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略河隴 第二百二十四章 針鋒相對 文 / 高月
第二百二十四章針鋒相對
裴明遠上前幾步,向父親跪下,「孩兒明遠,參見父親大人。」
裴俊點點頭,「起來吧!」
他眼一掃,只見裴明遠身後不遠處站有一人,年近半百,長袍儒巾,三縷白鬚飄然於胸,目光清朗,不像是隨從的樣子,而且眉眼之間隱隱有些記憶,他微微一怔,問裴明遠道:「這位是?」
不等裴明遠回答,那人便主動上前施禮,「在下胡鏞,是張都督的幕僚,參見裴相國。」
「胡鏞?」裴俊將這個名字讀了幾遍,又疑惑地問道:「我們似乎曾經見過面?」
胡鏞微微一笑道:「在下名為『鏞』,顧名思義就是平庸之意,相國說見過我,實際上是因為我相貌大眾尋常的緣故。」
「先生好口才。」裴俊微微一笑,便不再多問,將他們帶進自己書房。
走到書房門口,胡鏞惶恐道:「在下只是一介庶民,怎敢進相國書房,我在門外等候便是。」
「先生真是庶民嗎?」裴俊瞇起眼睛笑道:「當年的胡安然可是官拜太子左庶子,正四品銜,我那時也只是戶部侍郎,比先生還低半品呢!」
胡鏞見他認出了自己,便笑了笑,「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裴俊又瞥了一眼裴明遠,見他站在門口,便淡淡一笑道:「你雖是我兒子,但你現在是張煥軍中判官,公事為先,你也坐吧!」
裴明遠沒有多說什麼,便坐了下來,兩名丫鬟給他們獻了茶,裴俊開門見山便道:「先說說隴右最新局勢。」
裴明遠給父親略一欠身道:「這次吐蕃大舉攻唐是贊普赤松德贊親自率軍,有十餘萬兵力之眾,由此可見吐蕃蓄意已久,據最新情報,吐蕃大軍現在會郡的黃河對岸造船,一旦船造好,他們就沿河而下,進攻隴右。」
裴俊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不露聲色地又問道:「那隴右現在尚有多少軍隊?準備怎麼應對吐蕃大軍?」
裴明遠與胡鏞對望一眼,他便小心翼翼答道:「隴右尚有七萬軍隊,主要佈置在會郡和金城郡。」
裴俊卻冷笑一聲道:「我兒又何必騙我呢?張煥上報朝廷一共十二萬軍隊,在河西兩萬,武威失陷時幾乎全軍覆沒,張煥遠征河湟又帶走六萬,那現在也就四萬人,而且大多是新軍,難道張煥瞞著朝廷招募私軍嗎?」
「相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胡鏞拱拱手笑道:「我家都督深知吐蕃殘暴,為讓百姓自保,便在軍戶中實行民團操練,適才明遠多說三萬人,其實就是剛剛裝備起來的民團,並非正式軍隊。」
裴俊點了點頭,「原來如此,我還以為張使君有足夠兵力,派二位前來,是不需要朝廷援助呢?」
「相國說笑了,我家都督尚在河湟,現在隴右勢急,我們難以抵擋吐蕃虎狼之軍,夫人特派我們向朝廷求救。」
裴俊沉吟片刻,便徐徐道:「剛才你們也看見了,我與崔相專門商談了此事,我們一致認為現在吐蕃的戰略重心已經東移,以後戰事會頻繁發生,僅靠張煥一人,恐怕難以抵擋,所以朝廷會再派朔方節度使,張煥將不再兼任。」
胡鏞半晌沒有說話,他知道會有這個後果,如果崔、裴二人不趁虛而入,那才是不可思議之事,這就是政治鬥爭,沒有什麼仁慈憐憫,說到底是實力不如人,這一點在他們來之前眾人已經達成一致,只要保住隴右一地,其他之地,也只能放棄了,事實上,這已經由不得他們。
想到這,胡鏞和裴明遠交換了一個眼色,胡鏞毅然道:「誠如相國所言!」
「好!那我們一言為定。」裴俊站起身肅然道:「隴右是我大唐國土,抵禦外敵是朝廷份內之事,內閣已做出決定,太后也已下旨,朝廷將出兵救援隴右,二位一路辛苦,請先歇息吧!」
.........
裴明遠與胡鏞二人下去了,裴俊依然站在窗前沉思,當年他放張煥去河西,就是希望張煥能成為韋家敗亡之根,為自己西進創造機會,張煥果然沒有讓他失望,僅兩年時間便趕走了韋諤,這次吐蕃東侵和張煥西征河湟,又給自己創造了千載難逢之機,他便可以名正言順地進佔關內北道。
但讓裴俊奇怪的是崔圓卻放棄了這次機會,竟然任他西進,這可和他崔圓的一貫作風不符,他完全可以渡河西進,在這次吐蕃東侵的機會中分一杯羹,卻最後提了補充鳳翔軍的條件,難道他不知道渡黃河後一樣可以走開陽郡補充鳳翔軍嗎?
退一萬步說,就算沒有這次吐蕃東侵的機會,難道他崔家就不能補充鳳翔軍了嗎?他們完全可以借道宛西,走漢中最後到鳳翔,王家、韋家都會給他這個便利,但崔圓就像不明白這一點似的。
「不對!這裡面一定有問題。」裴俊忽然敏感地捕捉到了什麼。
這時,門外侍衛稟報,裴侍郎來了,裴侍郎就是裴俊之弟戶部侍郎裴佑,他是被裴俊臨時命人找來。
裴佑進門便拱手笑道:「恭喜大哥了。」
「來!快進來坐下。」裴俊笑著將他拉進來坐下。
「你可能想不到,我的兒子竟然代表張煥的利益來和我談判。」
裴佑愕然,「大哥是說明遠嗎?」
「除了他還有誰。」裴俊苦笑了一聲道:「而且我那寶貝女兒似乎也是偏向於張煥。」
裴佑見大哥心中有些忿忿不平,便笑著勸慰他道:「說倒底,張煥是你女婿,明遠偏向舅子,瑩兒偏向夫婿,這也是正常之事,大哥就將心放寬一點吧!」
「女婿?」提到張煥是自己的女婿,裴俊不由冷冷一笑道:「他還真當自己是我女婿嗎?上次崔小芙干政就是他暗中所為,他又在鳳翔擺我一道,這難道是女婿該幹的事嗎?我早就看出來了,此人絕不甘心居於人下,就算娶我女兒,也只是想利用我而已,我與他之間早就沒有什麼翁婿之情了。」
裴佑沉默不語,其實大哥當初何嘗又不是在利用人家呢?若不是張煥拿下河西,他會將女兒嫁給人家嗎?現在又說斷翁婿之情,不過是想趁機拿隴右罷了。
裴俊見他沒有說話,便繼續道:「我已決定讓裴伊為朔方節度使兼靈武郡刺史,率軍二十萬渡黃河抵禦吐蕃軍,明天便出發。」
裴佑沉吟良久,方徐徐問道:「大哥可是想趁勢佔領隴右全境?」
「不!」裴俊緩緩搖頭,他冷然道:「張煥手中還有軍隊,暫時不能撕破臉,金城、隴西、開陽三郡我會留給他,不過他必須將兒子質於京中。」
裴佑立即明白了大哥叫自己來的用意,恐怕是想讓自己跑一趟隴右,不等裴俊說下去,他立刻站起來躬身道:「三月底是戶部一年最忙之際,我恐怕走不開,大哥還是讓別人去吧!」
裴俊盯著他,半晌才淡淡道:「那就不勉強你了,我讓別人去說。」
.........
宣仁三年三月二十五日,太后崔小芙正式下詔,出兵救援隴右,並任命太僕寺卿裴伊為朔方節度使兼靈武郡刺史、充御史大夫,同一天,裴家二十萬河東軍從昌化郡定胡縣渡過黃河,大軍兵分兩路,一路進發會郡,另一路轉頭南下,佔據平涼、安定等郡。
賀婁無忌聞朝廷大軍到來,立刻命集結在會郡的四萬西涼軍悉數南下保衛金城郡,在黃河對岸造船的赤松德讚得知唐軍二十萬大軍來援,知道戰機已失,他惱羞成怒,集中八萬大軍攻打會西堡,經過一天一夜的血戰,五千唐軍斃敵二萬餘人,終因寡不敵眾,會西堡失陷,五千唐軍戰死至最後一人,無一人投降。
赤松德贊深恨之下將會西堡鏟為平地,他隨即率領大軍南下河湟,截斷了張煥的退路。
三月三十日,裴伊抵達了金城郡......
張煥不在隴右的日子裡,裴瑩一直在督促著隴右節度各個司曹間的正常運轉,她並不干涉具體事務,但她每天都會出現在軍營、屯田以及軍器製作坊間,聽取底層士兵和普通軍屬的意見,偶然也會和胡鏞、羅廣正、裴明遠等留守大員進行會商,籌措錢糧支援前線。
但從吐蕃大軍進攻武威開始,裴瑩便一反旁觀者的姿態,主動召集賀婁無忌等軍方將領商討軍事安排,又派裴明遠和胡鏞二人前往長安求救,同時,她代張煥連連下發命令,徵集各地民團兵轉為正規軍,又親自到軍隊中進行動員,激發士兵們保家衛國的熱情。
隨著局勢的一天天變化,吐蕃軍進攻隴右的可能性在降低,但父親趁機搶佔丈夫基業的意圖卻越來越明顯,裴瑩漸漸沉默了。
這天中午,裴瑩正和崔寧說話,忽然管家來報,『新任朔方節度使在府外求見。』
這個所謂的朔方節度使裴瑩當然知道是誰,她沉思片刻,便對管家道:「請裴使君到節度使行轅等待,我即刻便到。」
說罷,她又命張煥的親兵將西涼軍的軍政要員一起請到行轅,躊躇良久,裴瑩忽然長歎一聲對崔寧道:「我父親真是貪心不足,我們已經讓出隴右北面十幾個州郡,但他還要打金城郡的主意,一般人不知情,還以為是我出賣了丈夫的利益,這讓我如何面對隴右軍民?」
崔寧在一個多月精心調養下,病勢已經好了很多,雖然身子還有些弱,但基本上已經無恙了,她見裴瑩心中難過,便摟著她的肩安慰她道:「在這種情況下,你也只能向朝廷求救,大家眼睛都亮著呢!你為保衛隴右耗盡心神,我想除了別有用心者,沒人會指責你。」
裴瑩苦笑一下,換了身衣服,便乘馬車到節度使行轅去了,節度使行轅位於五泉大街中段,離張煥府約三里遠,很快,馬車便抵達了行轅,這時很多人已接到裴瑩的通知,紛紛趕到了行轅。
裴伊本來是想和裴瑩私下談一談,勸她以回家探望父親及外公的名義,將張煥之子帶回長安,不料裴瑩卻不肯私下見他,而是以官方姿態公開接見,裴伊本來就因為上次鳳翔之事對張煥耿耿於懷,現在裴瑩又不買賬,他心中著實不爽,現在他有二十萬大軍在手,若不是因為裴俊不准他輕舉妄動,他早就一口氣端掉張煥的老巢。
大堂裡已經來了不少人,眾人皆在竊竊私語,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剛剛趕回來的胡鏞和裴明遠卻隱隱感到了不妙,而裴伊卻背著手欣賞牆上的畫,所有來人,他一概不理。
「夫人駕到!」士兵一聲高喊,眾人紛紛站起來,給走進大堂的裴瑩施禮,裴瑩含笑一一給眾人回禮。
這時裴伊慢慢轉過身來,望著裴瑩呵呵笑道:「我來只是想敘敘家常,侄女怎麼把我請到這裡來了?」
裴瑩上前施了一禮,她輕啟朱唇朗聲答道:「請叔父見諒,現在吐蕃人虎視在黃河彼岸,隴右形勢緊張,侄女不得不先公後私。」
裴伊眼一瞇,徐徐說道:「侄女不用害怕,你父親正是擔心你的安危,特命為叔率二十萬大軍來救你。」
裴瑩的臉刷地變得慘白,她當即高聲回道:「我們向朝廷求救,是為了挽救隴右百萬民眾和大唐千里河山,我父若是救我,只派一輛馬車足矣,請裴使君體諒朝廷派兵的良苦用心,不要妄加曲解,寒了我們隴右軍民的心。」
「夫人說得好!」賀婁無忌帶頭鼓起掌來,大堂裡跟起一片掌聲,賀婁無忌瞥了裴伊一眼冷冷道:「我們夫人深得將士們愛戴,裴使君的挑撥離間是不會得逞的,少廢口舌吧!」
裴伊仰天大笑,他忽然笑容一斂,取出一卷聖旨,大聲道:「太后懿旨到,請隴右節度使夫人裴氏接旨。」
裴瑩一怔,她慢慢跪下,「臣裴瑩接旨!」大堂裡的眾人也跟著跪了下來。
裴伊抽出聖旨,展開念道:「隴右節度使張煥一心為國,哀家聞其得子,取名為『琪』,不勝欣喜,特賜錢百萬,絹五百匹,勳其為上騎都尉,即日起遷往京師居住......」
「不行!」不等裴伊念完,行軍司馬羅廣正一下子脹紅著臉站了起來,他厲聲道:「都督之子為我西涼軍少主,豈能送往京師為質!」
「絕對不行。」賀婁無忌也站了起來,按著刀柄森然道:「要想把都督之子帶往京城,先問我這把刀答應不答應。」
裴伊大怒,「這是太后的懿旨,爾等什麼身份,竟敢咆哮公堂,蔑視太后,這可是欺君大罪!」
這時,辛雲京連忙出來打圓場道:「請裴使君不要動怒,眾人只是對太后懿旨有些不理解,並非蔑視。」
辛雲京的面子裴伊不得不給,他忍住一口氣道:「既然辛尚書這樣說,我就當沒聽見,不過太后的懿旨已下,請張小公子即刻上路。」
眼一瞥,見裴瑩面無表情,裴伊不由冷冷道:「怎麼,張夫人也要抗旨不遵嗎?」
裴瑩輕笑一聲道:「我聽說蜀中朱泚也有個兒子,為何朝廷卻不讓他送兒子進京為質?」
「朱泚已派兄弟進京為質,不需要再派兒子。」
「兄弟就可以了嗎?」裴瑩指著周圍之人,微微一笑道:「他們都是張都督的兄弟,讓他們去可好?」
「張夫人不要把話題扯遠了,太后旨意中寫得清清楚楚,命張使君之子進京,我只有一句話,張夫人接不接旨?」
裴瑩臉一沉,冷冷道:「我不接又怎麼樣?」
「不接?」裴伊瞇著眼笑了起來,他傲然道:「請夫人不要忘了,我可是帶了二十萬大軍到隴右,若夫人抗旨不遵,那我只好率二十萬大軍來金城郡恭送張小公子進京。」
「二十萬大軍又如何?」裴瑩上前一步,怒視著裴伊道:「我隴右還有七萬兒郎,個個視死如歸,可和你死戰到底,你若不信,那就來試試吧!」
說罷,她回頭高聲令道:「賀婁將軍何在?」
賀婁無忌一步上前,「末將在!」
裴瑩盯著裴伊一字一句道:「你去告訴弟兄們,有人要帶二十萬軍來搶都督的兒子,叫弟兄們把肚子吃飽了,把刀磨利了,我們去長安討公道去。」
「得令!」賀婁無忌邁開大步要走,裴伊見裴瑩強硬,知道事情有些鬧大了,他的臉一陣白一陣紅,卻不知所措,辛雲京看在眼裡,他連忙上前攔住賀婁無忌,「將軍且慢一步,夫人也不要生氣,我來和裴使君談一談。」
他將裴伊拉到一旁,低聲怨道:「你們想逼反張煥嗎?他若一反,後果可不堪設想。」
「可是太后懿旨.....」
裴伊的話沒說完,裴瑩便朗聲道:「請轉告裴相國,凡事要留一點餘地,此事張都督回來後自會向太后、向崔相國解釋清楚,若裴使君沒有什麼事,請回吧!」
裴伊無可奈何,只得恨恨而去,裴瑩望著他的背影遠去,忽然給眾人跪下,含淚道:「都督平日待大家不薄,這次他遭此重挫,我懇請大家不棄不離,和都督一起度過難關,東山再起!」
大堂中所有人都一齊跪了下來,羅廣正代表眾人大聲道:「請夫人放心,我們忠心耿耿,絕不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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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赤松德贊大軍趕赴河湟,從九曲趕來的三萬吐蕃軍也悄悄增援了石堡城,遠在河湟深處的張煥已經處於極度的危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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