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略河隴 第三百六十二章 朝廷家庭 文 / 高月
第三百六十二章朝廷家庭
「陶二郎,把速度加快一點。」
「是!老爺」
一名孔武有力的車伕吆喝幾聲,連甩出幾個鞭花,鞭梢在空中一串串炸響,令幾匹挽馬驚恐不已,加快了奔速,馬車開始向大明宮方向疾駛而去。
馬車裡李勉一直在閉目沉思,他在考慮新的宗正寺人選,李俅已經不能再擔任這個極為重要的職位了,他完全背叛了自己和太后,竟然在朝中公開宣稱張煥就是豫太子之子,令太后無比震怒。
這種肆無忌憚的無恥行為完全打破了朝中的脆弱的平衡,將最後一塊遮羞布也撕掉了,這種行為不僅讓太后黨人感到憤怒,就連相國黨以及張黨中人也為之不恥。
誠然,李勉當年就是豫太子的支持者之一,豫太子在宮變中被殺後,大批豫太子黨人被清洗、貶黜,尤其是一大批曾經手握軍權的老將,如郭子儀、馬璘、荔非元禮、李抱玉、白光遠等等也統統被削除兵權,趕回鄉養老,他李勉也被貶到嶺南做小郡司馬。
可今天他已經東山再起,成為太后黨最中堅的骨幹,而且他的嫡孫李延還做了當今皇上,這就使得李勉與崔小芙同氣連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因此,反對豫太子勢力復辟、反對張煥上位也就同樣成了李勉堅定不移的目標。
這些天他已經無數次與崔小芙密謀,討論各種對策和步驟,從軍權上抑制張煥已經沒有意義了,唯一的辦法只能從道德面上約束他,不承認他是皇室中人,使他不敢悍然篡位,為此,崔小芙特地翻出了當年李系不承認張煥為皇族的詔書,同時李勉又在各個宗室中活動,勸說他們不要支持張煥,並指出張煥是靠分土地給民眾而獲得成功,一旦他上位,必然會大規模剝奪宗室的土地,或許正是這一點打動了不少人,使許多準備隨大流支持張煥的皇室中人開始回流,轉而支持崔小芙,但更多的人是保持一種觀望態度。
在宗室中的活動略有成效後,崔小芙和李勉的下一步便是控制宗正寺,防止宗正寺對張煥的承認,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宗正寺卿李俅卻跳出來和他們唱對台戲。
李俅與崔小芙的矛盾已經不可調和,這一點李勉很清楚,所以他也並不準備去勸說李俅回頭,惟今之計就是罷免李俅的宗正卿一職,這李勉卻是做得到,裴俊猝然去世,右相國由他代理,而吏部侍郎裴佑又不在長安,這就給李俅許多行權上的便利,事實上近半個月來李勉已經繞過內閣進行了許多人事上的變更,如任命王昂之弟王斐為殿中監,以控制大朝的議程,又如任命韋諤之子韋清為尚書右丞,搶在中書省之前預審吏、戶、兵三部的奏折,再如提拔吏部考功司郎中楊舜寧為吏部左侍郎,暫代裴佑行使吏部大權等等,以上任命都是由李勉提議、崔小芙批准並頒布執行,一些必須由內閣決定的人事變動事項也因他們在內閣中人數佔優而得以順利通過。
而罷免李俅奪取宗正寺之權他也能辦得到,罪名很簡單,和去年一樣,李俅已經連續四年沒有組織宗室拜祭太廟,令讓人感到無比諷刺的是,去年大朝以後勸說李俅以維修太廟為由繼續停止宗室拜祭之人,正是他李勉。
關鍵是要找到一個忠心、且有能力擔任宗正寺卿的繼承者,這就是他今天進宮準備和崔小芙商議的事情。
馬車飛速駛進了丹鳳門,一直到紫宸閣前停下,李勉下了馬車,請守在門前的侍衛進去通報,片刻,台階上傳來了宦官尖細而高聲的召喚:「宣禮部尚書代右相國李勉覲見!」
「臣遵旨!」李勉穩住心神,拾階向紫宸殿中而去。
這段時間,崔小芙已經明顯的衰老了,下巴的皮膚十分鬆弛,儘管她臉上塗滿了白粉,但還是難以掩蓋脖子上暴起的青筋,而突起的眼袋顯示她一個個難眠之夜。
多年前的隱憂到今天終於成為了現實,儘管張煥還沒有回京,但一些有心人的喧囂早已揭示了他的司馬昭之心,在權力之位已經整整謀算了八年的崔小芙怎麼可能甘心將大權相讓。
此刻在她眼前,一百多本奏折堆得如小山一般,這曾經是她夢寐以求的事情,可現在這些奏折就彷彿一座山似的壓在她心上,使她身體疲憊不堪,也讓她心情煩躁難寧。
『嘩啦!』一聲,堆得高高的奏折被崔小芙猛地掀翻了,散落一地,恰好大宦官呂太一匆匆進來,他見此情形,連忙跪下將奏折一一拾起,並低聲進道:「太后,李國公在殿外求見。」
「他來了就讓他進來,難道要哀家一而再、再而三地給你們叮囑,哪些人可以免禮、哪些人必須等候嗎?要是那樣,哀家養你們又有何用?」
崔小芙一肚子的煩悶發洩到呂太一的身上,呂太一嚇得連連叩頭道:「太后明鑒,這並非是老奴不按太后的意思辦事,實在是李相國要遵從君臣之禮,一定要命老奴先稟報才肯覲見。」
崔小芙按住心中的煩悶,便拉長聲音道:「那就讓他覲見吧!」
呂太一給旁邊宦官施了個眼色,命他們收拾地上的奏折,自己匆匆去了,片刻,李勉被引了進來,他上前跪下行了一禮,「臣李勉參見太后。」
崔小芙長長歎了口氣,疲憊地道:「相國就不要客氣了,有什麼事就坦率說吧!」
這時,呂太一向房間裡的宦官們招招手,示意大家退下,眾人沿著牆悄悄地溜了出去,呂太一走在最後,他將門輕輕帶上,可就在帶上門的一瞬間,他的手停頓了一下,將門留了一條縫,就是這一條細縫可以將房間裡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傳出來,呂太一在門外規規矩矩坐下,但耳朵卻豎得筆直。
「恭喜太后,濟陰王李俯和北平王李偕兄弟皆表示願支持太后,強烈反對張姓人篡位,滎陽郡王李伸也幡然醒悟,表示不再支持李俅。」
一連三個喜訊,崔小芙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意,厚積薄發,支持她的人已經在一天天增加,現在已經有三十名親王、郡王以及國公等宗室中人明確表態支持她,說明權勢並不是唯一的標準,張煥的私生子身份還是被很多皇室宗族不認可。
「那宗正卿的候選人可有了定論?」崔小芙的語氣明顯地輕快起來。
「臣以為濟陰王李俯是靖恭太子之後,無論是輩分資歷還是血親正統,他都不亞於李俅,而且他在宗族中威望很高,若他為宗正寺卿,必能堵住張煥回歸皇族之路。」
「那李俅的罷免你準備得如何了?」
房間裡崔小芙和李勉正在商量罷免李俅的細節,呂太一卻從旁邊的副書房中悄悄溜出,他手中有了一張紙條,見兩人還在商量,呂太一便來到外間找到一名心腹宦官,將紙條給他並低聲叮囑了幾句,小宦官隨即領命去了。
望著小宦官遠去的背影,呂太一鬆了一口氣,他回頭見兩人的商議還沒有結束,不由暗暗搖了搖頭,喃喃道:「這可怪不得我,是你自己不識時務。」
這兩天張府外的官員已經少了很多,一方面想投奔張黨之人已經通過各種渠道表達了自己的意願,另一方面張府又實行了登記制,所投的帖一律進行現場登記,所以在上朝時間張府門前幾乎就沒有一個官員來投帖,這也難怪,張尚書一直在肅整紀,若此時出現,豈不是說他的心思不在朝務上嗎?
不過官員本人不能來,卻並不能阻擋他們夫人的熱情,一次、兩次、三次,來的次數越多,彼此建立的私人友誼也就最厚,故而許多稍許有點品階的夫人也就成了張府的常客,不僅是找裴瑩,張煥的其他妻妾也一個不放過,在某些時候妻可不如妾,所以不僅裴瑩不勝其擾,就連尚無名份的平平也多了幾個莫名其妙的老鄉:有幾個丈夫曾在太原做官的夫人可是聽說過太原名媛林平平的名聲,知道青梅竹馬是一枚份量極重的棋子。
這天中午,一臉疲憊的平平送走了一個來找她談論流行服飾的少卿夫人,轉身來到崔寧的院子,從某種角度平平比從前變了許多,比如她不再整天帶把劍四處去遊蕩,也不再充當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女,雖然很多時候是好心未必有好報,總之她開始約束自己天馬行空的性子。
不過在很多方面她和十六歲時也並沒有什麼變化,比如剛才那個少卿夫人已經找過她不下五趟,她還是記不住人家姓什麼,至於人家丈夫是誰,她更是一片茫然,還有那個少卿夫人和她談論服飾穿著與身份品階的關係時,她就幾乎要聽睡著了。
再比如她雖然不再出去亂逛,但並不能證明她的心就寧靜了,只不過她把逛的範圍縮小了,整天在府中四處串門,或者有出門的機會,那更絕對是少不了她的份,總之,用平平自己私下裡的話說,反正張十八已經答應娶她,就沒必要在他面前裝什麼淑女了,活得這麼累幹嘛!
平平一直就很喜歡崔寧,這不僅是因為崔寧老早就和她關係交好,更重要是在崔寧面前她可以隨心所欲,崔寧對她一些不符合淑女規範的舉動也是一笑了之,而不像主婦裴瑩,見她走路稍快一點,眉頭就皺得跟鴕鳥皮似的,誰說她平平的心不敏感呢?
剛進院子,就見崔寧慌慌張張地要出門,乳娘抱著她的兒子跟在後面,還有她的兩個貼身雙胞胎丫頭也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
「你要去哪裡?」平平嚇了一跳。
「剛才舊府中有人來報,說爹爹病倒了,我要去看看。」崔寧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跨過門檻,不久前她的身子感覺不適,結果醫生發現她是又有了身孕,這令她欣喜若狂,她可一直就想生一個女兒。
平平趕忙上前扶住她,遲疑一下道:「我也跟你一起去吧!好照顧你。」
「算了,下次吧!你還要收拾東西,時間上可能來不及。」崔寧停下來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歉然道。
「我還用收拾什麼嗎?」平平身子輕盈地轉了一圈,笑道:「你看看我,既不用化妝,又不用考慮衣裙的顏色搭配,更不考慮什麼一品的冠花二品的髮式,還沒有什麼丫鬟婆子拖累,說走不就走了嗎?」
說到這,她見崔寧的眼睛裡蘊著笑意,便拉著她的手央求道:「你就帶我去吧!這幾天每天都有亂七八糟的人來找,煩都煩死了。」
「你呀!幾時才能世故一點?」崔寧見她執意要跟自己去,只得苦笑著搖搖頭道:「那你去跟大姐說一聲,我等你一會兒。」
「她被幾個一品夫人纏住了,哪有時間管我們這種小事。」
其實平平是擔心裴瑩不讓她去,不知為什麼,她對裴瑩總有一點害怕,裴瑩的規矩很嚴,尤其對平平要求更嚴格,不准她縱聲大笑,得笑不露齒;不准和丫鬟說說笑笑,得保持尊卑有別;不准隨便進張煥的書房,那裡不是女人該去的地方等等等等,總之是吃穿住用都有講究,弄得她甚至連路都不會走了。
這會兒她想跟崔寧回娘家,裴瑩知道了肯定又會說:『崔寧回娘家沒關係,但你怎麼能去外府過夜,被人知道了定會說我們張府沒規矩,明天一早再去。』
既然知道肯定會是這個結果,她怎麼可能再去自投羅網呢?平平裝著渾不在意地扶住崔寧便走,崔寧卻堅定地搖了搖頭,對她道:「你要尊重大姐,我等你一下。」
無奈,平平只得怏怏向內宅走去,片刻便見她歡喜無限地跑了回來,老遠便笑道:「聽說什麼元侍郎的夫人病重,她特地趕去探望了,正好不在府裡,我已經請孫大娘幫我轉告一聲。」
崔寧知道這已經是極難為她了,也就不再勸她,便帶著她一同回娘家探望父親,一行人走到側門前,一輛寬大的馬車早已等候在那裡,幾十名騎兵環護在馬車左右。
眾女登上了馬車,車伕揮動長鞭,馬車巨大的車輪緩緩滾動,向宣陽坊方向馳去。
馬車內崔寧一直微閉著眼,這次懷孩子她的反應很大,尤其坐車的感覺讓她頭暈目眩,她默默地忍著胸中的煩悶,一句話也不想說,平平則拉開車簾一條縫,出神地注視著大街上的人來人往,她是一個酷愛自由的女子,從來不喜歡將自己束縛,更沒有那些勾心鬥角女人心計,她更像一艘乘風破浪的小船,嚮往著無邊無垠的大海,當她疲憊了,她也會渴望回到寧靜的港灣,人和天地萬物一樣,也經歷著青澀、成熟乃至衰老的過程,她今年已不再年輕,心態的年輕始終無法取代生理上的成熟,當抱著裴瑩或是崔寧的孩子,她偶然也會有一種母性的流露,幻想著有自己的孩子。
她想得很單純,只想著能和張十八生活在一起,圓自己從小的夢想,還要和他生一個兒子,讓他們父子每天都能吃到自己煎的雞蛋。
連張煥的小妾花錦繡都知道老爺已經是天下第一號人物,她也常常私下裡勸平平,老爺的身份非同一般,必須要小心翼翼伺候,得看他的臉色行事,得順著他的脾氣。
但平平卻從來不這樣認為,她執拗地認為那些虛名身份都是別人強加來的東西,已經讓他整天疲憊不堪,在自己面前為何還要戴個假面具?張煥的骨子裡永遠都是那個從小和她玩泥巴、掏鳥窩的師兄,是長大後肯天天吃她炸雞蛋的張十八,和自己在一起,他才能得到真正的輕鬆和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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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轉了個彎,進入了宣陽坊,又走了兩里地,馬車慢慢開始減速了,平平見已經到了崔府,便碰了一下崔寧的胳膊,崔寧一下子醒了,揉了揉眼睛慵懶地問道:「到了嗎?」
「到了,你小心點,我來扶你。」平平小心翼翼地扶起崔寧,和她慢慢地走下馬車,台階上崔府的大管家早已等候多時,見小姐回來了,連忙上前迎接。
「老爺吩咐我在這裡等候,他在書房等著小姐呢?」
崔寧微微一怔,「爹爹不是病了嗎?他怎麼在書房?」
大管家自知說漏了嘴,趕緊解釋道:「老爺下午稍好一點了,不想久臥床,正在書房看書呢!」
這時崔寧見台階的另一邊還停著一輛馬車,似乎是自己二叔的馬車,她便問道:「我二叔也在嗎?」
「在的,二老爺已經來了多時。」說完,大管家不敢再多說什麼,趕忙命幾個丫鬟婆子接過崔寧的行李,自己先進府去了。
這時,崔寧心中開始隱隱覺得父親這次得病的時間似乎有些蹊蹺,這中間可能沒有那麼簡單,但她沒有多說什麼,便回頭對平平笑道:「你先到我的房裡去吧!我先去見見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