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367 記憶迴廊(二) 文 / 全部成為F
我沒有變成烏鴉——)這又不是《變形記》,我這麼想著,不由得鬆了一口氣。那個關於吃人的問題仍舊在我的腦海中翻騰,可是情緒漸漸地平靜下來。我沒有答案,當時的情景保存在記憶的最深處,我仍舊想不起來,那些關於過去的夢境,不也沒有出現那一幕嗎?
我的確在發生變化,回想著在小鎮上的生活,以及在中央公國裡的生活,兩種生活的記憶讓我無法述說哪一個才是「真實」,但是,大概因為都是自己切身經歷的緣故,這些記憶並沒有產生對立,只是彼此之間存在著一個深深的溝壑。
我在哪?
在系色和桃樂絲所存在的世界,還是在中央公國裡?
存在於我記憶中的一切物事,被分成了截然不同的兩份,即便它們或許擁有同一個名字:
一、病毒爆發的小鎮,真江、系色、桃樂絲、笑夜、八景和瑪索,救援部隊、醫院、心理醫生安德和主治醫生阮黎;
二、即將迎來末日的世界,消失的系色,失去身體的桃樂絲,長大了的笑夜、八景和瑪索,統治局和末日真理教。
現在的我,到底是哪個世界的我?
我轉頭張望自己所在的房間。四壁、地板和天花板似乎是由一體式的金屬板構成的,沒有一絲接縫,在上方牆角處開有一個通風管,風扇在管口轉動,發出一陣陣輕微的嗚嗚聲。房間裡的擺設十分簡陋。只有一張床和一副桌椅。桌子上一角擺放有一台電腦,桌子旁是飲水機和廢紙簍。通風管正下方的角落是用木質結構遮攔起來的洗手間,木板的塗料十分光亮,就像是剛油不久,但顏色也同樣是銀白色的,嗅不到塗料本身的味道。
我沒有找到門口的位置,似乎被人關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裡了,這裡與其說是居所,更讓人聯想起監獄。我開始回憶在昏迷前,沒有做夢時的印象。大腦處的硬物並不是幻覺,我又再度感受到它的存在,因為它的擠壓,產生一絲絲疼痛。我下意識伸手撫摸額頭。當然是不可能碰到它的,甚至就連凸起的觸感都不存在,除非我能把自己的手伸進腦殼裡。
在自己腦袋裡出現一塊異物並不是什麼舒服的事情,可是這個異物對我而言十分重要,不管它是不是「腦硬體」——這麼說是因為,我感覺它似乎不久前才「長」出來,沒錯,就是在我「上浮」之後,並非是之前我插進自己眼睛中的那塊。
這麼想的時候,桃樂絲的話浮現在我的腦海裡。
——直到它在你的身體裡繁殖出新的一塊。
或許。這個硬塊,就是所謂的「繁殖出的新腦硬體」,只屬於我自己的「腦硬體」。
無論是腦硬體,至今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甚至連帶我自身,還存在許多無法理解的地方。供以思考的線索多如亂麻,我想,自己要花上很長一段時間才能理清它們。就這麼一邊想著,一邊進入洗手間,打算用冷水給自己的大腦降降溫。
洗手池的水龍頭有兩個。一個熱水,一個冷水,這倒是挺周到的服務。我用雙掌盛水,就像是在淺水區折騰的魚兒,撲騰撲騰地往臉上掀。冰涼的水讓我又清醒了一點,思維似乎轉得越來越順暢了。然後。我想起了更多的事情。
例如眼睛。我曾經用寄存桃樂絲人格意識的腦硬體插入右眼,當時變成瞎子的那份痛楚,以及格雷格婭和崔蒂看到這一幕時的震驚樣子仍舊歷歷在目,可是現在,這只右眼竟然能夠視物了,就像被弄瞎的記憶不過是個幻覺。
我連忙去找鏡子,然而,當我關掉水龍頭的時候,立即發現自己的手掌明顯變得更小,更加蒼白了。
就好似常年不見陽光般,細嫩的肌膚充滿病態的白色,連青色的靜脈都看得一清二楚,充滿了令人恐懼的透明感。{書友上傳更新}細長的手指則令人想起「彈鋼琴的手」,可是,這並不是我的手——確切來說,不是身在中央公國時,我記憶中的自己的手。
雖然有些吃驚,但是我很快就壓抑住了這種情緒。我不想為這種事情吃驚,因為我已經感覺到了,還有更多的東西會讓自己吃驚,與那些東西比較起來,自己剛剛察覺的事情不過是微不足道的變化。
我讓自己對身體的變化盡可能感到理所當然,有無數好的借口或理由來說明這一切,例如「自己已經不在中央公國了,甚至不再是中央公國的高川了。」儘管如此,我仍舊按照原來的想法,迅速在洗手間的門板上找到了鏡子。
一扇半身鏡,我在它裡面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說實話,我完全無法在第一時間就接受裡面的那個身影是自己,因為「他」的形象和根據兩種記憶所猜測聯想的形象有著巨大的區別——既不是孩子,也不是青年,而是居於兩者之間,充滿了青澀的感覺。「他」長得清秀,並不是十分出眾,但也無法視為「泯然眾人」,就像是患上了絕症,即將死去一樣,弱不禁風的身體彷彿風吹就會跌倒,眉宇間浮現出沉鬱的氣息。
無論是在小鎮記憶中的自己,還是在中央公國裡的自己,都絕對和這個形象扯不上關係。我也從沒想過竟然會看到如此「脆弱」的自己——無論是身體,還是心理。但是,鏡子並沒有被巫師施上法術,我知道,這個看起來清秀柔弱又陰鬱的十六七歲的男孩,就是名為「高川」的自己。
這真是太瘋狂了。我這麼想著,雙手用力在臉皮上搓動,試圖抹平眉宇間沉鬱的氣質。讓氣色紅潤起來。
我覺得。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絕對沒有看上去的這麼脆弱。所以,我對自己竟然是這幅形象感到大為不滿。然而,大概是身體的確受到病症的干擾,處於某些負面狀態的緣故,無論我怎麼擺弄這張臉,都無法讓它變得更充滿活力。
身體很虛弱,我已經切身感受到了,原本以為是剛醒來的後遺症,但明顯不是。這不是中央公國的「高川」。而是小鎮事件後的「高川」,感染了奇怪又危險的病毒,隨時都有可能死去的「高川」。這份認知讓我產生了更多不好的想法,然而我不敢去想。我有些害怕知道答案。
系色和桃樂絲在什麼地方?還有笑夜、八景和瑪索。她們一定都在這裡!我聽到自己的喘息聲。真江的聲音又在腦海裡響起來了:
——喝下我的血,製造血清拯救她們。
我的身體開始發熱,氣力好似隨著熱度的上升漸漸被抽去,不一會,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真是糟糕的體驗,我不斷在腦子裡發著牢騷,借此讓自己保持清醒,扶著木門,跌跌撞撞地走洗手間,將自己扔在柔軟的床鋪上。
過了好一陣。這種發燒一樣的狀態才潮落般退去。之後,我發覺腦子裡存在硬物的感覺變得微弱了,可是,當我集中精力的時候,這塊硬物的存在感更加清晰。它就像是我的第二個腦子,同時用兩個大腦同時進行思考,或者交替思考,這是一種極為新鮮的體驗。
保存在「腦硬體」中的,自己從黑暗中醒來至在手術中昏迷過去的那段時間裡,所發生的事情如同放映機的影像。一幕幕重現在腦海中。
我被從某個罐狀容器中取出來,應該是病院的醫生為我注射了名為k19的不知名藥劑,然後送上手術台。他們在我的身上取了一些樣本,並且談及「劇本」、「特例」、「lcl」、「異性病毒因子」等等專有名詞——這些名詞所代表的意義都十分重要。
我有些害怕自己會想到某個答案,但它已經不由自主地在思維中浮現了——我被從鎮子轉送到醫院後。被當作特殊的病人,參與到某種人體實驗當中。在這個實驗裡。我的記憶被限制,修改,就像玩了一場真實的遊戲——我在中央公國裡的所有記憶,都是在被稱為「末日幻境」的虛擬現實中產生的,可我在「醒來」之前無法理解,即便醒來之後,也難以相信。
這個「末日幻境」實在太過真實了,真實到根本無法想像它是如何被創造出來的。就算產生了這樣的認知,我仍舊深深疑惑,我在中央公國裡,在統治局裡遭遇的那些事物和人們,我所愛著的耳語者,笑夜、八景、白井、森野和近江,他們都是虛假的嗎?關於他們的記憶和感情,也都是虛假的嗎?
關於末日的預言。
拯救世界的時間機器「命運石之門」。
世界線理論。
這些反覆被系色和桃樂絲兩人提起的「理論」和「概念」,也都是虛假的嗎?
那麼,如果只是為了讓我「上浮」,亦即讓我在當前這個「現實」中醒來,談及這些概念和理論,讓我去尋找「人格保存裝置」、「精神統合裝置」和「命運石之門」,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不明白,系色和桃樂絲為什麼會驚鴻一瞥地出現在那個世界,為什麼突然讓我醒來——對於病院方的實驗人員來說,我的「上浮」同樣不在計劃之中——當然,我很高興自己拿回了「保存在特殊因子深處的記憶」,但是,這並不代表我能夠理解系色和桃樂絲所做的事情的必要性。
而且,「特殊因子」是否就是「江」因子?這一點也無法百分之百確定。
換句話來說,我對此時自己的狀態,以及自己將要面臨的處境仍舊一無所知。
我不明白醫院的實驗人員到底對我做了些什麼,不明白他們對系色她們做了些什麼,不明白醒來的自己到底要對他們做些什麼。
復仇?尋找?或者是探索?
真江的遺言和死亡歷歷在目,我要保護系色、桃樂絲、笑夜、八景和瑪索。要為她們製作血清。我不知道。在初次和安德醫生會面後,直到我現在醒來的這段時間裡,自己到底有沒有去努力做到這些事情,也不知道她們如今的狀況到底如何。一切都亂糟糟的,系色和桃樂絲的性格和迄今為止的奇怪行動讓我意識到,她們似乎正在策劃什麼陰謀行動,關於這個行動的具體內容,我也許知道,可偏偏沒有那一段記憶。
不過,彷彿深深根植於本能中的危機感讓我相信。她們的行動一定十分及時且必要。
眼前,似乎一直存在著一個半透明的屏幕,當我意識到它的存在時,它已經存在於那裡了。
姑且稱之為「腦硬體中的程序」。我不知道這個東西,包括腦硬體本身,到底是通過何種技術手段實現的,它們存在的本身就已經匪夷所思。
——資訊載入進度20%……
——被動載入將在60%後中止;
——是否開啟主動載入?
——是否確認主動載入:yn(你做好準備了嗎?高川)
一如醒來之前最後一次看到的那樣,光標停留在「確認項」後閃爍著。我明白,自己所疑惑的東西,或許將在確認之後獲得的資訊中得到解答,然而,此時此刻的我仍舊沒有足夠的勇氣和決心去確認它。
確認後所產生的未來充滿了未知的恐懼,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記得「末日幻境」中所發生的一切,所認識的人,以及因其而產生的情感。就像我無法確定「末日幻境」中的一切是虛假還是真實,我也無法確認,這份情感是否重要。
——你準備好了嗎?真的,真的,已經準備好了嗎?
——你願意付出怎樣的代價,去實現自己的願望?
——這是你的最後一單工作。
——這是你回到安息之地的關鍵。
——也許你會成為英雄。
——但如果你逃避這次選擇,
——你將永遠失去所擁有的一切。
這樣的聲音,每當我試圖靜下心來時。總會不管不顧地浮現在腦海裡。它就像是被事先植入「腦硬體」中的死板又令人憎惡的程序。然而,正是它的存在,讓我無時無刻都警醒著,自己不能逃避這一切,也無法逃避。它所描述的故事。真實存在著,正發生在自己身上。
「我需要時間。」我不停對自己說。讓我覺得自己有些神經質,可是不這麼做,就無法安下心來,「我需要時間,我需要知道更多,我需要聽更多的人說話。」我坐起來,右腳充滿不安和煩躁地抖動著,我明明清楚,卻無法讓它停止下來,「一個柔弱的身體,一個搖擺不定的意志,又能夠做什麼呢?我需要力量,我必須變得強壯,我要堅強起來。」
我想,現在的自己,臉色一定很難堪。
那種「沉鬱」的表情,也一定更加深重了。
恍惚中,我似乎看到一條螺旋狀的階梯,從床前向上盤旋,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的盡頭。在頭頂上方,另一個「高川」站在台階上,平靜和我對視,他的微笑一如既往的自信,平靜,彷彿沒有任何選擇和困難能夠困擾他,時刻都充滿了希望、夢想和期盼。「啊,是你。」我彷彿自言自語般說:「你不是離開了嗎?你是誰?」
他一如既往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凝視著我。
我繼續自言自語般說:「在我的記憶裡,沒有你這樣的表情。你不是小鎮的我,不是病院裡的我,不是末日幻境裡的我。你到底是誰?是高川嗎?哪一個高川?告訴我,你想對我說什麼?」
然後,他和螺旋階梯像幻覺一樣消失了,停留在我視野中的,仍舊是那面半透明的屏幕。
——資訊載入進度20%……
——被動載入將在60%後中止;
——是否開啟主動載入?
——是否確認主動載入:yn(你做好準備了嗎?高川)
光標在閃爍。
氣體洩漏出來的聲音。我抬起頭朝聲音的來處望去,正對床鋪的另一端牆壁上,原本看似毫無接縫的地方正緩緩裂開一個口子。白色的氣體在地板上瀰散,門開啟了,人影從外面筆直延伸進來,白色的大褂在走廊的柔和燈光中染上淡淡的黃色。似乎是個女人,看不太清楚,不過,是我熟悉的人。
是阮黎醫生。為什麼她會出現在這裡?我這麼問自己,一個聲音很快就做出回應,她是我的主治醫生,出現在這裡不是理所當然的嗎?但另一個聲音卻對我說,她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看來你恢復得不錯。」阮黎醫生走進來,打量著房間,最後才將目光落在我身上,「這麼年輕,別總是板著臉。」
「我在什麼地方?阮黎醫生,你為什麼在這裡?」我依循著心中的聲音提問。
「你在醫院裡。這裡是你的病房。」阮黎醫生說到這裡,露出無奈的笑容,輕輕用手指順了順頭髮,「啊,你不記得了嗎?沒關係,這不是什麼大問題。你的病情加重,被轉到這個重病室進行獨立觀察和治療,不過之前的治療效果似乎並不大好。我們決定重新為你進行診斷……要配製新的特效藥,不過,在做身體檢查之前,你要去見見安德醫生……還記得安德醫生嗎?」她用柔和的目光徵詢著。
我點點頭。我當然記得安德醫生是什麼人。
「心理醫生……我的心理狀態很糟糕嗎?」
「這你應該心理有數。你呆在醫院裡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應該能夠理解自己到底是怎樣的狀態。」她說:「你沒看鏡子裡,自己到底是怎樣一副表情嗎?真嚇人。」雖然說嚇人,但她仍舊微笑著。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