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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略河隴 第三百三十六章 細微變化 文 / 高月

    第三百三十六章細微變化

    就在張煥收復安西、北庭,奪取碎葉,在大唐聲望如日中天之時,崔小芙卻輾轉難眠;在她新立幼帝,掌天下三分之權時,張煥對她的威脅也與日俱增,這是水與火不可調和的矛盾,她畢竟是女人,在她對權力孜孜不倦的求取、在她鐵石心腸毒殺皇兒的同時,她也偶然露出了一絲女人獨有的感性:她不顧眾多大臣提出為張煥舉行盛大典禮的要求,悍然下旨禁止朝廷為張煥舉行任何歡迎儀式。

    這無疑是一個極不明智的決定,不但有違民意官情,而且將她狹隘的心胸也暴露出來,在心腹大臣李勉的再三苦勸下,尤其指出她這一舉動極可能會影響到一批尚舉棋不定的中低層官員,崔小芙才勉強同意親自去迎接張煥。

    此刻,崔小芙坐在她的鑾駕裡已經隱隱看見了前面有大群官員,裴俊等內閣成員出迎,她並不在意,畢竟張煥是兵部尚書、內閣首輔之一,維持表面上的情意有利於朝廷穩定,至於張破天、元載等人的出迎,崔小芙也只是冷冷一笑了之,倒是那一百多名郎中、少卿、秘書郎等中低層官員令她心中十分不安,何為權,權就是能生殺予奪、權就是能命政令暢通,在大明宮內她崔小芙是一言九鼎,可出了宮門呢?她既沒有裴俊的草詔權,也沒有各省台高層的封駁權,她唯一靠的就是人脈,她的命令要有人聽、要有人肯執行,才能彰顯她太后的權威,這就是一個比較曖昧的現狀,她崔小芙名義上有權,可以參與朝中重大事項的決策,但她這種決策權卻不是上天賦予,而是右相裴俊賦予,說白了她也不過是裴俊的一個傀儡,裴俊迫於綱常壓力才賦予她一定的權力範圍。

    而這個範圍的大小就需要她親自去爭取、去籠絡人心,宗室要搭她的船、韋諤要借她的梯、李勉倒是與她有共同利益,但他卻沒有什麼實力,諸般種種原因,這些中低層朝官的忠誠也就是她崔小芙能否坐大做強的關鍵,而現在這近百人自發地來迎接張煥,怎麼能令她心裡痛快。

    車駕繼續前行,崔小芙已經看到了張煥,張煥也在遠遠地望著她,神色平靜而柔和,她細長的鳳眼裡閃過一絲冷冷鋒芒,但這種冷意在瞬間便消失了,隨即換上了一種母儀天下般的慈祥,已經略顯蒼老的眼睛流露出對英雄的讚許。

    鑾駕在張煥面前緩緩停下,張煥上前一步,深施一禮,朗聲道:「臣隴右節度使張煥參見太后。」

    一陣清脆的步搖碰響,車門開了,崔小芙在兩個宮女的扶持下走了出來,兩旁所有的官員都一起躬身施禮,「臣等參見太后!」

    「張愛卿免禮!」崔小芙嘴角含笑,她又向眾官員招招手,「各位愛卿平身!」

    「多謝太后!」張煥站直身子,向後面的親兵使了個眼色,一名親兵立刻跑到馬前,取來了一隻陶罐。

    張煥接過,上前一步雙手獻給崔小芙道:「這是微臣特獻給太后之禮。」

    崔小芙見那陶罐做工粗陋,眉頭不由微微一皺,詫異地問道:「這是....什麼?」

    「這是碎葉軍鎮的泥土,臣不遠萬里帶來,特地獻給太后。」

    「原來是具有象徵意義的土地,張尚書的心意,哀家領了。」崔小芙接過這個沉甸甸的陶罐,作態感慨一番,便隨手遞給了身邊的宦官,又對張煥道:「多謝張愛卿的苦心,這罐泥土哀家會將它放在自己的花園裡,並將親手在上面種一株牡丹。」

    說罷,她臉色一肅,高聲道:「張煥聽封!」

    張煥後退一步,慢慢跪下,「臣在。」

    崔小芙遠遠瞥了一眼裴俊,用一種不甘心、但又無可奈何的口氣道:「張掖郡王、兵部尚書、隴右節度使張煥以拳拳報國之心,率十萬忠勇之士,慷慨遠赴安西,為我大唐收復安西、北庭故地,利在當代、功在千秋,特加封其為太尉、安西大都護,欽此!」

    「臣謝太后之恩!」

    ...........

    崔小芙加封了張煥,她也沒有理會裴俊等人,便直接回宮去了,這時,裴俊走上前歉然道:「按理還應有萬千賞賜給你和將士們,但你也知道朝廷財政拮据,拿少了被人恥笑,拿多了卻又沒那個能力,所以我和內閣及太后商量過,實物賞賜就由你們隴右自己出,而朝廷則給有功將士封官加爵,具體名冊和官爵就由你報給兵部,我會一總批了。」

    說到這裡,裴俊又拍了拍張煥的肩膀開玩笑道:「你們隴右可是富庶之地,你在安西又盡奪吐蕃、大食軍之財,你總不會也向我哭窮吧!」

    「相國以為我是去安西挖金子麼?」

    張煥手一攤,苦著臉道:「打仗其實打的就是錢糧,二十萬大軍近大半年的錢糧耗費,相國可以算算有多少?我隴右一地為支撐這場戰役,老底都已賠得精光,現在我已一年未支薪,家裡窮得連燒炭的錢都沒有了,就眼巴巴兒指望朝廷能拿出一筆錢來犒賞三軍,相國卻想賴帳,這萬萬不行,相國若不肯拿錢,我今天就帶著妻兒老小到相國府占房子吃飯去。」

    張煥真真假假的話惹得眾人哈哈大笑,裴俊指著張煥對眾人連連歎氣道:「你們聽聽這傢伙的酒話,別人不瞭解我和他的關係,還以為我欠了他多大的人情,當年他娶我女兒,可連一文錢的財禮都沒出。」

    「相國不也是一文錢的陪嫁也沒有出麼?」

    一直沉默不言的盧杞走上前,對二人微微一笑道:「我來做個中間調停人如何?」

    裴俊見是他開口,不由一怔,張煥的話是真真假假,他裴俊的話也是假假真真,不想出錢犒賞三軍固然是一方面,但他更想看一看張煥在拿下安西後,對朝廷的態度會發生怎樣的變化,而張煥也想知道裴俊對自己會有多大的讓步,兩人便用犒軍來試探對方。

    打下安西、北庭,名義上是恢復大唐江山,但實際上是張煥勢力的繼續擴張,無論是控制的地盤還是軍隊人數,張煥均一舉超過了裴俊,所欠缺的只是朝中的實力及政治影響力,對此,裴俊怎麼可能一笑置之。

    所以,裴俊一直便在觀察眾人對張煥態度的細微變化,如果是楚行水來做這個調停人,他不奇怪,可現在居然是他心腹盧杞跳出來,而且事先沒有跟他有過任何商量,這一霎那,他眼中閃過了一絲警惕,但嘴上仍然笑呵呵道:「由我們的財神爺來調停,那是最好不過。」

    盧杞似乎沒有感覺到裴俊的警惕,他歎了一口氣對張煥道:「收復安西、北庭是舉國歡慶的大事,若不給將士一定獎勵,於情於理是說不過去,這個責任朝廷義不容辭,不過相國說的也是實話,朝廷確實拿不出這筆犒賞之錢,雖然漕運走襄陽送來了一些錢米,但今年諸多地方遭了大災,用錢的地方很多,上月為先帝修陵又耗費了不少錢糧,朝廷財政實在是入不敷出,所以這筆錢還是隴右先墊出來,朝廷可以在別的方面給隴右一點補償。」

    說到這,盧杞又向裴俊微微一欠身,「右相以為卑職所提的建議如何?」

    從表面上看,盧杞是在為裴俊說話,但實際上則不然,張煥的軍隊奪下安西、北庭,也只是名義上歸屬大唐,所以朝廷也給一些名義上的封賞,譬如官職爵位等等,這才是等價原則,這筆犒賞錢裴俊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出,只是嘴上說說罷了,他盧杞也不會不知道這一點,偏偏他卻站出來調停,說什麼從別的方面給隴右補償,深想一步,盧杞其實是在替張煥幫腔。

    裴俊當然也心知肚明,他心中極為不悅,卻又一時找不到話來反駁盧杞看似光面堂皇的折中方案,便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隨即笑容盡去,目光清冷地注視著張煥道:「不知張尚書想要哪一方面的補償?」

    「聽到相國凶巴巴的口氣,我還哪裡還敢要補償?」張煥打了一個哈哈,先緩和一下氣氛,但他的話鋒隨即一變,淡淡一笑道:「如果朝廷實在拿不出錢來,我也只好砸鍋賣鐵先墊上,至於補償,我自會向內閣提出。」

    城門口一個原本簡單的歡迎儀式在當局者有心與無意之間,被搞得複雜化了,足足耗去了近二個時辰,當裴俊率眾人離去,張煥開始正式進城時,天色已變得昏黃。

    李定方向駐防明德門的士兵交了兵部的准行令,三千餘人的隊伍開始浩浩蕩蕩進城,此時朱雀大街上還有不少行人,眾人先是驚慌地躲向兩邊,漸漸地有人認出了這支軍隊,征西大軍返回的消息頓時象長了翅膀一般傳遍了整條大街,並以朱雀為中軸線,迅速向兩邊的街坊傳遞。

    百姓們懼意已去,蜂湧上前,在朱雀大街兩旁夾道歡呼,越來越多的民眾扶老攜幼,自發地從各坊趕來歡迎張煥大軍,歡呼聲、掌聲、喝彩聲,一陣接著一陣,一浪高過一浪,百姓們用他們的熱情和笑臉,向這支為了大唐榮譽而戰的軍隊表達他們最質樸的敬意,不少上了年紀的老人更是回憶起開元時大唐的強盛,他們激動得熱淚盈眶,在家人的攙扶下顫巍巍地向這支軍隊跪了下來。

    隨著數千參加科舉士子的加入,朱雀大街上的氣氛變得愈加熱烈,隊伍秩序井然,列隊在街上緩緩行駛,無數的孩子跟著他們奔跑,快活地大聲叫嚷,張煥則在親兵最嚴密的護衛下,頻頻向兩邊的百姓招手致意,臉上充滿了感激之色,他所過之地,歡呼聲儼如暴雨一般,頓時響成了一片。

    裴瑩坐在馬車裡,透過車簾注視著街上的盛況,她用心體會著百姓們真誠的歡呼,一種自豪的喜悅從心底由衷而生,她為丈夫而感到驕傲。

    「娘,我師傅說安西與長安相隔萬里,除了能發揮絲綢古道的作用,其實也並無其他長處,孩兒就不明白,為何這些百姓卻如此激動,難道他們都想去西方貿易嗎?」張煥七歲的長子張琪不明所以,仰起小臉詫異地問母親道。

    裴瑩臉一沉,「你師傅沒告訴你為什麼嗎?」

    張琪點了點頭,「我師傅說昔日漢武帝四處征戰,耗費國力錢財,使得無數百姓家破人亡、生活困苦,其實不過是為了滿足他個人的好大喜功,他晚年時也頗有後悔,所以再也不輕言戰事。」

    裴瑩沒想到兒子會這樣說,不由有些驚異,她沉吟一下便道:「你師傅為百姓著想,這是對的,但他也不完全對,漢武帝出兵征戰並不是完全為了自己的好大喜功,他也是為了消滅百年邊患,使大漢強盛,只是用兵過度,才會使百姓遭殃,如果他能注意在打仗的同時,也讓百姓修養生息,就不會出現你師傅所說的情況。」

    「我知道了。」張琪歡叫一聲,打斷了母親了話,「就像我喜歡騎馬,騎馬能強身健體,但我的身子弱,騎得太多反而會傷了身子。」

    裴瑩見兒子十分聰明,她憐愛地撫摸他的頭又笑道:「你還小,才讀了一年的書,有些道理還不懂,一個人、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必須要有一點血性,不能為了休養生息就一味忍氣吞聲、任人欺辱,為了能長治久安,該強硬時就必須強硬,該流的血就得流,要文武張弛才是強國之道,你明白嗎?」

    見兒子還有些似懂非懂,裴瑩笑著一把摟住他指了指窗外歡呼激動的百姓道:「你看見沒有,雖然你爹爹大半年沒有和我們在一起,但他出外征戰,給這麼多人帶來了希望和信心,被這麼多人所愛戴,你應該為你爹爹感到驕傲。」

    張琪重重地點了點頭,「我長大也要象爹爹一樣!」

    裴瑩笑而不語,她卻在想,該給兒子換一個師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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