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略河隴 第二百三十三章厲兵秣馬(六) 文 / 高月
第二百三十三章厲兵秣馬(六)
裴瑩回到長安已經多日,她一直住在其外公顏真卿家裡,守候著老人最後的歲月,是夜,顏真卿去世。
在接下來的幾天裡,裴瑩和顏家人一起辦理喪事、告訃朝廷,一直忙碌了三、四天她才逐漸退出,這天傍晚,身體疲憊的裴瑩終於回到了娘家。
「小姐回來了!」在裴家做了三十年的老管家老遠便看見了她,跑過來欣喜地給她打著招呼。
「王管家,咱們好久不見了,我父親在府上嗎?」
「在!在!今天老爺很早便回府了。」老管家善意地笑了笑,立刻跑去給老爺稟報。
這兩天裴俊的心思都不在公務之上,他一直在等候著山東那邊傳來的消息,據裴淡名的稟報,他手下密探已經完全控制了崔雄,一連讓崔雄發了三份加急密報到山東,派去跟蹤崔圓之人前天也發來鴿信,崔圓在過滎陽郡時,調動了五千駐紮滎陽的崔家軍隨行,一切都在按著他裴俊所意料的軌跡進行著,如果不出所料,這一兩天應該就有他所期待的消息傳來。
「老爺,小姐回來了。」門外忽然傳來老管家急切的稟報聲,裴俊的女兒頗多,但一般都會說三小姐、四小姐等排行加以區分,能被稱小姐而不加排行的,只有裴俊唯一的嫡女裴瑩。
儘管裴俊此時心思是急等山東消息,但出於和女兒緩和關係的考慮,裴俊還是命道:「讓她來見我!」
從表面上看,裴俊和張煥的矛盾是始於去年年底,裴俊欲趁崔圓因病退仕而謀右相之職,命張煥奪取鳳翔,但張煥並沒有從命,從而引發了兩人間的不和,但這個理由卻有些站不住腳,畢竟張煥是帶兵去了鳳翔,而且,開陽、隴西的駐軍也向鳳翔調動,最後是裴伊壞了大事,至少兩人並沒有因此撕破臉皮。
其實兩人矛盾之根早在張煥率天騎營離開長安時便種下了,裴俊想讓張煥成為自己的一隻高級鷹犬,為此他甚至不惜用女兒作為拉攏他的本錢,但張煥卻並沒有從命,而是走上的自立之路,在武威之初,張煥又被裴俊視為西進的跳板而不遺餘力地拉攏他、支持他,彼時裴強張弱,二人的關係倒也融洽,但自從張煥奪取隴右、開始訴求平等之時,他們二人之間的矛盾開始逐步顯現,一直到裴俊趁虛進佔關隴北部,兩人間的矛盾達到了白熱化。
但作為一個有眼光的政客,裴俊並不想過激地將張煥推到崔圓那一邊去,在既得利益實現後,他也有意要緩和與張煥的關係,因此,在張煥擅自開府、私自任命河湟官員兩件事上他始終保持著沉默,避免更深地刺激張煥,裴瑩就是他與張煥之間的一座橋樑。
這時,門外傳來了熟悉的聲音,「父親,我可以進來嗎?」
「進來吧!」裴俊迅速坐直了身子,含笑望著一身白衣的裴瑩走進屋內,裴瑩上前輕施一禮,「瑩兒向父親大人問安。」
見女兒一身白衣,裴俊忽然想起剛剛去世的顏真卿,他也隨之神情黯然,「外公之事,我也很難過,但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希望你能盡快走出悲痛,早日恢復正常生活。」
裴瑩默默點了點頭,她是個大度的女人,雖傷感外公病逝,但她也不會沉溺於悲痛而不能自拔,現在,她既然出現在父親的書房裡,也就意味著她已經開始著手自己進京的第二步計劃,緩和張煥與父親的矛盾,為張煥爭取發展空間。
在來長安之前,張煥已經和她深談過,希望她能替自己向裴俊表明態度,自己不會再走依附裴家的老路,請裴俊接受他獨立的事實,如果裴俊願意,他願意以盟友的方式發展彼此的合作。
想到這,裴瑩欠身向父親施禮道:「父親,明日開始我就要為外祖父守靈一段時間,所以趁今天有空,特來看望父親,順便向父親申明,琪兒不會進京為質,他尚不滿一歲,這個決定實在太荒唐。」
讓張煥之子進京為質不過是裴俊試探張煥之舉,若張煥斷然拒絕,那就表明他獨立的決心已下;若張煥帶有商量的口吻,那就說明他尚處於矛盾之中,還有迴旋餘地;可若張煥毫不猶豫將孩子送來,那事情就簡單得多,雖然裴瑩斷然拒絕,可以理解為做母親的心情,但張煥事後也默認了裴瑩的態度,那就說明他自立之心已定,裴俊也就沒必要就人質之事糾纏不清。
他微微一笑道:「讓琪兒進京是太后之意,我倒是希望你們母子能常回京看看,至少也該讓我見見出生了近一年,卻尚未謀面的外孫吧!「
裴瑩這才想起父親確實還沒有見過外孫,她歉然地笑了笑道:「等局勢平穩下來,我帶他來見父親。」
「張煥還好吧!」裴俊忽然淡淡一笑問道。
「他還好,就是從河湟回來後,人顯得老了許多,多謝父親關心他。」
兩人間的談話漸漸觸及到了實質,房間裡的氣氛有些尷尬起來,沉默了一會兒,裴俊忽然歎了口氣道:「就在幾年前,你還偷偷拔爹爹的鬍子,有時還把父親反鎖在書房裡,可自從你嫁給他後,我們的之間的關係便生疏了許多,現在你也為人母,更應該知道父母對兒女的疼愛,你怎麼就不理解做父親的心呢!」
裴俊的語氣有些激動起來,他驀地轉身望著裴瑩,「我們父女之間絕對不應該是這麼僵化,這到底是發生了什麼?」
「發生了什麼你還不清楚嗎?」裴瑩也激動了,她盯著父親的眼睛道:「你口口聲聲說讓琪兒進京是太后的意思,可太后會讓裴伊來宣旨嗎?你不要把我當做傻瓜,你無非是見去病不聽你的話,便想抓住琪兒為質,卻不考慮我是什麼感受。」
說到這,裴瑩深深地吸了口氣,眼中出現了一絲悲哀,「是的!你從來不會替我考慮,你口口聲聲說我不理解父母對兒女的疼愛,可是你理解我嗎?當你派二十萬大軍佔領關隴,你想過你的女兒在隴右面臨的壓力嗎?沒有!非但沒有,還要把我的兒子奪走,你想的只有你的地盤、你的權力,它們才是你的兒女。」
「夠了!」裴俊惱火地打斷了裴瑩的話,「有你這樣對父親說話的嗎?你若再敢對我無禮,我就當沒有你這個女兒。」
房間裡一片寂靜,兩人都沒有說話,半晌,裴俊苦笑了一下,「或許我們都該冷靜一下。」
「不錯,我們是該冷靜一下,我該向你道歉。」裴瑩將頭扭在一邊,眼中隱隱有一絲淚意,裴俊慢慢走到女兒面前,輕輕替她攏了一下頭髮,微微一歎道:「孩子,爹爹是一族之長,身不由己,雖然有時候我是做了讓你為難的事情,可是爹爹心中絕對不想傷害到你。」
「爹爹!」裴瑩輕輕拉著父親的胳膊,臉靠在他的手臂上,在她小的時候,這支胳膊就是她最有力的倚靠,「爹爹就放過我們吧!去病也不想和爹爹為敵。」
裴瑩的話一下子讓裴俊冷靜下來,剛剛泛起的一絲父愛立刻被隴右的利益取代了,他急忙追問道:「你說什麼!張煥的意思是想重新依附我嗎?」
「不!」裴瑩毫不猶豫地否認道:「去病不想依附任何人,他可以幫助你,但彼此利益發生矛盾時,他同樣也會與你為敵。」
裴俊臉色一變,不等他答話,門口忽然傳來了緊張而急促的腳步聲,只見裴淡名激動萬分地衝進來,「家主,山東的消息到了!」
他猛地看見了裴瑩,一下子緊緊咬住了嘴唇,不由自主地想後退了兩步,裴俊卻並不在意,這種事裴瑩也早晚會知道,他急不可耐地追問道:「快說!山東究竟有什麼消息。「
「一刻鐘前剛剛得到的消息,崔慶功率十五萬大軍離開了山東,經彭郡(徐州)進入淮北。」
「崔家終於分裂了。」裴俊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他慢慢坐了下來,這一刻,他只覺得心中無比的空虛。
......
宣仁三年七月初,就在崔圓剛剛抵達陳留之時,事先得到消息的崔慶功意識到了危機即將到來,他搶先發難,率十五萬大軍離開山東,進軍淮北,在汝陽建立了新的崔氏本宗,自立為家主,且自封淮北節度使,天下第一大世家崔家走上河東張家的老路,就此分裂成南北二宗。
......
七月的隴右除了天氣炎熱外,人氣也格外暴熱,近三萬名從關中、河東、蜀中以及關隴地區的士子趕來報考新成立的河隴書院,早在六月初,張煥便派遣大量的人到各地去宣揚河隴書院的辦學宗旨:為收復大唐河湟、河西失地建立後備官員儲備,無論貴賤,唯才是舉。
雖然河西、河湟地處偏僻,但由於世家子弟大量侵佔各地官員名額,使得無數寒門士子求仕無門,但張煥所打出的『無論貴賤,唯才是舉』的口號極大地引發了他們的共鳴,在勝利收復河湟失地
的鼓舞下,仍有無數渴望施展才華的士子湧到金城郡,參見五百個名額的爭奪,他們中間不乏已經高中金榜的進士。
五泉縣內人聲沸騰,大大小小的客棧皆已爆滿,甚至寺院、道觀裡也擠滿了求宿的士子,剛剛恢復職能的五泉縣衙異常忙碌,二百多名由士兵充作的衙役挨家挨戶地進行動員,以官府補貼一定錢米的辦法讓普通人家也接受士子的住宿,儘管如此,來趕考的士子依然絡繹不絕而來,縣令唐獻堯只得向軍隊求援,在張煥的命令下,駐紮在城內的三萬大軍讓出了一半的軍營,終使得所有參考士子的食宿得以解決。
這次士子大量湧入,金城郡州衙卻是最大的失敗者,他們也動員民眾安排了部分士子,但這些沒有一文補貼的民眾卻被巡邏士兵以『未經縣衙許可擅自留宿生人』的罪名處予重罰,這次偶然的事件強烈地向金城郡民眾暗示,真正的官府是縣衙而不是州衙。
不過和這次盛況空前的書院入學考試相比,這次縣州之爭只是一個小小的花絮,很快便被城中熱烈的氣氛淹沒了。
離考試還有五天,考試的題目類型便已向考生公佈,考策論及做詩,並以策論為主,這一下讓許多臨時苦背《論語》、《中庸》的士子都傻了眼,但很多聰明的考生都猜到了策論必然會偏重河湟和河西,一時間,各個客棧、酒樓中充滿了士子們對收復河西及安西的辯論。
這天中午,張煥帶著幾個從人在城中微服私訪,想聽一聽這天兩天下屬們總提到的士子辯論,繞了一圈,又不知不覺來到了城西的西湟酒樓。
今天,西湟酒樓和往常一樣熱鬧,擠滿了前來就食的士子,不過今天卻格外吵嚷一些,掌櫃告訴張煥,有兩個士子就彷彿天生的冤家對頭一般矛盾尖銳,在酒家二樓爆發了一場激烈的辯論。
張煥有了興趣,便快步上了二樓,只見數百人裡三層外三層,把一個靠窗的位子圍得水洩不通,兩個親兵擠開一條路,將張煥讓到了最裡面。
只見桌案面對著坐了兩人,皆橫眉冷對,就彷彿兩隻欲開斗的公雞。
這兩個人一個年紀略長,已三十餘歲,叫做李吉甫,河北趙郡人,名門之後,他酷愛遊歷,曾追隨其族兄大詩人李白到過大江南北,今天他來隴右倒不是為了應考,他在四月時已經由門蔭入仕,官拜從八品的都水監主簿,這次是來隴右公幹,適逢河隴書院考試。
而另一個卻十分年輕,剛到弱冠之年,叫做牛僧孺,隴右安定郡人,出生寒門,他與李吉甫本無瓜葛,只是和他同桌吃飯,但李吉甫在暢談科舉任官時抨擊寒門子弟只知死讀書,不通人情達練,缺少良好的家族教育,遠不如名門子弟,所以門蔭制要比只懂一詩一文便可為官的科舉制好得多。
此言激起牛僧孺強烈不滿,他憤然道:「以公之所論,天下只分貴賤便可,貴人生生世世享受榮華富貴,獨舉官場權力,而賤人只須躬耕田壟,任人宰割,豈不聞魏晉之短亡就在於人分貴賤,庸人於朝、賢人於野嗎?難道我大唐之強盛不就在胸襟博大,以科舉取天下之賢士嗎?」
「黃毛孺子,不弄懂我的意思就大放厥詞。」李吉甫輕蔑地望了他一眼,用手指敲了敲桌案不屑一顧地說道:「我說的門蔭並非名門望族子弟不讀書便可為官,而是讀書只是個基礎,但真正為官又何須做什麼學問,要會協調上下級關係,要會平衡不同利益者的訴求,這就需要能力,而這種能力不是讀讀書就能得到的,再者,名門望族為了家族長遠,又怎能不盡出精英,事實上我大唐百年來,公卿名相也都大多出自名門。」
「那是因為你考不上進士才說這等無恥之話。」牛僧孺毫不留情地批駁他道:「難道科舉制度就沒有想到你說的能力問題嗎?難道考中進士就可以做官嗎?科舉只是考才華,其後的吏部考才是考幹練,既用公平的手段把才華橫溢者選出來,再用務實的辦法從中挑選適合為官者,這樣一來,我大唐就會人才輩出、強國富民,而像你所說,選官只看豪門子弟,不過是矮子裡面拔高子罷了,我聞天竺國就有種姓制度,適合你的論調,不如我借匹馬給你,把你們家族搬過去吧!說不定你還能在那裡為相。」
牛僧孺的話激起了一片笑聲和掌聲,張煥也忍不住點頭贊同,他這次開考就是要公開反對朝廷的門蔭制,以公平選拔來贏得讀書人的心。
這時,李吉甫臉上有些掛不住了,他冷冷道:「幼稚!你還真以為天下有公平之事嗎?自古以來權力就是為了維護少數人的利益,幾時會用它來主持公平?當權力腐爛掉就會改朝換代,再腐爛再改朝,週而復始,千百年來無不如此。」
「這位仁兄不是來考試的吧!」張煥終於忍不住出頭了,雖然李吉甫說得有一點道理,但他的話在人人渴盼公平而來隴右應考的氣氛顯得十分刺耳,他望著李吉甫哼了一聲道:「若仁兄是來應考的,我們歡迎;可若是嫉世憤俗,刻意來破壞這次書院考試之人,你要當心禍從口出。」
說完,張煥冷冷瞥了他一眼,轉身下了樓,他隨即命親兵道:「給我調查這兩個人的背景,越詳細越好。」
親兵答應一聲去了,張煥翻身上馬正要走,就在這時,一名手下飛速馳來,遞上一份文書道:「都督,河湟有加急快信,王思雨將軍已經拿下九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