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略河隴 第三百四十六章 渤海求助(上) 文 / 高月
第三百四十六章渤海求助(上)
大唐永安元年十二月三十日,也就是新年前夕,一隊從渤海國而來的使臣風塵僕僕地抵達了長安城。
渤海國位於大唐的東北部,由粟末靺鞨人首領大祚榮在武則天聖歷元年創立,在創立之初,渤海國便接受了大唐皇帝的冊封,臣服於唐朝,並全面模仿大唐的政治制度,引進燦爛的唐朝文化,又幸得代代英主,竟使得其國力日益強盛,雄踞於北方,與盛唐共創了北國輝煌,也由此被稱為海東盛國。
安史之亂中,渤海國一度脫離了唐朝,但很快它又遣使入京,繼續為大唐的屬國,時值大唐永安元年歲暮,渤海國國王大欽茂特遣子大嵩璘出使長安,朝拜新皇,同時大嵩璘也帶來一個特殊使命,請求大唐出兵,幫助他們抵禦契丹的進攻。
契丹人從來都是靺鞨人的天敵,近百年來便一直與渤海國時戰時停,但今年契丹人的進攻卻異乎尋常的持久和強硬,從十月開始進攻了近二個月,仍沒有停止的跡象,尤其是渤海國與契丹交界的扶余府,更是契丹人進攻的重點,長達二個月的戰爭使得渤海國遭受了重大的損失,不得已,大欽茂便緊急派兒子進京求援。
使臣離城尚有五里,鴻臚寺少卿鄭浦便親自出城迎接,大嵩璘年近三十,他和其父一樣崇尚漢風,身著長袍、腰束玉帶,從小接受漢文化教育,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被朝廷封為渤海縣公,他老遠便下馬向身著四品朝服的鄭浦拱手笑道:「讓使君親自出城迎接,我愧不敢當。」
鄭浦也下馬回禮道:「縣公不必客氣,這是朝廷的禮儀,縣公一路辛苦,請隨我進驛館休息,改日我們再安排覲見太后和新皇事宜。」
大嵩璘聽說改日再安排,他不由心急如焚,可又不知鄭浦底細,不敢輕言國事,便硬生生忍住了心中的焦慮,一行人進了明德門,長安新年的氣息撲面而來,人潮如海、馬車飛奔,到處可見為新年作最後準備的百姓,鄭浦早發現大嵩璘一路心神不寧,現在見他連進了城都沒有興致,便低聲笑問道:「縣公剛來長安,莫非就有了思鄉之情?」
大嵩璘微微歎了一口氣道:「我有緊急國事,奈何要改日才安排覲見,故心中彷徨,請使君勿怪。」
「緊急國事?」鄭浦見他似乎不太明白朝廷的權力分配,便笑著提醒他道:「縣公有些誤會了,我說的覲見是指國之禮儀,不談政務,若縣公有緊急國事可去找裴相國相商,這卻不是我們鴻臚寺所管。」
大嵩璘雖然接受過系統的漢學教育,卻是第一次出使大唐,竟不知道這一層關係,不由恍然大悟,便連忙問道:「如果我要去找裴相國,不知他是否肯見我,或者我還要尋找誰來引見,事關重大,望鄭使君不吝指教。」
鄭浦瞥了他一眼,便微微一笑道:「渤海國之事裴相國一般都會見你,不過正好遇到新年,裴相也未必有空,確實需要有人替你引見,這樣,我等會兒介紹中書省給事中給你認識,他是裴相嫡子,或許能幫你說上話。」
中書省的給事中便是裴明耀,裴明耀做了幾年實權官,在官場上也積累了一些人脈,尤其是裴黨,人人都視他為大唐相國的後繼者,大凡有什麼機會,都會順手幫他一把,這個鄭浦也是裴黨中人,和裴明耀素來交好,他知道裴明耀近幾個月流年不利,便也想幫他一把,正好渤海國有急事要尋相國,他知道渤海國和河北相近的緣故,一直被裴俊所重視,便當即決定將這個機會讓給裴明耀,安排了渤海國使者的宿處,鄭浦匆匆來找裴明耀。
這幾天裴明耀頗為安靜,自從他決定爭取軍方的支持後,他便一反常態地低調,事事律己,每天準時上朝、準時下朝,也不去外邊尋歡作樂,有閒暇時便看看書、練練字,父親裴俊將他的變化看在了眼裡,也暗暗讚許。
但裴明耀在背後卻命自己的心腹趕赴河北,冒著被父親發現的危險,和幾個從前支持自己的大將秘密接觸,功夫不負有心人,就在前兩天,平盧節度使劉怦帶密信給他,表示堅決支持他為裴家繼任家主,另一個掌兵大將范陽節度副使段練達也鬆了口,表示會認真考慮此事。
眼看明日便是新年,朝廷各部中午便放了假,裴明耀也早早趕回府中,他是騎馬而歸,在離府邸尚有百步,便見台階之上一人向自己揮手跑來,跑近了他才認出是鴻臚寺少卿鄭浦,此人和他私交甚厚,算得上是他的鐵桿支持者,現在來找他不是去喝酒,就是去看馬球訓練賽,裴明耀翻身下了馬,對跑上前的鄭浦笑道:「今天不行,父親在府上,明日他要去灞上犒軍,一直要到後日才回來,明日咱們再去喝酒。」
「不是!不是!」鄭浦連連擺手道:「我找你有正事,今天渤海國的使者進京了。」
他便將大嵩璘有大事急欲求見相國的事情說了一遍,最後道:「他沒有具體告訴我是什麼事,但我見他神情惶惶,便感覺恐怕是有大事發生,你認為有用便去見見他,如果覺得沒用我也不管此事了。」
裴明耀已為官多年,他如何不懂此事的重要,渤海國是裴家的近鄰,數十年來裴家便一直想與渤海國結成盟友關係,以便共同對付契丹人的威脅,同時也想和渤海國建立起貿易關係,但渤海王大欽茂和裴家的前任家主裴遵慶關係交惡,又被崔圓所拉攏,故幾十年來和裴家的關係都是若即若離,無論入朝還是從商大都是直接乘船到山東,很少走河北南下,而今天渤海國卻有事求父親,這正是改善兩家關係的一個契機,如果自己能抓住這個機會,成為兩家結盟的主導者,或許父親就會因此重立自己為家主繼承人。
想到這,裴明耀便急不可耐地道:「他現在在哪裡?快快帶我去見他。」
就在裴明耀與鄭浦前去會見渤海使臣的同時,大唐右相裴俊卻偷了半日浮閒,正和他的一個幕僚下棋,今天是大年三十,從今天下午開始,朝廷便進入了五日的休朝日,這是一年來假期最長的一段時間,而且他剛剛接到鴿信,崔慶功與韋德慶達成了新年休戰的條約,整個中原處於平靜之中。
東線無戰事,裴俊難得這般悠閒,便將所有的政事推到一邊,他要和家人一起好好過一次新年。
「聽說令孫這次要參加科舉,是吧!」裴俊走了一步棋,笑著問他的幕僚道。
與裴俊下棋的幕僚姓余,叫餘光右,今年六十五歲,鄴郡人,曾是唐肅宗的翰林學士,因病辭官回鄉靜養,二十年前被裴俊請出山做了幾個兒子的尊師,隨著裴俊的兒子都一一長大成人,餘光右又閒了下來,左右無事,便索性留在裴府做了幕僚,對裴俊的一些政務決策提提自己的意見,不過過了這個年,他也準備回鄉了。
他見裴俊相問,便點點頭有些感慨地道:「是啊!時間過得好快,一轉眼當年的小毛頭們竟要參加科舉了,歲月不饒人,你我都老了。」
裴俊笑了笑,沒有順著餘光右的話說,他在去年雖然也過了六十壽辰,可並不覺得自己已經老了,他還年富力強、精力充沛,少說還能再干二十年,他又下了一子,便輕描淡寫地問道:「余先生以為,我的幾個嫡子中,哪一個可堪大用?」
裴俊手中的棋子放不下去了,他目光一挑,默默地注視著餘光右,自己的幾個孩子都是他的學生,他應該比一般人更要瞭解他們。
餘光右一怔,他沒想到裴俊居然會問出了這個問題,這其實就是在問他裴家家主的後繼之人,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沉吟半晌,他才緩緩道:「相國可是想聽實話?」
「當然,我希望先生能公正評價他們。」
餘光右將手中棋子放下,微微歎道:「明凱平時待人寬仁厚道,這是他的優點,但他卻寬仁有餘、威嚴不足,連下人都敢欺他,說得重一點就是懦弱,實不堪大用;明耀從小精明過人,長於算計,讓他背千字文,他就絕不會多背一字,看事情也有些眼光,會小恩小惠收買人心,相對明凱是好得多,但他心胸狹窄,嫉妒心又重,無容人之量,這就注定他做不成大事;明騫和明文從小學業平常,喜歡人云亦云,無自己的主張,現在看來也是平庸之輩,可借相國之威做個無功無過的郡守,以上四子我皆不看好,讓相國失望了。」
說到這裡,餘光右便停住了話頭,他站了起來,向裴俊拱拱手道:「打擾相國一個下午,實在過意不去,我就先告辭了。」
他剛走兩步,裴俊忽然叫住了他,「余先生好像還忘了一人?」
餘光右站在那裡一動不動,良久,他才徐徐說道:「明遠從小奇才,他想做一件事就沒有做不到的,他現在的所做所為裴相應該比我更清楚,他雖然僅是小小的隴右司馬,連個散官之銜都沒有,但假以時日,裴家仍然能興旺不倒的話,或許就是因為有此子的存在。」
說罷,餘光右仰天一笑,便揚長而去。
裴俊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裴家的家主繼承涉及到將來裴家數十年的命運,一個處置不當,裴家就會毀在下一代的手上,當然,他也不考慮庶子,畢竟張家的教訓就擺在那裡,而在家族的眾多嫡子中他總歸是要先考慮自己的兒子,這是人之常情,他不相信自己的五個嫡子中就選不出一個合適的人,前幾年裴明耀在給事中的職位上做得相當漂亮,幫他架空了門下省和內閣,他也由此以為自己找到了繼承人。
便將裴明耀一步升為家主繼承人,可現在看來,這件事是他裴俊操之過急了,裴明耀能架空門下省和內閣,因為他本身就是這樣的人,精於陰暗面的算計,只是在小事上做文章,而在謀劃大事方面,他卻顯得這般笨拙而目光短淺,過於考慮私利且不顧大局。
這才是裴俊決心免去裴明耀家主繼承人的真正原因,拿他在外面置別宅婦不過是個借口罷了。
明凱、明耀、明騫和明文,裴俊象炒剩飯似的在這四個兒子身上翻來覆去考慮,他卻從來沒有考慮過五子明遠,很簡單,這個兒子背叛了他,『背叛』這兩個字就彷彿衣服上的兩根刺,讓他無法靜下心來從容考慮,沾著一點點便立刻扔掉。
可現在,餘光右的一席話就彷彿當頭一棒,將裴俊有些敲醒了,是啊!裴家家主繼承人自己是否喜歡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否使裴家長久地興旺下去。
但一想到裴明遠,就不可避免地要碰到張煥,事關他自己的權力,這又是裴俊不願觸及的一條底線,於是,在家族的長遠利益和他個人的現實利益之間,裴俊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
這時,門外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只聽裴明耀在門口恭敬地低聲道:「父親大人,孩兒有大事要稟報父親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