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妙賞 十五、卿本佳人 文 / 賊道三癡
十五、卿本佳人
北宋翰林直學士張擬所著的的《棋經十三篇》約兩千字,系統地總結了自先秦《尹文子》、東漢班固《弈旨》、馬融《圍棋賦》、直到唐代大國手王積薪的《圍棋十訣》這些著作裡關於圍棋的論述,集其大成,建立起完整深刻的圍棋理論,影響後世千年。
二月十九日上午,陳操之一早起來練了一遍五禽戲,便在小書房裡默寫《棋經十三篇》,把其中一些穿鑿附會的思想去掉,替換上後世最新的圍棋理論——
正凝思默想、筆不停書之際,忽聽院外傳來顧愷之爽朗的笑聲,大聲道:「子重,子重,佳人來訪,猜猜是誰?」
唐宋以前,佳人一詞有三義,宋玉《登徒子好色賦》裡「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國」,佳人指的是美女;《晉書.陶侃傳》裡陶侃對叛軍將領王貢說:「卿本佳人,何為隨之也!」這裡的佳人指君子賢士;南朝王融《秋胡行》「佳人忽千里,空閨積怨生」,此佳人與良人同義,是指丈夫——
顧愷之所言的「佳人」當指第二義君子賢士,只是在陳操之聽來,佳人一詞實在曖昧,若不是素知顧愷之是天真誠摯之人,真以為顧愷之是故意揶揄戲謔,因為陳操之猜到來的是謝道韞。
陳操之擱下筆,大步迎出門外,就見襦衫綸巾的謝道韞跟在顧愷之身後走進院來,依舊是敷粉薰香,人未近前,香風習習——
好友三年不見,自應熱情一些,顧愷之可就在邊上看著呢,若太冷淡會被他認為是輕義薄情,陳操之搶步近前,一躬到地,不勝欣喜地道:「英台兄,別來無恙乎?昨日相見,未交一言,甚歎惋!」
謝道韞雙眉斜飛、眉梢上挑,英氣中帶著嫵媚,若不是臉上粉敷得厚,可見雙頰緋紅,也是被顧愷之那帶有歧義的「佳人」弄得有些尷尬了,長揖還禮道:「昨日見子重舌戰群賢,風采更勝往昔,實為欣喜。」直起腰來與陳操之對視一眼,覺得兩個人這樣一本正經實在好笑,梨渦淺現,迅即隱去。
陳尚過來見禮,冉盛、小嬋也來拜見祝郎君,在他鄉見到舊相識,總是很愉快。
陳操之請謝道韞入廳飲茶,謝道韞道:「子重,你我故友,不需要客套,就到你書房裡略坐一會吧。」瞟了一眼陳操之的左手,見其中指指節一側微凹,這是執筆書寫的痕跡,便問:「子重這般勤奮,在習字嗎?」
陳操之道:「昨日答應江護軍要筆錄《弈理十三篇》相贈,早起便寫了一些。」
謝道韞含笑道:「我正為此而來,這《弈理十三篇》得讓我先睹為快。」
陳操之道:「那好,請英台兄稍待,尚須小半個時辰才能寫完。」
顧愷之搖頭道:「子重所學太雜,卻又無一不精,誠可恨也,子重音律、圍棋、書法俱臻上品,我差勝者,繪畫也,這個絕不能讓子重超過。」
陳操之笑道:「長康放心,繪畫我絕不如你,附你驥尾可也。」
陳尚、陳操之、顧愷之、謝道韞入書房坐定,斗室狹小,跪坐四人就有些逼仄,謝道韞稍感不自在,取過書案上幾張寫滿墨字的左伯字,說了句:「子重書法圓勁秀潤了許多。」念誦道:「——棋者,以正合其勢,以權制其敵,故計定於內而勢成於外。戰未合而算勝者,得算多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戰已合而不知勝負者,無算也。兵法曰『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於無算乎?由此觀之,勝負見矣。」讚道:「此論精闢!子重,快快筆錄出來。」
陳操之便援筆抻紙,繼續寫《弈理十三篇》,陳尚坐了一會,便向謝道韞告罪,自去司徒府了,顧愷之也被府中管事請去說有要事相商,顧愷之與張墨之女張彤雲的婚期將近,張彤雲下月就會進京,而顧愷之父親顧悅之也將從荊州趕來,所以顧愷之近來還是頗忙碌的。
現在書房裡只剩陳操之與謝道韞二人,《弈理十三篇》陳操之已經寫好前九篇,兩千多字,謝道韞很快看完了,便等著陳操之寫出來,陳操之現在是左手書寫,用的是王羲之《蘭亭集序》行楷,陳操之垂睫下視,雙肩不動,懸腕揮毫,一個又一個清麗的小行楷字從筆端流淌出來,有時又停筆思索,墨眉微蹙,在搜索記憶,而挺直的鼻子兩側微現汗意——
二月天氣,氣候尚冷,不至於寫字寫得出汗,謝道韞莞爾笑道:「子重,你專心寫吧。」取過案頭《一卷冰雪文》翻看起來,若不經意道:「子重修心養性功夫還欠磨礪啊。」
陳操之微笑道:「奔馬迎面、大風摧樹,猶自神色不變,此之謂名士風度。」
謝道韞稍一蹙眉,即展顏道:「子重可謂過耳不忘,這是記仇嗎?」
陳操之剛才說的那句話是三年前謝道韞在吳郡桃林小築時說過的,當時謝道韞、謝玄姐弟要看陳操之作畫,陳操之說賢昆仲這樣盯著讓他無從落筆,謝道韞便說了以上那一番話,當時二人還爭論了一番,謝道韞稍佔上風。
陳操之道:「奔馬、大風、崩崖、摧樹,我或可做到神色不變,但被你這樣盯著,還要凝神落筆,就很辛苦了。」
謝道韞問:「因為我是女子嗎?可我聽說江左衛玠入建康,多少女子擲花送香囊,你卻是神色自若。」
陳操之道:「那要我如何?戰戰兢兢汗出如漿?」
謝道韞看著陳操之鼻翼細汗,揶揄道:「嗯,子重入城是戰戰兢兢、汗不敢出。」
「戰戰兢兢汗出如漿」與「戰戰兢兢汗不敢出」是大書法家鍾繇的兩個兒子見曹丕時說的話。
陳操之寫不下去了,擱下筆,望著謝道韞,說道:「那年冬夜,看到英台兄那封長信,心甚溫暖。」
謝道韞秀眉一挑,說道:「我都忘了當時寫了些什麼了,只是覺得不能前去弔唁陳伯母,很是內疚。」不想勾起陳操之的悼母傷感之情,岔開話題道:「我還要多謝子重助談呢,不然的話會很窘迫。」
陳操之道:「英台兄辯才無礙,自能應付,我只是湊個熱鬧而已。」
謝道韞道:「不然,有子重相助,我膽壯得多,阿遏不在京中,以後每月十四子重都來為我助談可好?」
陳操之道:「四、五月間我將赴姑孰。」
謝道韞道:「那三月、四月這兩次你可來助我。」
陳操之有些躊躇,幫著謝道韞拒婚似乎總有點尷尬,若說不相助也說不過去,只好點頭說:「好。」
謝道韞再次岔開話題,說道:「子重選擇去西府是對的,也只有桓大司馬才有破格用你之魄力,不過我有一言要提醒子重,桓大司馬素有不臣之心,其過王敦墓,誇讚王敦是可兒,可兒者,稱人心意者也,王敦何人耶,反賊也,桓大司馬之不臣之心可知,朝廷亦忌之,奈何桓氏手握重兵,只怕終有兵戈相向之日,子重入西府,務必小心,要左右逢源才好,歷練數載便出來,而如郗嘉賓這般不顧家族一意投靠桓氏的,我以為不智。」
謝道韞這是真切的關心,就是郗超也未對他說過如此交心的話,陳操之甚是感激,但他有些話暫時還不能對謝道韞說,只是道:「多謝英台兄——還是稱呼你英台兄嗎?」
謝道韞面色微紅,鎮定問:「那子重想稱呼我什麼,像阿遏一般稱呼我阿姊?唉,還是叫英台兄吧,習慣了,稱呼別的好不自在。」
這時小嬋端了兩盞茶進來,對謝道韞道:「祝郎君,這是小婢烹的茶,是我家小郎君教的制茶法子,清香有回味。」將茶放下,就坐在一邊侍候。
陳操之便繼續書寫《弈理十三篇》,花了半個時辰,將後續四篇寫完,共計三千餘言,當然不能署陳操之的大名,托名班固所著。
小嬋幫著把這一疊寫滿墨字的左伯紙裁好、裝訂成薄薄一冊。
謝道韞不再流連,取了這卷《弈理十三篇》起身道:「子重,此圍棋秘笈借我抄錄一遍,改日奉還。」帶了候在院中的兩個僕人離去。
陳操之送至大門外,拱手而別,看著謝道韞的牛車緩緩駛遠,心裡有些歡喜有些惆悵,心道:「英台兄又可以出來與我相見了,這很有點終生為友的味道,可是這真能長久下去?」
用罷午餐,稍事休息,陳操之便命來震駕車前往橫塘陸府,準備了簡單的贄見之禮:野鶩兩隻、薰脯十斤、酒兩甕。
冉盛又要騎著大白馬跟去,陳操之說冉盛騎馬太惹眼,城中又沒有幾步路,步行前去便可。
冉盛只好把馬拴起來,笑道:「小郎君雖然俊美,不過別人遠遠看來,總是先看到我冉盛,哈哈。」
陳操之道:「既知如此,以後在城中莫要騎馬招搖,惹人圍觀。」看到冉盛將兩截三尺長的橡木棍藏進牛車裡,怪問:「小盛,這是做甚?」
冉盛道:「小郎君入陸府,好比劉備入東吳招親,不能不防。」
陳操之失笑:「你還真準備開打啊,讓人笑話,趕快把木棍丟了。」
冉盛只好把兩根木棍放回他自己房間,跟著牛車走,說道:「不用棍子也行,真要打起來,隨便搶個物事就能打。」
陳操之搖頭無語,心道:「冉盛精力過剩,是得帶他到軍府去練練,不過似乎得先徵求一下荊奴的意見,荊奴與小冉貌似主僕,卻情同親人,冉盛年幼不知身世,那荊奴應該是有沉痛往事的。」
顧愷之過來道:「子重這就要去陸府了嗎?千萬別進錯門,記住,左邊的是大陸尚書府,你們要進右邊,若是進到左邊去,那就不妙了,哈哈!」
牛車駛出顧府,正好郗超乘馬車、帶了幾名武弁前來邀陳操之一起去陸府,郗超讓陳操之與他同車,便問昨夜會稽王有何賞賜?陳操之一一說了。
郗超道:「會稽王倒是會小恩小惠結納人。」一笑而罷,未再多言。
將近橫塘,謝萬從後趕到,不乘馬車也不乘牛車,戴高冠、披鶴氅,由四個健僕抬著平肩輿,平肩輿上還有帷蓋,看上去氣派不凡,當年謝萬初見司馬昱,就是這樣一副仙風飄逸的派頭,讓司馬昱大為讚歎,謝萬又善清談,和司馬昱竟夕長談,此後謝萬官運亨通,直至北伐兵敗——
陳操之和郗超下車向謝萬見禮,三人沿橫塘西岸緩緩而行,欣賞橫塘春色,橫塘雖不如蔣陵湖大氣,方圓不過數里,但更顯精緻秀麗,近年來又經陸府精心整治,湖水清澈明淨,湖岸花樹參差,但見春波渺渺,春柳依依,春日西斜,杏林花開。
「陳檀越——陳檀越——」
陳操之止步回頭,就見光頭芒鞋的支法寒在一個顧府僕役陪同下快步趕來,合什施禮,開口便道:「陳檀越這就隨小僧去東安寺見吾師吧。」
郗超哈哈大笑,說道:「支公相召固然榮幸,但見外舅更要緊。」
陳操之道:「法寒師兄,我明日一早隨你去拜見支公如何?煩師兄在顧府暫歇。」
支法寒笑道:「佛祖保佑陳檀越姻緣得成。」分別向郗超、謝萬合什施禮,便隨顧府僕役回去了。
郗超道:「萬石公與子重去拜訪小陸尚書,我拜訪大陸尚書,我正好有事與大陸尚書相商。」
謝萬石笑道:「這樣也好,免得陸仲德來對操之咆哮,陸祖言溫文君子,子重不用擔心。」
郗超先行,逕去拜訪五兵尚書陸始,謝萬與陳操之到陸納府前投刺求見。
陸納正與妻子張文紈一道在書房裡看陸葳蕤作畫,畫的是蔣陵湖春曉,青天鷗鷺成行,湖岸高亭獨張,一派春和景明——
這時,管事前來呈上名刺,報知散騎侍郎謝萬與陳操之求見,陸納錯愕,朝女兒陸葳蕤看去,陸葳蕤心慌,執筆的手一顫,碧波渺渺的蔣陵湖湖心出現了一個大墨點,一幅將畫好的畫給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