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略河隴 第一百六十一章兩日風雲(三) 文 / 高月
第一百六十一章兩日風雲(三)
裴府中此時已是熱鬧非常,下人們在外院吃飯喝酒,點了幾十盞死氣燈籠,照得如白晝一般,平時裴府規矩嚴厲,但今天老爺卻特地放出話來,准許下人們喝酒盡興,於是,平時不敢做的事情在酒氣的熏蒸下都一一顯現出來,賭錢的、拼酒的、素日裡不服氣藉著酒意指桑罵槐,也有悄悄地向大房丫鬟表達愛慕之情的,外院裡一片喧鬧沸騰。
而內院大堂裡卻相對安靜得多,大堂裡燈火璀璨,荷葉古銅燈、童子拜佛燈、仙女散花燈,各式各樣的燈掛滿了大堂屋頂。
裴家的兒子、媳婦;女兒、女婿;裴俊的妻妾;兄弟侄子等等,數百人濟濟一堂,眾人席地而坐,每個人的面前都擺滿了酒菜,雖然沒有象外院那般吵鬧,但還是充滿了竊竊私語之聲,男人的談話大多集中在今天發生禮部侍郎被刺一案上,以及今年世家子弟大量從政,而女人們的話題則曖昧得多,雖然沒有人敢提小姐之名,但意思卻**不離十。
裴俊沒有正妻,只有兩個次妻陪他坐在正席上,在他左邊坐著裴瑩的外公顏真卿,右邊則坐著張煥的舅父楚行水。
張煥和裴瑩並肩坐在次席,張煥自然是一身紅色喜袍、頭戴紗帽,而裴瑩則穿了一身翠綠色曳地長裙,外套短襦、肩披紅帛,她梳著高髻,發上斜插一支流光異彩的碧玉搖,上面鑲滿了寶石,一張俏臉不知是因為興奮而含羞,還是因為肩上紅帛襯托顯得那樣紅潤嬌嫩。
裴瑩瞥了一眼愛郎,見他穿著一身喜服,正傻乎乎地舉酒杯向眾人一一點頭致意,她心裡不由感到一陣甜蜜,便悄悄地握住了他的手。
「去病,你在和誰敬酒?」
「我在和那個長蒜頭鼻的,他是誰?」
「那是我三哥裴明騫,什麼蒜頭鼻,難聽死了!」
「嘿嘿!他旁邊長一對招風耳的是你二哥嗎?笑得倒挺和善。」
「你真是酒喝多了,那是一尊彌勒佛像。」
裴瑩又好氣又好笑,在他手背上狠狠掐了一把,「大傻瓜,快點起來跟我去向爹爹和外公磕頭去。」
張煥笑咪咪地站起來,整了整衣服,和裴瑩一起向正席走去,他們向正席上的長輩們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這時,裴俊站了起來,大堂立刻安靜下來,他端起酒杯看了一眼二人道:「今天是瑩兒和她的夫婿第一次回門,我沒有什麼要說的話,只希望這對新人夫妻恩愛、白頭到老,大家乾了這一杯,為他倆祝福。」
眾人一起站起來,歡呼了一聲,舉杯喝了,張煥和裴瑩則端著酒杯含情脈脈地凝視著對方,今天是他倆的婚禮,沒有司儀,沒有紅燭喜字、也無法拜天地,可喝完了這杯酒,他們就將正式成為夫妻。
兩隻小巧玲瓏的酒杯在空中輕輕一碰,兩人對望著慢慢地飲下了這杯蘊藏著濃情蜜意的喜酒......
新房裡溫暖如春,一對大紅喜燭突突地跳著,金色的喜字張貼在牆上,濃郁的檀香、粉紅的紗帳,一對用絹綢紮成了同心結懸掛在房間正中。
「去!去!去!兩個小丫頭,什麼時候不好服侍,這時候跑來服侍什麼。」張煥笑著將兩個丫鬟趕出去,關上了門,又忍不住探頭出去交代一句,「今晚上夫人由我來服侍,天大的事也不准打擾,知道嗎?」
「去病,你給她們說亂說什麼。」裴瑩見她口不擇言,大為嬌嗔道。
張煥呵呵直笑,大大咧咧一揮手道:「她們還小,不懂這等男女之事,不妨事!不妨事!」
見愛郎喝酒昏了頭,裴瑩恨不得狠狠在他頭上敲上幾個包,十二三歲的小娘還不懂男女之事?
她見門在輕微晃動,便悄悄上前,猛地一把拉開了門,只見兩個小丫鬟貓著腰,豎著耳,一副偷聽的模樣,還對視掩嘴直笑。
「你看看,她們懂不懂?」裴瑩拉長了臉道。
「哦!她們或許只是好奇,想知道為夫怎麼伺候你。」張煥趁裴瑩沒有看見,悄悄向她倆擠擠眼,嘴上卻凶巴巴喝道:「你們兩個,上床睡覺去,不准再鬧了,聽到沒有!」
兩個小丫鬟雖不怕張煥,卻害怕裴瑩,低頭怯生生應了一聲,轉身慌慌張張地跑了。
張煥笑呵呵關上了門,反鎖好了,笑道:「就當她們是鬧洞房吧!娘子,咱們歇息吧!」
可走了兩步,發現裴瑩沒有動靜,張煥詫異地回頭看她,只見她嬌俏地白了自己一眼,撅著嘴道:「抱我!」
張煥撓了撓頭,乾笑一聲道:「都老夫老妻了,還這般肉麻幹嘛?」
裴瑩大嗔,一跺腳嬌嚷道:「我就知道不能早給你這個壞傢伙,到手了現在就不稀罕了,是不是?」
「噓!」張煥嚇得直擺手,連連指著外面道:「我的小姑奶奶,小聲點,她們會聽到的!」
裴瑩『撲哧』一樂,用手背掩口,笑得花枝亂顫,「看來你不糊塗啊!」
張煥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他這時才看清了喜燭下的嬌妻,只見她黑髮如雲,皮膚雪白滑膩,明亮的眼珠如同清澈的冰下游動著的兩粒純黑的蝌蚪,晶瑩明淨,靈動活潑,左右流轉間溢出一種誘人的風情。
他忽然想到這個美麗聰穎、充滿了生活情趣的女子從此將是自己的妻子了,心中不由一熱,上前一把抄起裴瑩的腿彎,笑道:「娘子有令,為夫自當聽從!」
裴瑩嫣然一笑,伸出手臂摟住他脖子,忽然問道他身上有一股濃烈的酒味,不由白了他一眼,幽幽地怨道:「明明知道今天是我們洞房,還喝這麼多酒。」
張煥卻曖昧地嘿嘿一笑,在她耳邊悄聲道:「為夫喝了酒就會變得神勇無比,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你....!」
裴瑩羞得滿臉通紅,身子都軟了,想捶打他,可是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可腦海裡偏偏又忍不住想起他神勇無比的模樣兒,更加嬌羞不已,肩膀亂扭不依,張煥被她的媚態撩得慾火中燒,隔著兩丈遠,呼地一口,便將兩支酒杯粗細的喜燭一齊吹滅,端是神勇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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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到了什麼時候,裴瑩從沉睡中忽然一下驚醒,手一下摸了個空,愛郎已經不在身邊了,她坐了起來,卻『哎!』一下又躺下去,只覺渾身酸軟無力,根本就動彈不得,想到昨夜的魚水之歡,裴瑩的臉上禁不住一陣陣滾燙,她用手冰了冰臉,吃力地坐了起來,這會兒不知那壞傢伙又跑到哪裡去了?
她從帳簾的縫隙向外看去,外面一對大紅燭只剩下半截,疲憊無力地燃燒著,張煥穿著小衣坐在一張矮几前,怔怔地看著几上擺放的物品,裴瑩瞥見一塊藍布的一角,忽然想起來,那是婆母讓自己給他的東西,好像是他父親留給他的什麼,他的父親不就是豫太子嗎?
想到此,裴瑩好奇心大熾,低聲喚道:「去病!」
張煥驚覺,他連忙站起來,躺回到榻上笑道:「現在才四更,怎麼就醒來了?」
裴瑩嬌軟的身子鑽進了他懷中,撒嬌地嗔道:「沒有你在旁邊,人家當然睡不著。」
甜膩的聲音使張煥心中一蕩,見她嬌慵無力的模樣,又想起了昨夜和她的放浪形骸,忍不住再一次食指大動,裴瑩忽然感覺到了他的變化,嚇得連忙擺手求饒,「求你,別!別!瑩兒已經承受不起。」
張煥見她真的不行了,心疼嬌妻,只得放下了這個念頭,「那好,本將軍就饒你這一次。」說著,便將她的頭枕在自己胳膊上,輕輕地摟住她的肩膀。
裴瑩見他體貼自己,心中感到一陣甜意,便在他身上拱了拱,一面嗲聲問他:「剛才你在看什麼?」一面又趁他不注意,調皮地從他下頜上『崩!』地拔下了一根鬍鬚,張煥措不及防,痛得一齜牙,一翻身又將裴瑩壓在身下,笑道:「竟敢偷襲本將軍,看我怎麼收拾你!」
裴瑩忍不住一陣嬌喘,她媚眼如絲地笑道:「將軍長、將軍短的,將軍就應該去征服天下,怎麼只想著征服一個小女子。」
「一女不掃,何以掃天下。」張煥嘿嘿一笑,又開始了新的一輪征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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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裴瑩輕輕擦去他滿頭汗水,愛憐地道:「就今天讓你放縱一下,以後要愛惜身子,不准這樣子了。」
「遵命!」數度**,張煥確實也吃不消了,他從枕頭旁取過一幅已經發黃錦書,遞給裴瑩道:「這是我父親特地留給我的身份證明,承認我是他的兒子。」
裴瑩一驚,「去病,難道你現在就想認祖歸宗不成?」
「不!現在不行,現在就認祖歸宗只會成為眾矢之的,以後再說。」
「我也想勸你低調行事,埋頭發展自己,畢竟只有強大的實力才能說話硬氣,你要盡快返回河西。」
張煥點了點頭,「我知道,等我把河隴的佈局完成,我便立即趕回河西。」
「那崔寧呢?」裴瑩幽幽地問道:「她也願意跟你走嗎?」
張煥笑了笑,岔開了話題道:「昨晚你外公不是太高興,這卻是為何?」
裴瑩見他岔開了話題,也只得放下崔寧之事,低聲笑道:「外公想讓我們拜天地,正正經經地舉行婚禮,可父親不肯,兩人為此事吵了一架,外公拗不過,他當然不高興了。」
張煥心中歉然,坐花轎、拜天地,風風光光出嫁,對於絕大多數女子來說,平生只有一遭,小戶人家女子尚能享受到,而自己的妻子,堂堂相國嫡女卻沒有,這是自己不可推卸的責任。
裴瑩似乎知道他的想法,便柔聲安慰他道:「兩個人在一起重要的是夫妻恩愛,重要的是白頭偕老,有沒有儀式倒並不重要,至少瑩兒不在乎。」
張煥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他輕輕點了點頭,撫摸妻子那如黑色瀑布般頭髮道:「總有一天,我一定會用天下最隆重的儀式來補償你今天的缺失。」
裴瑩幸福地歎了口氣,便溫柔地替他把眼睛閉上,「你今天還有很多事,睡一會兒吧!」
「不了!」張煥有些吃力地翻身坐了起來,把衣服穿上,「今天是關鍵的一天,我得起床了。」
雖然新婚令人迷醉,但張煥卻無暇享受這新婚的濃情蜜意,他已經沒有時間,天還沒有亮,他便在凜冽的寒風中出門了。
今天是正月初六,是百官正式上朝的時間,也是科舉第一天開考的日子,大街到處是車馬人流,在數十名家丁嚴密護衛下入朝的官員,一群群坐在馬車裡赴考的士子,緊張而又充滿了期盼的眼睛,兩條人流匯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片壯觀的燈的海洋。
張煥在百餘名親兵的護衛下來到了崇仁坊,這裡的國子監是這次科舉的主考場,本來今年的主考官就是禮部侍郎蔣渙,他死後,崔圓臨時任命禮部司郎中元載接任為這次科舉的主考,而張煥所尋找之人,正是這個元載。
雖然他希望裴俊能放棄禮部尚書,換得朔方節度使,但他也知道,以裴俊的謀劃或許用不著付出這麼大的代價,還有一種可能,就是裴俊只讓出禮部右侍郎來換取朔方節度使,畢竟崔圓也希望看見韋家被削弱。
若事情真走到這一步,那裴俊就需要找一個禮部左侍郎的人選,既然已經排除了房修,那自己能不能替他找到這麼一個合適的人選呢?也為自己的將來打下一根暗樁。
而元載曾是張若鎬的鐵桿心腹,其妻便是張若鎬之妹,他最早做過河東的虞鄉縣令,後來被張若鎬一步步提拔,進入了禮部,先做膳部司員外郎,又做到主客司郎中,前年轉任為禮部司郎中,按照正常的陞遷順序,元載的下一步就應該是侍郎,只是不一定是禮部。
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就因為他是張家女婿的身份,至少在張破天未死之前,崔圓是絕不會重用他,他元載也應該清楚這一點。
國子監廣場上已是人山人海,數萬名應試的考生排成了十幾條長龍,緩緩前行,等待驗過考引後進入考場。
張煥找到已在國子監擔任教授的韓愈,他也是今天的監考官,在韓愈的幫助下,張煥從一扇小側門進了國子監,在一間小休息室裡等待元載的到來。
大唐的科舉考試是實行不糊名制度,考試環境較為寬鬆,主考官也不用刻意隔離,不過就算主考官無須隔離,但也不會有誰在這個敏感的時候跑來,誰又沒有幾個門生子弟呢?這個嫌疑還是得迴避的。
過了一會兒,門外想起了輕緩的腳步聲,走到門口又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門慢慢地推開了,進來一個身材高胖的中年男子,他便是今年科舉的臨時主考官,禮部司郎中元載,他得到了張煥的一張紙條,上面只有四個字,『禮部侍郎』,於是,在猶豫良久後,他終於推開了張煥的房門。
禮部司是禮部下四司之一,禮部、祠部、膳部、主客,而禮部司郎中是正五品官,品階不高,但權力很大,是本省尚書、侍郎之副,張煥雖是從三品都督,品階要比元載高得多,但若非他有軍隊在手,僅從權力而言,張煥並不如元載。
「張都督,我不宜久留,有什麼事你就直說。」元載望著眼前這個年輕人,他是張若鎬最欣賞的接班人,將來有一天,他或許還會成為禮部侍郎,可惜舊人已逝,所有的夢想和希望都破滅了,但他們二人之間卻因為張若鎬的關係,有了一種微妙的故舊之誼。
「那我就明說了。」張煥微微一笑道:「裴俊正在考慮禮部侍郎的候選者,如果元兄有意的話,今天不妨去拜訪一下左相,表個態。」
「就這件事嗎?」元載目光狐疑地看了張煥一眼,輕輕一笑道:「禮部侍郎一職朝廷自有考慮,我想不需要張都督來操心吧!」
「既然元兄不相信張某,那就當我什麼也沒說,告辭!」張煥向他拱拱手,拔腳便走,元載卻眼疾手快,一把將門關上,他低聲道:「並非元某不相信,只是事出突然,心中有些狐疑。」
他請張煥坐下,想了一下便坦率地問道:「張都督為何想到元某?」
張煥淡淡一笑道:「因為我姓張,而元兄在張家敗亡後也沒有休妻另娶,僅此一點便足夠了。」
元載半晌沒有說話,最後他輕輕歎了一口氣,苦笑了一下道:「多謝張老弟的好意,當初張閣老曾讓我有機會多多提攜你,但以你去年的搶眼又何須我來提攜,不過我以為裴相國選擇房修的可能性會更大,恐怕不會考慮我,畢竟我是張家的女婿。」
「我不也是張家的人嗎?他照樣讓我做他的女婿,所以這個世上並沒有一定的事情,事在人為,崔圓為人多疑,又和張家仇深,他不一定會用你,但裴俊就不一定了,這次是你唯一的機會,若你不爭取一下,新人入主禮部,豈能再容得下你?」
「這.....」元載猶豫了,如果說他不想做禮部侍郎,那是騙人的假話,他曾經考慮過投靠崔圓,但他也很清楚,以崔圓多疑的性子,就算接受了自己也不會重用,他崔圓手下可用之人多著呢?實在不缺自己這一個。
對裴俊他也是抱著同樣的想法,可若讓他休妻另娶,且不說他的幾個兒子不會答應,而且傳出去反而讓人不齒,但張煥今天來找他,他卻有些動心了,畢竟張煥是裴俊唯一的嫡女婿,難道張煥知道了什麼消息不成?
張煥見他沉思不語,知道他已經動心,便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如果元兄有興趣,那中午時就辛苦跑一趟,不過不要去找裴相,而是要去找戶部侍郎裴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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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煥離開國子監便向永嘉坊飛馳而去,他昨天已經下令,命令手下日夜監視崔府和韋府,以事情的緊迫性,昨天晚上崔、韋二人應該會有行動。
天漸漸地亮了,長安城也熱鬧起來,今天也是朝廷百官出勤的第一天,說說天冷好個冬,比比新納的妾什麼的,總之應該很熱鬧才是,但今天皇城和大明宮內卻份外安靜,甚至氣氛有些詭異,兩個相國、尚書甚至一些侍郎都沒有出現在朝房,崔圓是借口巡視考場,而裴俊索性就推說感恙,其他人也各自有借口。
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這是為了那個忽然空缺的禮部侍郎之位,表面上朝局平靜無波瀾,但這平靜的下面卻是暗流激盪,充滿了刀光劍影般的爭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