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略河隴 第二百零九章 格局之變(六) 文 / 高月
第二百零九章格局之變(六)
夜裡的大明宮顯得格外靜謐,太液池結了厚厚一層冰,儼如一面巨大的白玉盤,冰面上籠罩著一層薄薄的輕霧,天上繁星似錦,星光萬點,與地上的白玉盤交相輝映。
張煥和李翻雲在太液池邊快步走著,腳下道路清晰可辨,它蜿蜒向前,無數分支通向一座座宮殿,草木萋萋,宮殿在明亮的星光映照下顯得隱隱綽綽。
和去年相比,大明宮似乎顯得更加冷清,他一路走了兩里,竟一個宮人都沒有看見,更沒有新年的喜慶氣氛,只有一縷簫聲隱隱約約在宮殿之間穿游。
李翻雲似乎明白張煥的心思,笑了笑解釋道:「去年太后把許多先帝的遺妃都遷去太極宮,帶走一半多太監宮女,大明宮的宮人本來就不多,這下就顯得更少了,這段時間太后心情不好,也就不想過什麼新年。」
「哦!原來如此。」張煥笑著應了一聲,又問李翻雲道:「太后為何心情不好?」
李翻雲苦笑了一下,淡淡道:「這還用問嗎?原以為崔相國病重,或許能改變太后架空的局面,但事實上太后依然只是個擺設。」
崔圓中風倒下後,原本寄以厚望的裴俊並沒有帶來期盼已久的朝局新氣象,雖然他也有意將一些軍國大事提與崔小芙商量,但依然無法改變崔小芙作為決策從屬者的地位,崔小芙的意見並不能改變這些軍國大事的最終決策。
世家朝政已經實行了十五年,已經漸漸定型,這期間唯一的變化只有當權者的輪替,皇權已經沒有這種力量來改變這個制度本身,而要想改變這個現狀,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從外面打碎這個制度,諸如朱泚造反一類,當然,假若朱泚造反成功只會是玉石俱焚,無論是世家還是崔小芙都不希望他會走到那一步。
那除此以外,游離在世家朝政格局外面、且具有一定實力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朔方節度使段秀實,而另一個就是新隴右節度使張煥。
想到這,李翻雲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自己的弟弟,她非常希望張煥能與崔小芙再度結盟。
由於夜已深,李翻雲並沒有將張煥引到麟德殿,而是直接進了崔小芙的寢宮,崔小芙已經起來,她畫了淡妝,也穿上正式朝服,會面的地點定在寢宮偏殿的崔小芙的書房內。
這間書房是崔小芙平時讀書寫字的地方,早在她當皇后時便有了,她極少在這裡處理政務,更從來沒有在這裡接見過大臣,今天為張煥破了先例,此時書房裡燈光柔和,十幾個小宦官忙碌了好一陣,才用炭盆將原已冰涼的房間又重新烘暖了,房間裡瀰漫著淡淡的百合幽香,崔小芙坐在案幾之後,心不在焉地翻看著司馬遷所著的《史記》。
正如李翻雲所想,崔小芙對張煥的深夜來訪抱有極大興趣,但她的興趣並不在張煥所說的十萬火急的大事,而是能不能通過他這次深夜來訪,他們再次重新結盟。
「太后,張使君到了!」一名宦官低聲道。
「帶他進來!」崔小芙坐直了身體,含笑等待著張煥的到來,片刻,屋外傳來快速的腳步聲,張煥跟著引路的老太監走進了書房,李翻雲則跟在他的身後。
一進房間,一股溫暖的氣息迎面撲來,張煥一眼便看見了崔小芙,一年未見,她幾乎沒有什麼變化,一如從前的雍容華貴。
張煥不敢多看,他快步上前,躬身深施一禮,「臣張煥參見太后,深夜驚擾太后休息,臣不勝惶恐。」
「愛卿免禮!」崔小芙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張煥,他繫了一領黑色的大氅,裡面是整齊的軍服,齊著膝蓋的馬靴將他的身材襯得挺拔而修長,他的皮膚還是一樣黝黑,略略比去年變得粗糙,但正是這種粗糙的皮膚和一絡黑鬚將他顯得更加成熟。
然而,他那雙深凹的眼睛裡卻似乎蘊藏著一種非凡的能量,時而迸發出熾熱的活力,時而又顯得深沉而冷峻。
坐在氣宇軒昂的張煥面前,崔小芙竟有一種被壓迫的感覺,她立刻一擺手,「賜座!」
兩名宮女很快地在張煥面前鋪上了柔軟的細羊毛坐墊,「謝太后!」張煥又行了一禮,坐了下來。
崔小芙注視著張煥,微微一笑道:「聽說你做父親了,恭喜你了!」
「多謝太后關心。」提到兒子,張煥臉上流露出了一絲溫情,他笑道:「那小傢伙哭起來,聲音不是一般的響,讓人頭疼。」
「可我怎麼覺得你不像頭疼,倒像是心疼的樣子。」說到這裡,崔小芙輕輕地笑了起來,書房裡拘束的氣氛被一掃而空。
她取出一隻絲囊,遞給張煥道:「這裡面是新羅進貢的七彩母子珠,很是罕見,算是我送給你妻兒的一點心意。」
張煥接過,連聲謝恩,崔小芙瞇起眼睛一笑,便進入了今天的主題,「哀家入主大明宮這一年多來,還是第一次深夜接見大臣,張使君有何十萬火急的大事?」
張煥歉然地欠身道:「微臣是今天早晨剛到長安,本打算過兩天再來向太后謝冊封之恩,但事情有變,臣明日一早便要離開長安。」
「離開長安?」崔小芙與李翻雲對望一眼,皆露出詫異的神色,難道真的發生了什麼大事不成?崔小芙立刻問道:「請愛卿明言,究竟發生了何事?」
張煥看了看旁邊的幾個宮女,只是笑而不答,崔小芙立刻令道:「你們都出去!」
幾個宮女慢慢退下,李翻雲猶豫了一下,她剛要走,張煥卻一伸手攔住了她,「事關重大,大姐不妨留下來一起商量。」
聽到張煥用『商量『這個詞,崔小芙的心中不由微微一動,她不露聲色道:「你先說說,你為何明日便要離開長安,這和你深夜來找哀家又有什麼關係?」
張煥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笑了笑對李翻雲道:「前年年底我赴開陽郡與韋諤談判,正好遇到大姐受太后之托去靈武郡安撫段秀實,那晚你曾說太后讓你轉告於我,我將來真正的對手是世家,她也一樣,在這一點上我們的利益是一致的,而我無論是投靠裴家也好,還是投靠崔家也好,這些她都不會在意,還說她知道我早晚會和她再度合作,對吧!」
李翻雲深深地注視著張煥,她緩緩地點了點頭,「對!這是我說的原話,一點不錯。」
張煥雖然是在對李翻雲談論往事,但一旁的崔小芙眼睛卻變得明亮起來,她已經無法掩飾眼中流露出來的喜悅,張煥終於又重新投靠自己了。
這時,張煥的表情慢慢變得嚴肅起來,他回過頭凝視著崔小芙道:「將來無論我走到哪一步,我永遠會尊你為太后,若為此誓,天人共戮!」
此言一出,李翻雲渾身猛地一震,不錯,這確實是他們之間無法繞過的一道坎,原本以為他們之間的結盟會避開此事不談,不料張煥卻說得如此坦白,想到此,李翻雲緊張地向崔小芙望去。
但崔小芙卻絲毫沒有驚訝之色,相反,她慢慢點了點頭道:「你如此坦誠相告,足見你的誠心,哀家接受你的誓言,但哀家也明著告訴你,將來之事,哀家不會給你任何承諾。」
張煥淡淡一笑,事情本來就是求同存異,但如果不事先把話挑明,那他們之間就會永遠存在著對對方的猜疑,從而破壞他們之間的合作基礎。
「我明日一早離開長安,是受了裴相國的密令,要拿下鳳翔,逼迫崔圓讓位!」
張煥儘管說得輕描淡寫,但在崔小芙的耳畔無疑炸響了一個驚雷,她與李翻雲面面相視,兩人的眼中皆充滿了震駭之色,這個消息太突然了,表面上朝廷風平浪靜,但沒想到暗流卻洶湧如斯,崔、裴二相的矛盾竟到了如此尖銳的程度,那自己能否從中得利?這一瞬間,崔小芙忽然明白了,今天張煥來的目的,就是要讓她利用這個機會。
想到這裡,崔小芙的目光熱切地向張煥望去,她知道張煥一定還有後著。
果然,張煥微微一笑道:「現在裴強崔弱,朝廷權力格局已處於失衡狀態,太后為何不利用這次機會,將這個平衡填補起來?」
「哀家又何嘗不想利用這次機會呢?只是缺少一個契機,使哀家無處著手。」崔小芙試探著問張煥道。
張煥從懷中摸出一張紙條,推到崔小芙面前,「這是朱泚之弟朱滔在長安的住處,他是前來向朝廷求和,目前尚在觀望,太后可將解決蜀中之亂的主動權抓在手中,這就是太后進入朝政的最好契機。」
崔小芙有些茫然地接過紙條,張煥的想法雖然很精妙,但她以堂堂的太后之尊,怎麼能直接越過朝廷與匪首進行聯繫呢?若傳出去,豈不讓天下人懷疑她崔小芙與朱泚有利益勾結。
張煥笑了笑,含蓄地說道:「當然不是讓太后直接和朱滔聯繫,太后為何不在內閣找一個代言人,所有的一切都讓他來替太后出面呢?」
這時,旁邊的李翻雲卻立刻明白了張煥的用意,她悄悄伸出一隻手指,在崔小芙背上寫了一個『勉『字。
『李勉』,讓傾向於太后的李勉成為崔、裴二相以外的第三股勢力,這就是張煥真正的目的,在他沒有足夠強大之前,必須要維持住朝廷的平衡局面。
........
一個時辰後,張煥離開了崔小芙的寢宮,在李翻雲的陪伴下向重玄門方向走去,兩個宮女各拿著一盞橘紅色的燈籠在前方帶路,張煥默默地走著,走近一座小橋時,張煥停住了腳步,他扶在橋邊的欄杆上望著如一白如銀的太液池,沉思了半晌對李翻雲道:「大姐,我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
李翻雲走到他身邊,笑了笑道:「剛才我見你臨走時欲言又止,就知道你還有話要說,說吧!是什麼事要我幫忙。」
「我已幾乎佔領了整個關隴,現在就只差一個靈武郡,你幫我給太后說一說,讓她勸勸段秀實,要麼投降於我,要麼去西受降城繼續當他的安北都護,我不可能讓他在靈武郡久呆下去了。」
李翻雲想了想便道:「我估計你這個要求太后可以接受,但問題是段秀實現在未必肯聽太后的話了,太后命他進京述職,可是他卻以公務繁忙婉拒了,我擔心幫不上你這個忙。」
「大姐不用擔心!」張煥忽然仰天笑道:「區區一個靈武郡,我取它不費吹灰之力,我不過是給太后一個面子罷了。」
說罷,張煥大步走上小橋,他仰望著星空長長地呼了一口白氣,遼遠清冷的天穹依然是滿天的星斗,彷彿無數的寶石點綴在又藍又紫的天鵝絨上,但此刻卻變得更加清晰而純淨,忽然,一顆巨大而明亮的彗星劃過遼闊的空間,它就在張煥的正上方停止不動了,像一支利劍在無數閃爍的星星之間炫耀自己的白光。
張煥全神貫注地凝視著這顆彗星,他彷彿覺得,這顆彗星和他那顆生機盎然,充滿了希望的心靈完全重合了。
李翻雲站在張煥三步外,她沒有打擾他,而是目光溫柔地注視著自己的弟弟,心中充滿了欣慰,他已經繼承了父親的遺志,正一步一步踏踏實實地向目標邁進,李翻雲忍不住抬頭也向天空的彗星望去,喃喃低語道:「父親,你看見了嗎?弟弟沒有讓我們失望,他是我們的驕傲,願您在天之靈保佑他吧!」不知不覺,她的眼中已經蓄滿了淚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