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戰江陵 第六節 青囊 文 / 莊不周
第六節青囊
「首要之事,當是保住丞相大人性命。丞相大人在一天,公子就穩如泰山。有丞相大人的栽培,再加上公子的天資,以目前的形勢,不出兩三年,公子至少可以與子桓公子一較高下而不落下風。」張松輕鬆自在的笑道。
曹沖沉思良久,他覺得張松的話有道理,但有點過於輕描淡寫。曹操是偏向自己,這個所有人都知道,以他在荊州之戰的表現,曹操白天對三人的評價就是對他的最好讚賞。夏侯稱是自己的鐵桿,十八歲就安排他做了東城太守的長史,顯然不僅僅是因為夏侯稱的才幹和夏侯淵的赫赫戰功。曹彰如果能順利接任虎豹騎都尉,那麼再加上對曹操死忠的許褚,曹軍中最精銳的兩隻部隊顯然對自己不會有威脅了。假以時日,在曹操的庇護下,以自己的前世智慧和現在學習的用兵心法,立下大功,風頭蓋過曹丕,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兩三年時間能做到這些嗎?貌似張松有些想得太理想化了。
而且,就算兩三年間有可能,曹操的目前狀況能熬過兩三年嗎?
張松見曹沖沉思了半天,臉上還是有些疑慮,不免笑道:「公子當局者迷,你忘了華佗大師了嗎?」
曹沖苦笑一聲:「華佗大師是能治丞相的病,只是,他已經……據說他的遺書也被那獄卒付之一炬了,焉能救得丞相大人性命。」
「公子,大師雖死,遺書也確實燒了,但是他的醫術並非沒有傳人啊。」張松笑著點撥道:「公子別忘了,華元化就是沛國譙人,他的家離譙縣縣城不過數里,我聽說他的弟子廣陵吳普為了照顧他的寡妻幼子。在這城中開了一家醫館,懸壺濟世,頗有能名,縱然不及華大師,想來動這個手術也是可能的。公子何不去尋訪一下。若他能醫得丞相大人,公子可又是大功一件,此事宜早不宜遲啊。」
曹沖豁然開朗,連連點頭道:「多虧永年提醒。我一時竟將此事忘了。」他實在是忘了,他也記得華佗雖死,但他有兩個弟子的,其中一個就叫吳普,好像還傳了一套五禽戲下來,有人說這五禽戲可是內家拳地開山鼻祖,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過能強身健體那倒是貨真價實的。
第二天曹沖就匆匆的帶著張松等人去了吳普開的醫館。醫館就在譙縣縣城裡。規模不大,只是一套兩進三間的平房,前面一進右手間就是醫館。
曹衝來的時候,人並不多,門前居然一輛車也沒有。空空落落的。曹沖覺得奇怪,在門前下了車,留下許儀和幾個虎士在外面候著,只帶著張松和李維進了屋。屋裡並不大。但收拾得挺乾淨,只是也沒什麼病人,一個童僕拿著撣子正打掃衛生,整理藥櫃,一個中年人坐在堂中,翻看著一些簡策,不時地記一些東西。看到有人進來,那中年人連忙站起身來。微笑著迎了上來,拱手笑道:「二位先生大駕光臨,不知是看病呢,還是配藥?」
曹沖笑而不語,張松笑了一聲道:「先生看呢?」
吳普見他們故作神秘,也拈著頜下漆黑油亮的鬍子上下打量了一般笑道:「三位皆是神氣充足,步履輕鬆,目光有神。不似有恙之人。莫非是配藥?還請將藥方一看。」
曹沖笑道:「吳先生目光如炬,卻是猜錯了。我們三人雖不是來看病的,卻是想請先生大駕,移趾一行出診。我家中有一至親之人,胸部中了外傷,傷了肺,一直咳血不止,想請先生相幫。」
「哦?」吳普嘴裡哦了一聲,卻沒能動彈,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曹沖,搖了搖頭道:「那恐怕要讓這位公子失望了,小人醫術淺薄,看看小病還可以,這麼重的傷,只怕未必治得。還請公子另請高明,不要耽誤了府上貴人的病情才好。」
曹沖有些不解的看了一眼吳普,又看了一眼張松,張松也有些不解。正要說話,李維大大咧咧的插嘴道:「華大師醫術高明,據說當年刳腸洗腹,無所不能,怎麼教了個徒弟能病人的面還沒看到,就先怯了場了?」他一指牆上掛著地一隻青布囊:「你既然沒有這本事,這華大師的青囊,又何必掛在這裡,也不怕墜了大師的威名?」
曹沖抬眼看去,只見牆上正掛著一隻青布囊,雖然布色沉舊,卻一塵不染,顯然平時是天天有人清理的。他抽眼向吳普看去,只見吳普收了臉上笑容,嘴角露出一絲快意的譏諷,緩聲說道:「正是大師醫術高明,活人無數,自已卻死於非命。而普不才,仗此小術,賺兩個乾淨地小錢,苟活於世,豈敢與先師抗行?這位壯士,又何必拿此話來羞辱我一個行醫的?」
張松衝著曹沖苦笑了一聲,目光裡露出了一種恍然的神情。曹沖點頭,他也知道吳普十有**看出了他們的身份,不願前去醫治曹操。譙縣並不大,曹操打了敗仗受了重傷地消息想來吳普已經知道了。丞相回家探親,縣裡自然是要清場的,一些可疑人等都限制入城,難怪吳普這裡生意也清淡了許多。不過,吳普生氣卻不是因為這個原因,而是因為華佗正是死在曹操的手上,如今曹操身受重傷,他自然是希望曹操死得越快越好,哪裡會願意出力醫治。不能明說不治,只能說自己不會治了。
「先生莫怪,小子曹沖,素仰大師醫術道德,今日來請先生為家父治病,也是知道大師素以大醫精誠,救人於危難之際,必不會以私怨為念。」曹沖一開口就猛捧了一番華佗的醫家道德,然後又顯出一臉的沉痛說道:「華大師因家事不能應徵,為律法所傷,小子也覺得遺憾之極,家父提起此事,也常唏噓不已,頗有後悔之意。奈何天人永隔。斯人不能復生,此次前來,一來是請先生出診,二來也是想看看華夫人這裡可有小子能出力之處,還望先生不要推辭。」
他說著,轉過身撩起衣擺,面對著華佗的青囊,雙膝跪倒。大禮參拜,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吭吭有聲,這才站了起來,又作了三揖。額頭上隱隱一片艷紅,煞是驚人。
「公子……」吳普、張松和李維三人同時驚呼出聲。
「一代神醫,未能像張大師一樣,將如斯妙術傳遍人間。造福萬民,斯誠痛哉。」曹沖搖了搖手,痛惜的說道,他顧然有作戲地成份,但想起華佗這樣地神醫被曹操所殺。惋惜的心思倒大部分出於至誠,並非全是作戲。
吳普見了,也是默然。他自己也知道華佗的死固然有曹操凶殘的原因,但曹操殺他也不是全無憑據。以大漢律,屢不應徵就是抗拒朝庭,殺了你也是天經地義的。不過大漢的士人常常以不應徵辟來提高名聲,一般當官的也不願意因此而壞了自己名聲,故而很多人都已經忘了有這條大漢律了。再說了,醫匠不過是個術士,焉能和讀經地士人相比。
更何況曹沖剛才提到張機張仲景,也讓吳普感慨不已。張仲景在曹沖地邀請下出山在襄陽義學裡教授醫學。短期內就培養出了上千名軍中醫匠,為避免大規模的疫病立下了汗馬功勞,活人無數,功德無量。而同時,眼前這位曹沖公子,從難民中招收適齡地年青人,讀書學醫,不把醫學當賤業。也讓吳普這個行了半輩子醫的人感激不已。眼下見他一個堂堂的丞相公子在恩師的青囊面前大禮參拜。隱隱的有代父認錯之意,這面子也算是給得足了。讓他一時倒也再說不出什麼難聽的話來。只是讓他答應去治曹操地傷,他又有些心不甘情不願的,一時僵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
張松本來對曹沖輕易的就拜倒在華佗的青囊面前頗有些不解,覺得他未免丟了身份,現在見吳普猶豫,卻也沒有多說,只是回過頭對李維耳語了幾句,李維匆匆出去了,從車上捧了一些錢來,放在藥櫃之上。吳普臉色一沉,正要拒絕,張松攔著他道:「我家公子聽說華家小哥好讀書,夜以繼日,頗費油燭,十分讚賞,只是想助一些燈火錢,略表心意,還請先生不要推辭。另外我家公子在襄陽建了義學,請大儒宋仲子為教授,廣收貧家子弟。先生如果有意,也可讓小哥隨我家公子前去襄陽讀書,將來也可以謀個出身。」
吳普本待要拒絕,可聽說大儒宋仲子在襄陽做教授,一時倒也不免動心。他是可以一口拒絕了曹沖,大不了一走了之,雲遊天下,可師母和恩師唯一的兒子華方怎麼辦?真要惹惱了曹家,也未必是好事,且不論曹操會不會一怒之下趕盡殺絕,就算他能放過華家,只怕華方地書讀得再多,這仕途也是無望了。如今曹沖已經服了軟,自已如果治好了曹操,以後有曹家罩著,華方的仕途卻是一路坦途。
民不與官鬥,貧不與富鬥,得饒人處且饒人吧,兩相一比較,吳普的心也動了。他歎了口氣,對著曹沖一揖道:「多謝公子,只是此事小人要和師母商量一下,還請公子稍待片刻。」
「無妨,先生請便。」曹沖大喜,連忙應了。
吳普進了後堂,不大一會兒,微笑著出來了,背起藥囊帶著小僮跟著曹衝出了門。
曹操正在休息,聽說曹衝將華佗的弟子吳普請來了,十分意外,連忙讓他們進去了。吳普剛剛坐定,不大時間,張機地大弟子王宇也匆匆的趕了過來。有他向吳普說明曹操的傷勢,那才叫正得其人。
吳普聽完了王宇的陳述,又詳細察看了曹操的傷口,輕聲讚道:「久聞南陽張大師醫術通神,今日一見,果然盛名之下無虛士,縱使先師在世,只怕也不過如此,用藥准,處理合適,確實讓普大開眼界。」王宇連忙謙虛道:「先生過獎了,家師常說,尊師華大師乃自古少有的神醫。要論起刀上功夫和治外傷的本事,還是以華大師為當世第一。」
吳普笑著搖了搖頭道:「先師若說醫術,確實是高明,當世也許只有張大師堪與匹敵。但張大師除了沒有麻沸散,其他的,都不比先師差,要說起治傷寒,只怕先師還要甘拜下風地。先師在日。也常如此說,非是普虛言相誑。」
兩人在這裡探討醫術,相互捧場,一時反把曹操等人給晾在一邊。曹操今天心情好,倒也沒有計較,反而讓人準備了些零食酒水,讓他們談個痛快,然後興趣盎然的歪在一邊。聽得津津有味。
吳普這才感覺到有些喧賓奪主了,和王宇相視一笑,這才轉過頭對曹操說道:「丞相,王先生醫術高明,不能為丞相醫此傷者。只不過是沒有麻沸散,怕丞相受痛太甚而已。今普願獻上麻沸散,為丞相療傷。不過……」
「吳先生有何要求,儘管開口。」曹沖連忙插嘴道。
吳普搖了搖頭道:「公子。普並非是想挾技取利。只是普以為,丞相之傷,深入肺腑,且丞相身體虛弱,縱有麻沸散可動得刀斧,也未必能經得住術後之苦,所以普竊以為開胸清血並非上策。」
眾人一聽就愣住了。曹操疑惑的看著吳普,臉慢慢地沉了下來。他覺得吳普還是在找借口。曹沖卻一下子明白了吳普的意思,他也考慮過這個問題,以現在的衛生條件和醫藥水平,縱使有麻沸散麻醉,動了手術,清了肺部瘀血,只怕以曹操的身體也未必能經得住術後的併發症。如今戰爭中死亡那麼多,絕大部分人就是因為術後併發症。這年頭可沒有什麼抗生素。全憑傷者地體質和運氣。肺部是個重要器官,可不是小手術。併發症只怕也不輕,吳普擔心地,可能就是這個問題。
他生怕曹操起毛,連忙問道:「先生可是擔心術後感染,病人會高熱,傷口潰爛等症嗎?」
「公子所言,不過其中一兩項而已。」吳普清了清嗓子,將隨華佗行醫多年所見的術後死亡地事例講了一些,大家都是有相經驗的,一聽也就釋然了。曹操聽了,有些尷尬的笑了。
「那依先生,又當如何是好?」王宇一聽,也有些束手無策了,用藥慢慢調理只怕是沒用了,調理了一個多月,雖說不是全無用處,但丞相的傷勢還是在慢慢加重,調理只怕不能解決根本問題。
吳普稽首道:「普有一師弟,名叫樊阿,彭城人,精於針灸,勝於普多矣。如果有他在,用針灸之術配合張大師的藥方,也許可以不用動刀,即可排出丞相胸中瘀血,雖然時日略久一些,但卻穩妥得多。普願修書一封,丞相派快馬去彭城,不過數日,即可到此。」
曹操一聽大喜,彭城離此不過數百里,派快馬日夜兼程,確實是數日可到。以這種方式治療,顯然要比開胸挖肺來得穩妥得多。他笑著對吳普說:「先生此法甚好,那就有勞先生修書,我自派人去彭城去請樊先生。」
吳普應了,跟著王宇出去修書。曹沖也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坐到笑容滿面的曹操身邊陪他說說閒話。曹操問了他去請吳普的情況,聽說曹沖為了請吳普來給自己看病,在華佗地青囊面前下跪,他默然半晌,抬起手拍拍曹沖的肩說道:「倉舒,委屈你了。」
曹沖見曹操這一個月就只剩下一把骨頭,大手拍在自己的肩上竟然輕浮無力,想起他不久前當初在烏林冬至宴會上賦詩的豪邁,再看看眼前這個衰弱的老人,他不免心中一酸,險此落淚。他連忙低頭拭去眼中地淚水,強笑道:「古人割肉侍親,兒子不過是拜了一拜,又沒有少些什麼,談不上委屈。」
曹操長歎了一口氣,欣慰的說道:「有子如此,老夫縱此刻身死,又有何憾。」
曹沖心道,你現在可不能死,你一死,我豈不是也要完蛋了。他連忙笑道:「父親何出此言,等樊先生一來,有當世兩位神醫的弟子照料,父親安心休養些時日,定能龍精虎猛,重現雄風的。」
曹操呵呵地輕笑起來,笑得嗆了氣,輕咳不已。曹衝將他扶著躺好,幫他順了半天氣,總算好了些。曹操臉色微紅,他盯著曹沖看了一會,輕聲說道:「倉舒,你想跟著我回鄴城,還是想留在襄陽?」
曹沖一愣,他看了一眼曹操,略作思索說道:「兒子想陪在父親身邊。」
曹操微微的搖了搖頭:「傻孩子,你也十四歲了,老陪在我身邊幹什麼?有了王伯民(王宇)和吳元正(吳普),再加上那個樊阿,老夫一時還死不了。你長大了,也該出去單飛了。你見過雄鷹嗎?築巢於絕壁之上,雛鳥羽毛未豐,老鳥就要將他們趕出巢去,世人皆謂鷹乃禽獸,卻不知做父親的一片苦心。安心在父親羽翼之下的,有幾個能成器?」
曹沖呵呵一笑,撓了撓髮梢沒有說話,他一時還沒搞清楚曹操想怎麼安排,索性聽著。
「當初你強行將南逃的難民遷回襄陽,又在襄陽興學,我還不太以為然,如今看來,你竟用意深遠至此,實在出乎我的意料。」曹操頓了一下,親暱的捏了一下曹沖的臉頰:「幸好你是我地兒子,要不然,我真得想想你能不能留著了,能在大勝之際預料到如今的局面,實在是非人所想,非人所想。」
曹沖駭然心驚,幾乎嚇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