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369 記憶迴廊(四) 文 / 全部成為F
我目送阮黎醫生離去,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視野中,這才越過轉角。近旁左手邊的第一扇門的銘牌上有「安德醫生」這樣的標識,門嵌在牆壁裡,接縫十分細密,必須靠近了仔細看才能察覺出來。我和阮黎醫生一路走來,所看到的門都是這個樣子,反射著銀白色金屬的光芒。
我收回注視大門的目光,朝走廊前方望去,這條不知道有多長的過道呈現弧形,一直延伸到視野的外圍,讓人覺得這棟封閉的建築裡其實就只有這一條路而已。我在腦海裡勾勒著這樣的場景:建築就像是雞蛋一樣,密封的外殼,裡面又有蛋白和蛋黃兩個部分,這條過道屬於蛋白的部分,呈螺旋狀盤繞在蛋黃上。而安德醫生的辦公室,則是在蛋黃的位置。
我沒有在辦公室門上找到按鈴之類的裝置,只能試探著敲了敲門,手指關節的肌膚上傳來金屬的冰冷和堅硬。
這些材質的確是金屬。可到底是什麼金屬呢?我無法確定,在「末日幻境」裡學到的材料知識沒有給我哪怕是半點幫助。我覺得排除手感,外表有些像是統治局裡看到的那些材料,這讓我有些疑惑。
只要頭腦正常的人都會在第一時間明白「末日幻境」並不是簡單的虛擬現實。就算是親身經歷過,也很難相信,竟然真的存在這種身臨其境的虛擬技術。流淌在那個世界中的逼真情感,行為和思想,能夠套用任何已知的物理理論去解釋大多數現象,哪怕是廣義相對論和量子理論,也能在其中證實,這樣的世界真的是人類能夠製造出來的嗎——如果人類擁有這樣的技術,就不應該仍舊呆在地球上。
就算火星人也不可能製造出這樣逼真的幻境。它簡直就是另一個真實的世界,只有「神」才能花上七天的工夫創造它。
就算在這個世界醒來,我仍舊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自己之前存在的世界竟然只是個人工產物,自己所珍視的那些人。不過是其中的一個個虛擬角色。為什麼我在現實中所珍視的人,笑夜和八景她們也會出現在這個「末日幻境」中?她們和我一樣接受了實驗嗎?還有多少人接入到這個虛擬世界中?其他人,例如白井、森野和席森神父。究竟是「現實世界」存在的人物,還是「末日幻境」中的虛擬角色?
說實話,雖然過去的記憶正在恢復,但仍舊無法讓我完全肯定。如今自己身處的「現實世界」和那些技術人員提到的「末日幻境」,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用這具殘弱的少年身體,走在這條封閉的長廊中,和阮黎醫生的交談,就像是在做夢一般。
沒錯。植入的記憶告訴我的理性,這個地方和這個殘弱年少的自己,還有那些殘酷的記憶之夢,就是最真實不過的現實。但我的感性時而會變得混亂,覺得自己並沒有從因為過去記憶而產生的夢境中醒來,反而掉入了另一個更加逼真的夢境中。
也許,其實我是在希望這個「現實世界」是一場夢,所以拚命想要找出它的「破綻」。
「既然到了。為什麼不進來?」從門上發出的聲音將我從恍惚中喚醒。
我用目光尋找發聲裝置。但什麼都沒有看到。
「我不懂開門。」我這麼對大門說。
「哦,你連這些記憶都失去了嗎?」門上傳來的聲音如此說到。
不過,我卻覺得說「失去」其實並不恰當,「沒有找回」更加貼切。我猜測裡面的人一直在觀察在站門外的自己,現在說的這句話也是一種試探,往更壞的地方想。這句話甚至是對方在對我進行心理暗示,加深我的「失憶」狀態——這意味著。儘管態度上沒有完全表現出來,但這些人有可能希望我「失去記憶」。**()最好永遠都不要想起來。
根據已經恢復的部分記憶判斷,這樣的可能性並不小。仍舊是孩子的時候或許覺察不出來,但是如今回想起來,那個彷彿孤立於世的完全由孤兒和孤兒福利機構組成的小鎮,真江和其他人突然感染的病毒,以及及時趕到的救援人員,可疑之處簡直數不勝數。
我不介意用最大的惡意和陰謀論去揣測潛藏其中的陰影。
我沒有回答對方那個看似自問自答的問題。裡面的人應該就是安德醫生,他通過看不見的傳聲器對我說:「將手掌放在門上三秒,系統會對你的指紋和慣性壓力進行識別,有的時候,你還需要根據提示使用視眼膜,不過我的辦公室沒有這樣的要求。」
「慣性壓力?」我一邊將手掌放到門上,一邊提出自己的疑問。
如果我認定對方在對我進行心理描述,那麼每一次談話都是交鋒——就像阮黎醫生說的,我會因此疑神疑鬼,疲憊不堪,可是我又有什麼好的對抗方法呢?現在,我又下意識認為,這次對話又是一次試探。
不過,我不需要在這個問題上假裝,因為我的確不知道所謂的「慣性壓力」到底是指什麼,儘管我能從它的字面意義上猜出它是什麼。
「簡單來說,就是人們在開這種門時,尤其是開某扇門時,習慣性施加的力量。」門上傳來的聲音用刻板得令人昏昏欲睡的聲音解釋到:「例如,當你每次將手掌按在我的辦公室的門上,都會使用一個範圍值內的壓力。」
「不會出現例外嗎?例如情緒激動的時候。」
「那麼,我就知道你的情緒激動。」聲音說:「它是開門的一個條件,但又不僅僅是條件。就像現在,你的壓力指數並不在慣性指數範圍內,一般情況下你無法進入,但如果我在裡面,就可以從裡面為你開門。」他宛如欣賞自己的冷笑話般發出呵呵的聲音。
我很驚奇自己竟然聽懂了這個冷笑話的含義——如果從外部打不開,自然只能從內部打開。不過,這同樣是一個陷阱。
「你的確記不得怎麼開門了。不過,似乎沒有忘記我,我對此感到十分高興。」聲音這麼說著,門向左滑進了牆壁裡。
如同我在記憶之門中,第一次看到安德醫生的樣子。辦公室裡的擺設幾乎不差分毫。同樣高大的架,同樣堆滿籍和報告的辦公桌,甚至連紙堆的數量和方位都沒有改變。當那個男人站起來拉開身後的窗簾時,同樣明亮的光線衝散了辦公室的陰鬱。明明從外面看起來,覺得這個辦公室同樣是密封在一個金屬殼中,但窗戶外的風景卻被掀起窗簾的微風送入眼簾中。
我的心中因為這幅熟悉的景象產生一絲動搖。之後男人才轉過身,重新坐回椅子上。這時,我才察覺看似戶外風景的景色,不過是由一面屏幕營造出來的逼真畫面而已——窗框本身就是放映屏的一部分,而微風是從細密的隔片狀散熱口裡吹出來的。
隨後。我開始覺得,自己踩著的地板並不是木質的,而同樣是用金屬製成,不過是刷上了木質紋理的顏色,此刻覺得又冷又硬。
一首輕柔的夜曲節奏的藍調老歌突然在辦公室裡響起。安德醫生十指交叉,頂著下巴,將視線投在我身上。
「坐。」他說。
我覺得沒必要去想這是不是又是一個考驗了,這個男人簡直無孔不入。
我坐在距離辦公桌三米遠的椅子上。無論椅子的樣式還是擺放的位置。都和記憶之夢裡的場景沒太大的不同。只是,當時我需要踮著腳才能接觸地板,而現在已經輕易就能腳踏實地了。我觀察著安德醫生,和夢裡比較起來,頭上的花白頭髮已經完全佔據了整個腦袋,臉上的肌膚也更加鬆弛。皺紋也更多了。這些變化都清晰地為我展示著時間的流逝。
空氣的味道,彷彿也和過去第一次見面時一樣。這樣充滿既視感的景象。讓我的腦海裡不由自主浮現第一次碰面時,安德醫生所說的話:
——我的同僚……嗯。那些人做了一份醜陋的報告。
緊接著,現在的安德醫生開口了。
「我的同僚……嗯,那些人做了一份醜陋的報告。」
雖然是敵人,但卻充滿了懷念的味道。
「你的上一次緊急治療採用的是我的方案,他們現在批評我太過草率,手段太過激烈。因為你的身體的恢復狀態不如預期,而且很多數據都沒能保存下來。」安德醫生說:「當然,我們已經證明,你的體內的確存在一種與其他末日症候群患者不同的變種病毒,但是,我們無法找到它——他們假設用另一種方法就能找到它……」安德醫生一邊平靜地說著,一臉失望的表情,輕輕摘下眼鏡,繼而發出憤怒的咆哮聲:「放他娘的屁!如果不是採用我的計劃,就是斯大林復活都不可能讓他們得到現在的成果!我明明提醒過他們,上一次的治療方式之所以有些激進,不僅是因為你的身體需要,也只有那種程度的對抗,才有可能激發那種病毒的活性。他們以為能夠確認這種病毒的存在是托了誰的福?這群渣渣!」
他的手在顫抖,似乎是被氣的。我不確定,但他也許並不全是在演戲。
我只是靜靜地聆聽著。
「聽著,高川,為了我們的目標,你必須繼續像過去那樣不受到那些人的誘惑。我的計劃和成果一直都走在那群廢物的前面,但是,他們試圖忽視這一點。我需要你的支持,十分需要。」安德醫生用堅定的語氣對我說。
我和他對視了好半晌,他並沒有催促我做出答案,但似乎很期待我的答案。
「我不知道你的計劃。」我這麼說到。
沒錯,我的記憶裡,並沒有這樣的計劃,也沒有曾經和他合作默契的印象。不過,我刻意控制著語氣,不讓這些東西在臉上表現出來。
安德醫生頹然地歎了一口氣,用手指揉了揉太陽穴,重新將眼鏡戴上。
「是的,你失憶了。」他說:「所以有人覺得這是一個推翻我的好機會。」這麼說著,他發出自嘲的笑聲,「他們以為我是誰?大獨裁者希特勒嗎?這群渣渣!」
「關於實驗,你還記得多少?」安德醫生打開抽屜,一邊取出一套文件夾,一邊問到。
「說實話,一點都記不得了。」我搖搖頭。說:「我剛醒過來那會,簡直不相信自己真的是在『現實世界』裡,覺得這就像個離奇的夢境……我之前所經歷過的那些。到底算什麼?」
「按照你的情況,的確會出現這種後遺症。不過,你該慶幸自己還能醒過來。」安德醫生說:「實驗性治療在原計劃中本來會持續更久,而且你的身體遭受病毒的摧殘太過嚴重。已經瀕臨死亡,匆忙的調整,加上那麼激烈的劇本。在計劃的最初,我判定你能再次醒來的幾率不超過百分之三十。」
「可能性如此之低,你還讓我進行實驗!?」我刻意用上憤怒的語氣斥責道。「真不敢相信,你還有臉說需要我的支持。」
「如果不採用我的計劃,進行那種程度的實驗性療法,你還能坐在這裡發脾氣的機會連百分之一都不存在。」安德醫生板著臉,用銳利的目光凝視著我說。
我想了想,搖搖頭說:「我仍舊無法理解,真的沒有其他辦法嗎?如果你真的需要我的支持,那麼你必須重新為我解釋你的計劃。還有。我醒來前呆的地方到底是什麼東西?真是難以想像,它真的是人類造出來的?」
安德醫生和我用眼神交鋒了好半晌,我強硬地不避讓視線,最終,他似乎妥協一般,將文件夾打開了。
「沒錯。是由人造出來的。」安德醫生說:「而且,是利用了在嘗試對你和其他病人進行治療時所得到的階段性成果和副產物製造出來的……十分可怕的工具。我們用『末日幻境』來稱呼它。」
「為什麼叫做末日幻境?還有,這種幻境是怎麼構造出來的?」我裝作迫不及待地追問到。安德醫生並沒有立刻回答,只是一頁又一頁地翻動報告,不一會,我就催促道:「你必須跟我一清二楚地說明白!」
「真是暴躁的性子……沒想到竟然會出現這樣的結果,和我的預期稍微有些偏差。」安德醫生抬起視線,看向我說到。
他的語氣不太平靜,彷彿他真的對我的這般表現感到失望和疑惑。不過,我無法確定,他心裡真的這麼認為。我覺得自己的表現應該更符合他的希望,而且,也並不是完全無法解釋。
「你的說法,就好像我以前的表現更好似的。」我緊盯著他,說:「過去的我,是個怎樣的人?」
安德醫生瞇起眼睛,上下打量著我,從鼻子裡發出哼笑聲。
「不得不說,過去的你比現在的你優秀百倍。」
「可是,你卻讓那個我消失了。雖然我對現在的自己沒有什麼不滿……」我針鋒相對地用銳利的目光盯著他:「但是,我想知道,這項實驗到底是怎麼讓我失憶,然後又變成另一個人的。」
安德醫生歎了口氣,將報告合起來,完全沒有讓我看的意思。
「一個人的素質如何,是由幾個方面決定的?」他這麼問到,不待我回答,就自言自語地說:「我認為,人格佔據了決定性的地位。在這裡,你明白人格是什麼嗎?」
「人格主要是指人所具有的與他人相區別的獨特而穩定的思維方式和行為風格,體現個人整體的精神面貌,是具有一定傾向性的和比較穩定的心理特徵的總和。」我很快就回答到。
「你沒有變成白癡和文盲,至少這一點值得慶幸。」安德醫生略帶嘲諷地說。
我沒有生氣,但仍舊裝出一副忍耐的表情。氣氛變得沉默,過了一陣,安德醫生才繼續說:「知識、經歷和經驗都會影響一個人的思維方式和行為風格,但是,組成記憶的知識、經歷和經驗一旦在結構上,例如優先秩序上發生改變,那麼,人格就很可能發生改變。打個簡單的比方,就是事情在不對的時間點上發生了,或者把沒有發生的事情誤會已經發生,把幻覺當成真實,對某些物事產生誤解等等……實際上,無論現實怎樣,它們只是以資訊的方式存在於我們的大腦裡。」
安德醫生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嚴肅地說:「已經發生的事實是唯一且確定的,但是保存在大腦中的資訊卻可能發生改變。它們本身扭曲了,或者彼此之間的聯繫和結構發生變化,影像的片段組成另一個觀感截然不同的影像,這個時候,會對主觀意識產生巨大的影響,從而改變一個人的價值觀、人生觀和世界觀,進而產生心理特徵、思維方式和行為風格的變化——這意味著人格的變化。
存儲在你大腦中的資訊消失了一部分,在末日幻境中重構了一部分,這就是你彷彿變成了另一個人的原因。」(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