馬車調頭便走,數百名士兵嚴密地護衛著馬車,迅速消失在遠方。
楚濰的十幾個侍衛都遠遠站著,自始至終誰也不敢上前,在坊門兩邊更是擠滿了看熱鬧的民眾,大家指指點點,悄悄地議論著。
很快,楚尚書的嫡長子、楚家家主繼承人、堂堂的四品少府監少監被抓走的消息迅速傳遍了長安城,成為酒樓茶館議論的熱門話題,至於他被抓的原因有各種版本,有人說他利用手中權力私自鑄錢、貪污了數萬貫;也有人翻出老賬,說他曾是張煥情敵,現在張煥當權開始算老賬了;但真正知道原委的人卻不敢吭聲,他們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張煥將如何處置楚家擁兵的問題。
但隨著當天下午又發生了一連串震動朝野的大事:太府寺卿房宗偃三年前偽造賬目而被抓、刑部侍郎柳之渙三天未準時上朝被免職、江淮轉運使洪亮漕運損耗過多,有貪污嫌疑而被革職查辦,三名朝廷重臣幾乎同時或被抓被免,他們可都是楚行水的心腹,和楚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自此,朝廷與楚家交惡的傳聞終於被證實了,而且張煥這一連串的舉動也充分表明了他解決楚家問題的強硬態度,無論是誰,在涉及事關原則的問題上,他絕不會有絲毫讓步。
朝中出了大事,無論是皇城還是大明宮,各官署中的官員都已無半點處理公務的氣氛,許多官員都茫然一天地坐在那裡,各自想著心事,尤其是太府寺和刑部更是人心惶惶,不知這把『殺楚』之刀何時劈到自己頭上。
好容易挨到下朝時間,官員們紛紛收拾桌案回府,不少人寫了便條,偷偷塞給關係交好的同僚,約好晚上在府中吃飯,畢竟很多話只能私下裡商談。
和眾人一樣,禮部侍郎李平也默默收拾了文書,準備回府,走出禮部大門時,遠遠地有幾名高官叫他,「李侍郎,我們要去平康坊小飲幾杯,一起去吧!」
李平拱拱手歉然道:「家父病重,我無心飲酒,下次吧!」
對方『哦!』了一聲,便不再勉強,幾輛馬車先後快速離開,李平低聲歎了口氣,便也坐上自己的馬車,吩咐車伕道:「回府吧!」馬車啟動,在十幾名侍衛的護送下向朱雀門方向馳去。
馬車中,李平的心情十分沉重,他拉下了車簾,閉目一言不發,李平就是太后黨第一權臣李勉的長子,雖然李勉稱病至今沒有上朝,但李平卻知道父親並沒有死心,從段秀實經常夜裡來悄悄拜訪便可知道,父親還在等待機會。
李平當然也知道父親是為什麼不死心,現在住在太極宮的小皇帝就是二弟的幼子,如果張煥上位,他必然會舉起屠刀以斬草除根,從今天發生的事情就可以看出張煥的手腕,楚家是他的母舅,楚濰是他的嫡親表弟,楚家自始至終都支持他掌權,而房宗偃也曾勸說其他官員投靠張黨,可就是這樣,當楚家不肯棄兵時,張煥就毫不猶豫地拿楚家開刀,甚至連談判的餘地都不給,今天下午,他還聽到一個小道消息,張煥極可能要殺楚濰以示對楚家的嚴重警告,消息是從兵部傳來,應該是真的,這就是李平心情沉重的原因。
張煥對自己人都如此冷酷無情,那他們李家事敗後又會是什麼下場,李平簡直不敢想下去了,他既恨父親的頑固愚蠢、不識時務,又恨崔小芙拖他家下水、安個勞什子皇帝,現在成為了害死他們一家的禍根,怎麼辦?是勸說父親主動向張煥投降,還是辭官回鄉做一個富家翁,這兩條路不管是哪一條都能保住家人的性命,他的兒子和妻女。
李平一路心亂如麻,這時,馬車駛進了安仁坊,進坊不到一里就是李勉的府第,老遠,李平便拉開了車簾,果然,在府門的對面停著一輛馬車,李平不由心中大恨,這是段秀實的馬車,甚至白天就來了,這麼明目張膽,他以為別人都是蠢貨嗎?
「從後門進府!」李平沉著臉吩咐道,他可不想摻和進父親和段秀實毫無意義地密謀中,以為楚家出事他們就有機會了嗎?
馬車轉了一彎,向後門駛去。
正如李平所想,段秀實在白天便匆匆來拜訪李勉確實是和楚家有關,段秀實原本的計劃是上書太后,以皇帝年幼無法主事為由另立成年新皇,以堵住張煥篡位之路,不料張煥竟下手果斷,將崔小芙遷到太極宮,並與外界隔絕,使他投書無門,他又找到李伸兄弟,希望他們能出面召集皇室商議立新皇一事,但李伸兄弟卻很委婉地告訴他,大唐皇室中恐怕除了他們幾個外,其餘之人都希望雍王登位,段秀實也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幼稚了,他著實消沉了一段時間,就在他準備返回西受降城之極,卻忽然傳來了楚家和朝廷交惡的消息。
段秀實立刻意識到,或許這就是一個機會,等不到天黑他便急不可耐地趕來找到李勉。
和段秀實的心急略有不同,李勉對楚家事件還是抱著謹慎的態度,他並不認為楚家與朝廷交惡,他們就會有什麼機會,相反,張煥會通過這件事凝聚群臣的忠誠度,他甚至認為這是張煥登基的一次契機,滅掉楚家,也就是警告天下所有的世家,將不會有任何勢力能夠阻擋他登位,所以,李勉這一次是真的病倒了。
「成公兄,你總是懷疑張煥的身份,其實從他母親和當年豫太子的關係來看,我倒認為他真是李氏皇族,這些日子多謝你的支持,不過我已經打算放棄了,成公兄也早日回去吧!在長安呆的時間太長,會引起他的懷疑。」
李勉說得很吃力,巨大的壓力使他的病勢頗為沉重,段秀實一陣沉默,半晌他才緩緩道:「名不正、言不順,最後帶來的必然就是殺戮,他若登基太后必會被他所殺,作為臣子我當盡自己的一份力,至於成功與否,那是由老天來決定,李兄如果真要放棄,那我也無話可說。」
說罷,他站起來行一禮道:「段秀實告辭了。」
他剛走到門口,李勉卻笑著叫住了他,「我只是在試探成公兄的決心,請回!」
段秀實驀然轉身,「李兄難道也是不肯放棄嗎?」
李勉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事到如今,我能還有選擇嗎?」
他慢慢坐起,不急不緩道:「或許還有一個辦法可以挽回局勢。」
段秀實大喜,連忙問道:「請李兄詳說!」
李勉擺擺手請他坐下,他沉思了片刻後便問道:「成公兄這次回京帶來了多少人?」
「帶來八百人護衛。」
段秀實說到這,他忽然明報白了李勉的意思,猶豫道:「只是這樣做的後果,恐怕會天下引發大亂。」
「對我們沒有什麼後果,後果都在楚行水的身上。」李勉瞥了他一眼,冷冷道:「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若成公不想參與,我絕不勉強!」
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李勉決定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