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略河隴 第二百三十八章 虛晃一槍 文 / 高月
第二百三十八章虛晃一槍
武威郡,多日的陽光已經消失,天空陰雲密佈,預示著大戰的風雨即將到來,高大堅固的城牆上站滿了劍拔弩張的吐蕃士兵和協助守城的羌兵,他們心情複雜地注視著城外的唐軍,百年來都是吐蕃攻城掠寨,唐軍守著岌岌可危的城池,但今天卻反了過來,城東兩里之外,五萬唐軍已經紮下了延綿三里的營盤,他們氣勢雄壯、旌旗招展,數百架巨型攻城器一字排開,猶如一尊尊面目猙獰的巨獸;軍營內也十分安靜、沉穩,沒有聽見喧囂的吶喊聲、也沒有急躁的士兵在營盤前後走動,安靜得彷彿是一座無人的空營,但營盤中散發出的漫天殺氣,卻又讓人實實在在感到,戰爭一觸即發。
軍營內的眺望塔上,賀婁無忌在羌王李謹格的陪同下神情專注地凝視著城牆北段,昨天晚上,派去探察情況的斥候在北門下收到一封穿在箭矢上的短信,信上只有三個字,『黑狼旗』,黑狼是李謹格部落所崇拜的圖騰,賀婁無忌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烏高格裡部已經混入城內,極可能是駐防在北門一帶。
「將軍你看!黑狼旗。」已經緊張地滿頭大汗的李謹格終於發現了眾多吐蕃大旗中藏著的一面小小黑狼旗,他竟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
「我其實早已經看見。」賀婁無忌瞥了他一眼,微微笑道:「只是想給李都督一個驚喜罷了。」
說罷,他忍不住哈哈大笑,將李謹格臊個滿臉通紅,笑聲一罷,賀婁無忌便斷然下令道:「傳令大軍進攻東門和南門。」
軍隨令行,轟隆隆的鼓聲陡然響起,鼓聲衝破烏雲,寂靜待命的唐軍終於發動,巨大投石機隆隆向前,『吱吱嘎嘎!』地拉滿,巨大的石快被拋上城頭,『轟』地一聲城垛砸得粉碎,亂牆橫飛、巨石翻滾,吐蕃軍一聲大喊,血肉四濺,頓時死傷了十數人。
大戰正式拉開了序幕,城上箭似疾雨,飛石如蝗,封鎖了唐軍前進的道路,第一波戰爭,雙方都以遠距離的投射戰為主,顯然唐軍的石砲威力更大,三百人挽一架石砲,巨石被安裝完畢,伴隨著一聲聲吶喊,以及繩子、絞盤的吱嘎聲,巨石颼颼射出,高得異乎尋常,越過城牆上方,彭彭地落在城內,這裡正集合著數千後備軍,他們顯然沒有意識到唐軍石砲的威力竟如此強大,一時血肉橫飛、哀號聲四起,但不幸的是千餘名被抓來作人質的漢人奴隸也被波及,死傷百人,餘下之人都被嚇破了膽,不顧吐蕃人的亂砍,一哄逃散。
很快,讓吐蕃人最害怕的武器終於出現了,一批如雹子般密集的黑彈落了下來,瞬間發出驚天動地的爆炸聲,烈焰沖天、熱浪滾滾,迸射出的鐵釘、鐵片無孔不入,甚至在空中爆炸,無數吐蕃軍魂飛魄散,火藥所造成的惡夢般的陰影已深深地植入他們的心中,當爆炸聲剛剛響起,便有無數人摀住耳朵四散奔逃,口中歇斯底里地大喊:『恰巴拉仁!恰巴拉仁!』這是吐蕃人傳說中的惡魔。
儘管赤松德贊三年間多次派人調查,但火藥是西涼軍的最高機密,吐蕃人始終無法探知這個秘密,更無從效仿。
鼓聲一變,聲音變得激越高昂,唐軍開始大規模進攻,一萬人的唐軍方陣在巨大牛皮盾的掩護下迅速向東城牆湧去,氣勢奔騰如潮水,百輛龐大的雲梯行在最前面。
「放箭!放箭!」
尚扎卜嘶聲大喊,唐軍強大的攻擊力讓他膽顫心寒,但更讓他憤怒的是,自己的數十架投石機在攻擊幾次後,便紛紛散架,絞繩明顯被人割斷,無奈,他只能讓不擅守城吐蕃軍用最原始的辦法守城,用滾木礌石砸、用弓箭密集射擊。
唐軍士兵不斷被箭矢射倒、雲梯被砸中散架,但沒有人退卻,進攻的士兵一浪接著一浪,巨大雲梯已經攻到護城河邊,經過三年的武器研製,唐軍的雲梯顯然更加適應攻城戰,其中在底部裝了幾排寬厚的平梯,當靠近護城河邊,立刻有士兵用絞輪將它們搖出,伸向河對岸,儼如一座座臨時便橋,使雲梯和士兵能直接從上面通過。
雲梯頂端的鐵鉤搭上城牆,士兵喊殺聲四起,密如蟻群般向城上攻去,爆炸一聲接著一聲,烈焰騰空、大火熊熊,率先衝上城牆的唐軍已經開始和吐蕃軍進行白刃戰,刀光劍影,箭矢如雨,到處是墜下城牆的士兵,伴隨著一聲聲淒厲的叫聲,慘烈而悲壯。
在死神面前,火藥的震撼力也漸漸消失了,吐蕃軍忘記了恐懼,他們悉數投入戰鬥,死戰不退。
賀婁無忌已經轉到了西北角,他面無表情的注視唐軍的進攻,在他身後百步外,兩萬名唐軍輕騎兵巍然不動,戰刀出鞘,長槊橫出,銳利的刃上發出冷冷的光芒,就在這時,西門內突然爆發了一陣吶喊,隨即大火熊熊燃起,喊殺聲震天,片刻,城門緩緩被拉開了,數十名羌兵放下吊橋,大聲向唐軍呼喊。
突來的變故幾乎使城內外的攻城雙方都驚呆了,時間彷彿在這一刻靜止,但兩萬唐軍輕騎兵陡然發動了,宛如平地而起的一聲悶雷,大唐騎兵集群爆發出一聲怵人的吼聲,大地也為之震動,他們以排山倒海的氣勢,向武威城內席捲而去......
宣仁六年九月初五,失去了三年的武威郡重新回到了唐軍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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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高原上溫暖的陽光顯得灼熱而又刺人,太陽彷彿披上了一件佈滿荊棘的外衣,在一條泥濘的軍道上,數騎報信兵從北方疾駛而來,馬蹄踏過泥塘,激起泥水四濺,片刻,數騎戰馬衝上一座小丘,向數里外一眼望不見邊際的唐軍營飛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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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百谷城出發,十萬唐軍四天才走出一百五十餘里,地形複雜、高原反應固然是一個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十萬大軍的最高決策者似乎並沒有進軍的積極意向,休息的時間遠比行軍的時間多,這天傍晚,大軍在黃河西岸的一處山腳下駐紮了下來,時值九月,遠方的是終年不化的巨大雪山,在夕陽的照耀下晶瑩瑰麗,散射著一種妖異的光芒,近處是茫茫草甸,厚實而有些泛黃,在一些低緩靠水的丘陵上還能看到大片密集的樺林,筆直而高挺地指向天空,似乎在向這支陌生的入侵軍隊進行著無聲的抗議。
大營剛剛紮下,大將王思雨便有些憂心忡忡地向大帳快步走去,王思雨今年也才二十五歲,但他已經是身經百戰,嚴肅的目光、挺拔偉岸的身軀,在他身上還能依稀看見其祖父王忠嗣的風采,行至帥帳前,親兵立刻向他行一禮,「都督已等待將軍多時了。」
王思雨停住腳步,他沉思片刻便大步走進了帥帳,帳內十分安靜,幾個分管後勤的軍務參贊剛剛離去,兩個親兵正在收拾案几上的茶杯,張煥則站在一座沙盤前沉思不語,沙盤是整個吐蕃地區的道路城鎮分佈圖,由數支斥候隊用兩年的時間製成,不僅僅是吐蕃地區,類似的沙盤軍務署有數十盤之多,近至關隴、河西、蜀中,遠至安西、漠北甚至蔥嶺以西都有製作,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情報的重要性已經成為西涼軍上下的共識,除了數目巨大的斥候軍,龐大的諜報網也已經鋪成,觸角伸到了大唐各個重要的城市,諜報網的總頭目除了張煥外無人知曉,他或許是個笑容可掬的賣藥掌櫃,也可能是個艷麗妖治的青樓老鴇,諜報網每天帶來大量的情報,以供節度府的高層決策,這次出征邏些的策略也正是根據一份極為重要的情報所決定。
聽到腳步聲,張煥猛地回過頭,一眼便看見了王思雨憂慮的目光,他笑了笑,四天才行軍一百五十里,王思雨不焦心才是奇怪之事。
「坐下吧!」張煥擺擺手,示意兩個親兵先出去。
王思雨坐下,他見張煥仍然在注視沙盤,便忍不住道:「都督,我反對進攻邏些!」
「為何?」張煥笑著轉過身問道:「十天前,你還極力主張進攻邏些,怎麼現在就變卦了?」
「夫戰,氣也,我只見都督躊躇難定,便知就算到了邏些也必然會慘敗而歸,與其敗亡,不如不戰!」說到這,王思雨微微有些激動,「都督請恕我直言,既然要進攻邏些,也應低調而為,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五千輕騎兵足矣,這是我極力主張進攻吐蕃的前提,可都督卻興十萬大軍南征,風是風光了,但十萬軍隊的補給怎麼辦?吐蕃秋季便要下雪,不說吐蕃人偷襲,就算沿途的野狼群就足以中斷補給線,請都督三思!」
「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我今天找你來就是想告訴你,我壓根就不想進攻邏些,不過是虛晃一槍罷了。」張煥見王思雨萬分驚訝,他不由歉然道:「按理,我不該隱瞞你,但我一直在等一份情報,剛剛才得到準確消息。」
雖然主帥瞞住了自己,但王思雨已明確張煥不會進攻邏些,他不由長長鬆了一口氣,欣慰地笑道:「只要都督不進攻邏些,就算最後一個告訴我,也無妨。」
不計較個人榮辱,時時以大局為重,這是張煥最欣賞王思雨的一點,見他並沒有將自己瞞住他一事放在心上,張煥讚許地笑了笑道:「事實上我不僅瞞著你,而且還隱瞞了所有的人,包括胡鏞、杜梅等人,你倒是第一個知道的人。」
「請都督明言!」
張煥沉思片刻,方徐徐道:「你以為三年前我們河湟之戰最大的教訓是什麼?」
「這....」王思雨猶豫一下道:「我以為是情報準備不充分,沒有料到吐蕃贊普會突然進攻武威,無力迎戰,以至於裴俊趁虛而入,被他佔領了關隴之北。」
張煥點了點頭,「你說得其實不錯,但這只是表象,深層原因卻是我們沒有量力而行,如果我們當時有二十萬大軍,且兵精糧足,就算吐蕃贊普親自披甲上陣,我們也毫不畏懼,裴俊更不敢輕易渡過黃河。」
王思雨恍然,「都督的意思是說這次進攻邏些,也是犯了同樣的錯誤嗎?」
「是!」張煥毫不遲疑地承認道:「以一郡之力欲滅一國,實非明智之舉,我們已經跌倒過一次,就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
「可是...都督。」王思雨舉手笑道:「請都督不要再吊我胃口了,全說了吧!」
張煥微微一笑,「以隴右之富庶、財力之雄厚以及戰略位置之重要,難道真沒有人會窺視我們?我們可以在別處建立諜報網,難道別人就不會在隴右、河湟安插探子?這次我們六成大軍遠征,你真以為會沒有人趁虛而入嗎?」
張煥一連三個反問讓王思雨不由張口結舌,他半晌才道:「可是此一時非彼一時,這次我們是收復大唐失地,誰敢在此時冒天下之大不惟進攻我們?」
張煥點了點頭,「你能看到這一點,很不錯,但並不是所有人都在意民情民意,有一個人就不會把所謂『天下之大不惟』放在心上。」
王思雨沉思一下,他猛地明白了都督所指,不由緩緩點頭,「我現在才完全明白都督南征的真正用意了。」
「不!你並沒有全部明白。」張煥將他叫上前,手指點了點沙盤上的敦煌郡道:「你的任務,就是率三萬軍繞行到敦煌郡背後,斷了河西吐蕃軍南撤之路,配合賀婁無忌將河西吐蕃軍趕到安西去。」
「而我嘛....」
說到這,張煥微微眼睛一瞇,陰險地笑道:「我要讓那個人嘗嘗老巢被端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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