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節(上) 文 / 陸雙鶴
昏黃色天空中,一片片雲彩也顯得支離破碎。儘管是晌午時分,天空卻昏暗的像是隨時要塌陷下來一般。
索菲亞國臨時攝政,大主教海因臉色嚴肅,站在一片高坡草地上,注視著對面的奇亞森城關隘。在他的身後,索菲亞將軍塞利斯,伯尼迪亞,巴爾哈姆斯以及莫利菲等人全都肅然而立,每個人的臉上神情都不一樣,但有一種表情大家都不例外——那就是震驚。
奇亞森城就在他們的對面,但是這座曾經堅不可摧,使得無數索菲亞英勇將士喪生其下的雄奇關隘,此刻已經面目全非了——就在不久之前,伴隨著一聲轟然巨響,在奇亞森城的城壁下面騰起一個巨大火球。然後,一大半的城牆崩塌下來,城上的守軍全部死亡。就算是在要塞內部駐紮的軍人,許多人也被當場震昏過去。
曾經是卡奧斯最強勁旅的龍槍騎士團,在這一聲巨大的爆炸聲響中,頃刻間便失去了將近一半的兵力,而剩下的另一半,也幾乎都喪失了戰鬥力。
這本是索菲亞軍乘勢攻擊的大好時機,但無論是大主教海因還是普通的王國將士,沒有一個人想要利用這種機會——這種前所未見的恐怖攻擊方式,不但使得卡奧斯軍團傷亡慘重,也令索菲亞全軍上下人人都震驚不已。
「太可怕了,這不是人類能夠掌握的力量……也不應該由人類來掌握……」
索菲亞將軍塞利斯注視著對面關隘,回想起剛才那一幕,手指猶自在微微顫抖。自從大主教海因表示他有把握攻破這座關隘以後,塞利斯就一直在推測海因會採用什麼樣的戰術。可以說,作為城塞攻防戰術的專家,塞利斯把所有能想到的謀略都考慮過了,但最後所看到的結果,仍然遠遠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不過,對於這種霸道之極的攻城手段,塞利斯在驚歎之餘,更多感到的卻是寒意——這種作戰方式徹底顛覆了以往城塞攻防戰的概念。塞利斯甚至可以感覺到——人類的整部戰爭史也許都會因此而改寫。但同時他也可以感覺到——這種戰爭手段的掌握,哪怕是暫時掌握在己方手中,對於整個人類而言,也決非一件幸運事。回頭看見己方將兵們流露出的驚喜之情,塞利斯心頭卻是感到說不出的沉重。
心頭感覺沉甸甸的不僅僅是塞利斯一人,克瑞斯的心腹大將莫利菲此刻心中感受也是極為複雜。但他的思考方向與塞利斯截然不同——莫利菲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大主教海因本人。
「太可怕了……海因主教……他那普普通通的外表下面,究竟還隱藏著多少奇思妙想呢?」
對於自己所服侍的主公克瑞斯,莫利菲一向是抱持了絕對的信心——天底下不可能再有比克瑞斯更出色的謀士了——這麼多年來莫利菲始終這樣確信著。然而,此刻,在親眼目睹了對面那座要塞——克瑞斯曾經全力攻打過而仍未能攻克的堅城,卻在不動聲色間毀於大主教海因之手,莫利菲的信心動搖了。
「倘若換了殿下在此,他能做到麼……?」
莫利菲越想越是汗流浹背,他一次又一次偷眼觀察海因的一舉一動,但這位已經成為眾人注目焦點的索菲亞大主教臉上卻絲毫沒有驕矜之色,反倒充滿了黯然與無奈。
海因手舉代表大主教地位的銀十字架,面朝奇亞森城方向默默站立,口中低聲念誦著教派經文,顯然是在為死者祈禱。這種祈禱在向來不信宗教的莫利菲眼中看起來有些滑稽——明明是自己下令殺死了那些人,卻還為他們祈禱,未免顯得虛偽。但正如旁人永遠無法理解到主公克瑞斯的內心一樣,莫利菲覺得自己也永遠無法接觸到大主教海因的內心世界。
當然,並不是所有人都背著那麼沉重的思想包袱。對於絕大多數索菲亞將兵來說,他們是看到了一個奇跡,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但又是切切實實在眼前發生了的奇跡。特別是對於那些曾經親身在奇亞森城牆下面吃過苦頭的軍人們來說,還有什麼是比親眼看到那座巨大關牆轟然倒塌更解氣的事情呢?
奇亞森城曾經是索菲亞軍難以逾越的障礙,而現在,這一障礙徹底完蛋了;再也不存在了;索菲亞又勝利了——這就夠了。大多數將兵只關心這一點,至於取得這種勝利的原因以及隨之可能帶來的後果,他們才不關心呢。
少將軍伯尼迪亞就是這些樂觀將兵中的一個代表人物,此時此刻,他看向大主教海因的目光中就只有極端的崇敬之情:
「神跡!主教大人,這一定是您請來的神跡吧!」
伯尼迪亞的猜測確實代表了大多數人的想法——能夠在頃刻之間摧毀這樣一座要塞,在這個早已被米爾斯教派統一了宗教信仰的世界裡除了神跡似乎也不應該有第二種解釋了。身為米爾斯教派大主教的海因本來也許應該就此順水推舟的承認下來,進一步加強索菲亞人的宗教信仰。然而,海因的回答卻並非如此。
「不,這不是神跡……」
在念完一遍祈禱文之後,海因很正式地回答道:
「……也不是魔法,這恰恰是人類憑借本身的智慧和頭腦所能夠掌握的技藝之一……只是,人類究竟是不是應該掌握這種技藝,那就很難說了……」
仍然注視著那邊支離殘破的關隘,這位索菲亞大主教心情複雜的喃喃說道。不過,海因畢竟是此次作戰的主要計劃者,對於這種策略的結果,心裡也預先有過大致的估算,所以在最初的震驚之後,海因很快恢復了冷靜的頭腦。
「經過這麼一下子,龍槍騎士團應該沒什麼戰鬥力了吧,我們現在正好可以去占城……」
話剛剛說到一半,眾人忽然看到對面城壁廢墟中閃過一道亮光。那是一面金色大盾牌的反光,光芒劃過天空,在天空雲層中隱約映照出加百列大天使的形象。
一位白髮老將扶著盾牌勉強站立,在他的身後,一個又一個鬚髮皆白的老戰士出現在廢墟中。他們重重疊疊的站立著,竟然以身為壁,重又堵在了奇亞森城被炸塌的壁牆之前!
「哈恩尼巴爾老將軍……不愧為卡奧斯之盾啊!」
海因低聲感歎道。但旁邊巴爾哈姆斯一見到那老頭子,便想起前些日子自己被他戲耍的淒慘景象,心中極為不忿。
「一批老傢伙,沒了城牆的掩護,他們還能玩出什麼花樣來!用騎兵都能對付他們——修戈蘭斯,咱們上!」
「好啊!早就等著這一天了!」
頭腦單純的獨手猛將大聲歡呼著,然而,正當他與巴爾哈姆斯準備引軍向前衝殺時,海因卻伸手阻止。
「且慢……先讓我與老將軍說上幾句話。」
「這個……主教大人,他是不可能投降的吧?」
修戈蘭斯很直率的說道,海因微微一笑:
「當然,我去並不是為了勸降。不過,有時候,哪怕是敵對的兩方之間,相互也還是有除了拔劍以外的方式……可以溝通的。」
言畢,海因便翻身上馬,緩緩向對面奇亞森城的關隘走過去。艾爾夫與塞利斯兩人緊隨其後,但除了他們兩人以外,其他所有想要跟隨的將兵全被海因用手勢阻止了。
雖然預先沒有約定,但當海因等人靠近了奇亞森城的護城壁時,那邊的老將哈恩尼巴爾卻主動迎了過來——只有他一個人。
「海因大主教麼?」
隔得很遠,哈恩尼巴爾便首先開口,他的臉上居然猶自帶著笑容。海因身後艾爾夫與塞利斯對望一眼,兩人不禁都對這老傢伙的從容不迫深感欽佩——若是換了他們處在哈恩尼巴爾的位置上,一定早就暴跳如雷了。
海因也不敢怠慢,老遠便恭恭敬敬行下禮去:
「哈恩尼巴爾伯爵,閣下大名,我亦是久仰了。」
然而那邊白髮老將卻將手掌放在耳朵旁邊,示意聽不見,海因只得再大聲叫喊一次,總算有了回應:
「主教閣下果然非同尋常,一聲轟天霹靂就令我帝國南方門戶坍塌,讓我老頭子的耳朵到現在還嗡嗡作響……不愧是索菲亞國首屈一指的英才啊。」
海因再度彎下腰去:
「兩國相爭,不得不竭盡全力,老將軍想必也能諒解。」
後面塞利斯與艾爾夫兩人再度面面相覷——這兩人如此恭謹有禮,哪像是互相廝殺的仇敵,倒像是難得相逢的賓朋知己。然而,緊接著,當海因等人快要靠近城關時,哈恩尼巴爾突然伸出一隻手將他們阻攔住,聲音也變得十分嚴厲:
「站住——再往前就是卡奧斯的領土,斷不容爾等侵犯。」
海因停下腳步,嘴角邊卻依然帶著笑容:
「卡奧斯的國土不容侵犯,那麼,貴國皇帝這些年來不斷地南征西討,屢次入侵他國領地,這筆帳又該如何清算?」
哈恩尼巴爾臉上顯出痛苦之色,搖頭道:
「我無權置喙陛下的決斷,但本官的職責,乃是保衛卡奧斯本國疆土。只要本官尚有一口氣在,就斷不會放棄自己的職責!」
海因微微搖頭,說道:
「您的職責已經盡到了,伯爵閣下,相信您自己也完全清楚——現在的奇亞森城,已經不可能再抵擋住我方大軍的衝擊。再強要固守,只是突然耗費軍卒性命而已。」
確實,靠得近了之後,海因等人更可以清楚看見爆炸對卡奧斯軍造成的慘重影響——殘垣斷壁間處處可見斷手斷腳,屍體血塊混著泥土碎石四處散落。即使是倖存下來的人員,也大都口鼻流血,行動起來都有些蹣跚,甚至相互之間的交流只能用手勢來傳達——大約耳朵都被震聾了。
然而,雖然遭遇了如此重大的變故,龍槍騎士團那些老卒們依然十分的從容鎮定——他們一部分人把守關隘缺口,另一部分人則迅速地挖掘廢墟,搶救人員,搬運磚石,封堵豁口……一切都井井有條,絲毫沒有乍逢大變以後的慌亂之態。
老將雙眉軒起,帶著幾分嘲諷之意看著海因:
「哦?主教閣下想要試試自己的勸降能力麼?」
「不,伯爵,我無意侮辱您和您的軍團。但目前的局勢也已經很清楚……」
「本官不會投降。」
沒耐心再聽海因囉嗦下去,哈恩尼巴爾凜然做出回答,但前者的臉色居然一點都沒變:
「您誤會了,哈恩尼巴爾伯爵,我並不奢望您會同意投降。我的目的,只是希望在這種情況下您能夠率領龍槍騎士團的殘餘部隊離開。不必要再為這座已經失去防禦能力的要塞付出更多傷亡代價。」
此言一出,不僅僅哈恩尼巴爾本人,就連後面的塞利斯與艾爾夫也都楞了,六隻眼睛同時朝大主教瞪視過去,三人心中同時都浮現出一個詞——「書獃子」。
過了片刻,白髮老將的聲音才再度響起——微微帶著嘲諷的語調:
「很有趣啊,海因主教,閣下居然在要求一支敵國的軍團主動放棄防地?」
「這並不奇怪。」
海因的臉色也突然變得沉靜,他看著對面白髮蒼蒼的老將,正容說道:
「在此以前,我們南十字軍也曾經完全憑著本身的智慧和勇氣攻克過這座關隘……」
哈恩尼巴爾臉色微微一變,只聽海因繼續述說下去:
「後來,當我們無力抵禦的強大對手到來時,我們就選擇了主動放棄——但是伯爵閣下,您也應該清楚,當時這座城塞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我們都不曾破壞過。甚至就連倉庫裡的糧食物資,我們也沒有做任何手腳而將之原樣奉還……」
「那是因為你們要借此交換你們所留下傷員的性命——而雷昂將軍也同意了這種交換,我國沒有虧欠你們什麼!」
哈恩尼巴爾高聲說道,海因卻突然淡淡一笑:
「不錯,我並不想借此要求什麼,只是希望伯爵閣下能夠理解——在力量難以當面抗衡的時候,暫時退避也是一種策略……而與所謂的『敵人』之間,也並不是只有講打講殺一種交流方式……」
「這一切……不還是都為了日後率領大軍再打回來麼。」哈恩尼巴爾看向海因身後那龐大的索菲亞軍陣列,冷冷一笑:「索菲亞的大主教閣下,什麼時候對我卡奧斯國的軍人也抱持著如此善意了?」
「那是因為伯爵您與龍槍騎士團……與眾不同啊!」
海因正視著白髮老將的眼睛,緩緩說道:
「——大約二十年前,西奧多法蘭剛剛奪得卡奧斯皇帝之位以後不久,就有了大舉南下之意。然而皇帝的念頭卻被一位重臣阻攔住,使得我們索菲亞國以及整個阿倫西亞大陸又多了十餘年的和平歲月……只是那位重臣本身,卻由於忤逆君意,從此被派往偏遠之地守戍蠻荒,直至鬚髮皆白。而曾經是大陸最強軍團之一的龍槍騎士團,也就此老邁消沉,不復聞名……昔日的萬丈雄心,錦繡前程,都隨著那一次直言上諫而付之流水……」
突然聽到這些話,饒是素有「卡奧斯之盾」威名的白髮老將,此時也禁不住雙目泛紅,感慨萬分。
「想不到……想不到如今還有人記得這些……」
「您不會忘,我們也不會忘……哈恩尼巴爾伯爵,閣下當年曾經於我們索菲亞國有過大恩,到今日我們雖不敢奢言報答,卻也希望能留存一份昔年的善意。」
海因伸出手去,朝著奇亞森城的方向用力揮了揮:
「這一次,為了援救西方盟國塔利亞斯,我們不得不採取雷霆手段突破此處關隘,因此犧牲了貴軍的大批士卒,那是不得已而為之。然而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倘若還要繼續廝殺拚鬥下去……伯爵閣下,無論是哪一方的傷亡,都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呀!」
海因的語氣極為誠懇,彷彿面臨不利局面的不是卡奧斯人而是正他自己。艾爾夫這些年來也算多次見識過這位軍師大人的口才了,但到了此刻,他仍然發現,在這位大主教面前,自己才是真正的——書獃子。
至於塞利斯,更是早已目瞪口呆,和旁邊的同學艾爾夫一樣,只剩下滿腔崇敬之情掛在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