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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玄心 二十五、母病 文 / 賊道三癡

    二十五、母病

    陳流被逐出「有序堂」之後,堂上氣氛凝重,族長陳鹹環顧東西南北四樓子弟,肅穆道:「操之說得不錯,我先祖長文公位列三公,子孫卻不得為士族,實乃恥事,這固然有司徒府不察、譜牒司品評草率的緣故,但陳氏百年來未有傑出人物卻是不爭的事實,慶之亮拔清通,為一時之秀,才望馳名州郡,肅弟與我皆寄予厚望,可惜早夭——」

    陳母李氏想起亡兒,眼淚一顆顆滴在葦席上,陳操之伸手輕輕覆蓋著母親的手背,意示安慰。

    陳鹹繼續用那莊嚴的語氣說道:「錢唐陳氏雖非士族,但門風清譽並不在杜、戴、丁、褚之下,入品之官代有其人,遠不是其他寒門庶族能比的,何故?就是因為陳氏詩書絃歌不絕,可如今,除了西樓操之叔侄依然堅持每日讀書習字之外,其餘三樓子弟都只是應付了事,有誰是真心實意讀書求上進的?都是只求眼前的一些蠅頭小利,以錢帛多寡為得失、以田谷豐歉為悲喜,完全忘了這世間除了吃飯穿衣之外尚有求知修身之道?像陳流更是惡劣,諂事上司,謀人錢貨,早晚要遭刑律懲處,這也是我平日姑息之過——」

    說著,陳鹹長跪向族人謝罪,然後問:「今日逐出陳流,諸位有無異議?」

    堂上一片默靜,過了一會,陳滿負氣道:「無異議,只要族長應付得來魯主簿就行。」

    一向溫和近乎怯懦的陳鹹今日終於有了一族之長的擔當和氣概,沉聲道:「魯主簿又如何?我雖已去職,但縣上汪府君見了我也要稱一聲子柳兄,魯主簿也不過出身寒門,能一手遮天嗎?——你們要明白,魯主簿欺凌操之就是欺凌我錢唐陳氏,我族人若不能一致御外,錢唐陳氏危矣。」

    陳滿不再吭聲,其餘族人自然也無異議,陳流平時就是惹人憎厭的,連他自己同胞兄弟都惱他。

    族議結束,陳鹹留陳操之母子單獨說話,陳母李氏感謝族長主持公道,陳鹹道:「一個家族,只要有一個傑出人物,整個家族都會門楣生彩,這是我對操之的期望。」

    陳操之跪坐著一躬身,金聲玉振道:「操之會努力的。」

    陳鹹點點頭,問陳操之昨日去寶石山訪道的經過,得知葛洪葛仙翁允諾操之可以隨時借閱其藏書,驚喜道:「葛稚川蔑視功名、孤傲不群,他看得上的人物不多,能與你如此相投,可謂有緣,他由儒入道、學識極豐,你以後要多向他請教。」

    陳操之應道:「是。」對這個四伯的印象大為改觀,當即把魯主簿可能與褚文謙勾結來打擊陳氏的猜想說了出來,又把馮夢熊說的魯主簿冒注士族之事也和盤托出。

    陳鹹思量了一會,說道:「說起來這個魯主簿當年就與我不睦,現在有褚氏撐腰,倒是可慮,不過他自己品行不正,妄想欺凌我陳氏,逼急了,我親去郡上見陸使君,看他魯氏會落得什麼下場——操之你不必憂慮,唸書習字不要耽誤,你現在已經小有名聲,還要爭取在九月初九登高雅集上嶄露頭角,若能被郡上的中正官看中,擢入品級,就算是第九品,你也從此不必再擔心服雜役的事,入品的賢才即便未授官職,也不用再服勞役。」

    陳操之道:「多謝伯父教導,操之記住了。」

    陳鹹皺了皺眉頭,又道:「不過來福的蔭戶怕是保不住了,魯主簿要在這點上發難,我陳氏無理可辯,現在離七月檢籍尚有兩個月時間,你自己妥為安排吧。」

    ……

    陳操之攙著母親回到西樓,來福父子方才看到陳流又惱恨又羞慚地駕車離開了陳家塢,不明白怎麼回事,這時才得知祖堂發生的事,陳流被逐出陳氏宗族了,真是大快人心,誇讚操之小郎君有辯才。

    陳母李氏看著來福一家憨樸的笑容,心裡沉甸甸的,來福一家在這裡安居樂業十多年,來福的長子來圭是在這裡娶親成婚的,其妻趙氏已有身孕,次子來震正與黃佃戶之女議婚,一切都在陳家塢扎根,這要是被趕走遷去僑州,就好比參天大樹要連根拔起,可知有多傷痛和艱難!

    「若實在無法挽回,只有到時多贈一些錢帛谷粟給來福了。」

    陳母李氏怏怏不樂,本來身體就衰弱,這一有了憂心事,第二天夜裡就病倒了,氣短心促,頭暈目眩,坐不得,一坐起來就覺天旋地轉,只有臥床。

    英姑半夜把陳操之喚醒,陳操之到母親房裡問安,見病得不輕,甚是著急,想著去縣上求醫,便即下樓讓來福備車。

    來德一言點醒陳操之:「小郎君,那葛仙翁不就是神醫嗎,有仙丹的。」

    陳操之「嘿」的一聲,暗罵自己糊塗,怎麼倒把這個史上有名的醫學家給忘了,前日在初陽台道院還看到葛仙翁的百卷巨著《金簣藥方》呢,又想母親臥病乘不得車,只有去求葛仙翁來陳家塢診治,即命來震駕車,他和來德步行前往葛嶺求醫。

    少年冉盛揉著惺忪的睡眼,也說要跟去,走夜路,多一個人就多一個人吧。

    牛車上懸一盞燈籠,來德手裡提著盞燈籠,還和冉盛一人手裡握根硬木棒,提防夜出覓食的野獸,金聖湖一帶虎豹少見,熊狼是不少的。

    陳操之在牛車上坐了一會,山路崎嶇顛簸得不舒服,便下車與來德、冉盛一道步行。

    這日是五月初十,月亮已有那麼薄薄的一塊,在夜空雲翳間不捨地往西穿行,淡淡清輝灑落,四野空明,右邊不遠處的西湖波光粼粼,有濕潤的水氣襲來,腳下的山道似乎特別潔淨,真想赤足踏上去,有月光,燈籠也不需要,可以走得很輕快。

    陳操之嫌牛車行得慢,便叮囑來震駕車隨後趕到,他和來德、冉盛先行一步。

    從陳家塢出發時大約是凌晨子時,趕到寶石山時,缺月已落下西面山嶺,天空一片昏暗,都辨不清腳下的路了,三個人摸黑上了葛嶺,見初陽台道院無聲無息,和山嶺草木一起沉睡了。

    陳操之示意來德、冉盛不要出聲,三個人就在道院前的松下石墩坐定,靜候天明。

    濃重的黑暗被一絲一線抽走,天空逐漸明亮起來,大山雀嘰嘰喳喳的嗚囀,聽得道院裡有木門被拉開,腳步聲起,有人吟道:「無憂者壽,嗇寶不夭,多慘用老,自然之理,外物何為?」語音蒼勁,中氣十足,正是葛洪的聲音。

    陳操之起身立在道院大門前等候,一時半會不見門開,身後的冉盛突然來了一陣猛烈的咳嗽,於是,大門開了。

    葛洪見了陳操之,大為驚奇,得知是為了母病連夜趕來,已等候了近一個時辰,便點著頭,捋著白髯,念誦道:「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即命侍者將他裝藥的青囊帶上,隨陳操之去陳家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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