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七百六十七 文 / 皇家爬蟲
七百六十七
第二層,他對參加全國調研組的三名委員寄予厚望,要他們不負省委、省政府之厚望,不負省政協之重托,帶著全體委員的心願,還有廣大教育工作者的心聲,把江北高教事業大發展的輝煌成就反映上去。
選派參加調研組的三名委員是今天的與會重點,黎江北坐在前排正中,從接到會議通知那一刻,他就在想,政協會給他定什麼調子,會讓他肩負怎樣的使命?這陣聽馮培明言詞激昂,再三強調要突出成績,黎江北的眉頭就緊了起來。這些天他準備了十三個問題,裡面只有兩個談江北高教的成績,其餘十一個,都是談問題或不足。他掃了一眼身旁另兩位代表,他們正拿筆認真地記著,表情專注。這兩名委員黎江北當然熟悉,一名是江北省委黨校的林教授,行政學專家。另一名是江北師範大學劉教授,語言學專家,圈子裡都叫他「劉語言」。聯想到這兩人平日的言行,黎江北就想,這次調研,可能跟政協唱反調的,怕就他一個。
這麼想著,他將目光投到主席台就座的舒伯楊臉上,舒伯楊神情坦然,鎮定自若,看不出他臉上有什麼反常。
黎江北收回目光,認真做起記錄來。
馮培明的第二層意思終於講完,他咳嗽了一聲,端起水杯,目光環視著會場,很是自信地看了一會,後來在黎江北臉上短暫停留一會,然後喝水,講話。
馮培明要講的第三層,就是當前江北的高教形勢,特別是發生在江北大學的孔慶雲**案,以及此案對江北高教界可能產生的負面影響。開會之前,馮培明就此問題請示過省委常委、省紀委書記金子楊。金子楊沒就案件具體談什麼,但他說:「這件事相信對江北高教界影響很大,高教界的**已不是什麼秘密,也不是曝不得光的,它是混雜在我們高教事業中的一股濁流,清除這股濁流,省委決心很大,政協一定要在這方面起到積極作用。」
馮培明據此斷定,省委對孔慶雲一案,已有了定性。既然金子楊用了**兩個字,就表明,孔慶雲已經……
馮培明正要講話,會議室門悄然推開了,進來的先是會務處一位秘書,馮培明最討厭別人在關鍵時刻打斷他,剛想訓斥,就見秘書身後跟進一個影子來。
馮培明臉上的光芒瞬間失去,他猶豫了一會,極不情願地起身,衝門口說:「快請夏老就座。」
夏聞天掃了一眼會場,沖馮培明客氣地點點頭,在會場後面找個座位坐下了。
馮培明的臉色有點僵,半天,才從驚怔中恢復過來,心裡想,他怎麼在這個時候出現?
黎江北繼續垂著頭,在筆記本上唰唰唰寫著什麼,彷彿,他對夏聞天的到場渾然不覺。
再接著講話,馮培明就變得不自然,至少,底氣沒剛才那麼足,聲音也沒剛才那麼洪亮,他草草講了幾句,具體講了什麼,自己也不大清楚。不過有一點他很清新,關於孔慶雲,關於江北大學,他一個字沒提。
會議接著討論,圍繞馮培明剛才的講話,委員們各抒己見。師範大學劉教授是典型的書獃子,剛才他雖也在筆記本上記著,馮培明講了什麼,卻一句也沒記下。他第一個發言,談的竟是高校教師的待遇。他說:「改革開放多少年,其他行業職工的收入都增長了,生活水平也大大提高。惟有教師可憐,工資雖然在長,但與物價上漲幅度相比,工資的漲幅實在讓人寒心。」他以自己為例,說過去他的住房條件在金江市算是上等水平,三口人,58平米。現在呢,他們老倆口住65平米,雖是多了7平米,但與金江市的整體住房條件相比,顯然是到了末流。「房價飛漲,物價猛增,我一個教授,苦了一輩子,尚且買不起一套房,你說教師這行業,還有什麼吸引力?」
劉教授最近正讓房子的事鬧得心亂,他所在的那一片要撤遷,按開發商給的政策,他的舊房在原地還換不了新房一個臥室,往郊區搬他又不樂意,所以沒怎麼想就把牢騷發到了會上。
黎江北發現,劉教授講這些的時候,舒伯楊不停地沖劉教授擠眼神,但劉教授大約是心裡太堵了,也不管在這樣的會上發牢騷合不合適,反正就給發了。
接下來是省委黨校林教授。林教授不虧黨校的,政治水平就是高,他順著馮培明的話,又往深裡講了三點,旁徵博引,深入淺出,邏輯嚴密,條理清楚,就跟課堂上講課一樣。但是會場氣氛卻有些亂,後面列席會議的幾位委員好像不大愛聽林教授講這些,竟寫了紙條傳過來。黎江北接過紙條一看,上面寫著:這次選派委員的標準是什麼,為什麼民辦大學的委員沒有資格參加?還有一張寫著:不同級別的高校享受著不同的政策,這次搬遷,江北大學享受的優惠政策最多,而長江大學到現在連教學地址都落實不了,這問題為什麼不談?
連著看了幾張,黎江北不敢看了,他終於明白,今天來的委員,都是帶著問題來的,這會要是控制不好,就會成為一個訴苦會,問題反映會。就在他猶豫著要不要把紙條往上傳時,一隻手伸過來,突然將他手裡的紙條拿走了。黎江北抬起頭,就見舒伯楊的目光正對在他臉上。
舒伯楊似乎在責怪他,又似乎在暗暗提醒他。
這天的黎江北只講了三分鐘,就一個問題,委員的責任。
他說:「委員是代表廣大人民群眾的,建言也好,提案也好,必須反映人民群眾的心聲。尤其當前形勢下,應該充分發揮政協委員的優勢,加強同社會各界的聯繫與合作,及時反映各方面的真情實況和不同群體的願望要求,推動群眾關心的熱點問題得到解決,維護好群眾正當利益。高教界委員應該時時刻刻把高教事業放在首位,要敢於反映高教發展中存在的問題,敢揭短。揭短是為了幫助政府尋找不足,解決問題,說穿了,揭短也是為了發展,為了更好地促進和推動高教事業。」
黎江北的發言引起會場一陣騷動,台下響起一片嗡嗡聲,因為是討論,坐在主席台的馮培明也不好說什麼,後來見委員們話題越扯越遠,他提醒道:「大家不要走題,一個一個談,注意會場秩序。」
會議開了將近三個小時,列席會議的委員們到後來真是提了不少尖銳問題,其中就有委員提出,江北大學作為江北省最高學府,校長神秘失蹤,社會傳言紛紛,孔慶雲校長也是政協委員,政協應該出面澄清事實,抵制流言。
馮培明非常嚴肅地說:「這個問題不在今天討論的範圍,孔慶雲到底出了什麼事,紀檢委會給大家一個說法。」
此話一出,全場肅然,任何時候,任何場合,只要提到紀檢委,總給人以豐富聯想。
馮培明不用詳說,委員們已經知道他的意思了。
坐在台下的夏聞天面部表情動了幾動,但最終他還是選擇了沉默,會議快要結束時,馮培明徵求他的意見:「夏老有什麼指示?」
夏聞天站起身,再次掃了一眼會場,道:「首先我向大家檢討,今天到會遲了,我從醫院往這邊趕時路上堵車,但這不是理由,請大家批評。聽了大家的發言,我很感動,都說政協委員是個虛名,我看不是,今天大家的發言就證明,每個委員都在思考,都在認真想問題,這就好,表明我們的委員已經意識到自己肩上的責任,也在竭盡全力地履行自己的職責。要問我有什麼指示,沒有,期望倒是有一條,四個字:實事求是。」
黎江北後來才知道,夏聞天這天遲到,真是路上堵車延誤了。夏聞天患有老年高血脂症,這天正好是他到醫院例行檢查的日子,他又不願坐公車,自己打的去,結果晚到了半小時。
這天黎江北收到一封信,是會後一名委員悄悄給他的。路上沒顧上看,回到家中,黎江北情急地打開信,看著看著,晴朗的臉變沉了。
信是長江大學十二名教師聯名寫的,詳細反映了長江大學從創辦至今所遭遇的種種不公平待遇,特別是跟合作單位江北商學院發生利益衝突後,有關方面不按法律程序,而是聽信江北商學院單方面的說詞,強行將長江大學驅出原校址,使五千多名學子在廢棄的庫房讀書。這還不算,長江大學花巨資購得的土地,又因其辦學手續非法化,被國土部門收回,銀行凍結了該校全部貸款,致使原定今年完工的一期工程成了泡影。三百多名教師和五千多名學子至今像流浪狗一樣,無家可歸。信中呼籲,有關方面應該採取積極措施,盡快查實長江大學和江北商學院矛盾衝突的焦點,妥善解決這一遺留問題,讓學子們早日回到校園。
信儘管寫得很委婉,但字裡行間,卻有一股掩不住的情緒。黎江北能感覺出,這情緒是憤、是怒,是不得不吐的一種痛。長江大學的情況他瞭解一些,跟江北商學院合作的前前後後,他也調查到一些資料。他個人認為,長江大學原本是江北省發展民辦高校的一塊實驗田,一塊很有希望的實驗田,可惜這塊實驗田沒種好,黎江北猶豫了,這個坎真是不能越,也無法越,那麼,按組織原則,正群就應該迴避,至少,他不能主動過問案情。
正犯著難,放在另一邊的手機叫響了,黎江北拿起手機,一看正好是周正群打來的,當下興奮地說:「我在家,有什麼事嗎?」
「出來坐坐,喝杯茶。」
「好!」黎江北問清地址,衣服也沒顧上換,就往外走。半個小時後,他來到一家叫清水閣的茶社,周正群已等在裡面。
「會開得咋樣?」周正群看上去並不像有急事的樣子,臉上一派從容。
「還能咋樣,老生常談。」
一聽老生常談四個字,周正群就知道,黎江北對今天的會議不滿。不過他沒就此問題問下去,政協那邊會議剛結束,就有人向他匯報了情況。其實不用匯報他也能想像得出,馮培明開這個會,目的就一個,讓委員們齊了嗓子唱讚歌。唱讚歌周正群不反對,問題是,眼下這麼多問題堆在眼前,委員們會按照你的旨意去唱?
「我剛剛從彬來同志那兒出來。」周正群忽然說。
黎江北暗自一驚,按說這是高層領導間的機密,周正群不該講出來。
「怎麼,你不想聽聽,彬來同志跟我談了些什麼?」
黎江北想了想,道:「不想。」
「假話。」周正群朗聲一笑,「你黎委員啥時也說起違心話來了,真不想還是怕我不講?」
「兩者都有。」黎江北實話實說。
「嘿嘿,我說嘛,你黎委員要是對這些不感興趣,那才叫怪。不過我還真不能告訴你。」
說話間,茶女捧上了茶,是兩人最愛喝的一品鐵觀音。黎江北嗅了一口,味道真純,這一壺茶,價格絕對不菲。
「你不會是找我貧嘴吧?」他端起茶杯,似笑非笑地問了一句。
周正群臉上那層笑讓他問了回去。半天,端著茶杯道:「有件事想跟你核實一下。」
「什麼事?」黎江北臉上陡然起了警覺。
「慶雲同志是不是在收藏字畫?」
「收藏字畫?」黎江北臉上的警覺轉成了驚疑,他跟慶雲同事多年,還從沒聽說慶雲有這愛好。
「怎麼,他……」
「你先別亂想,只管告訴我,有,還是沒有?」
黎江北緩緩搖頭,見周正群狐疑地盯住他,他又道:「這事我還真吃不準,這種純粹性的個人嗜好,別人是很難知道的。」
「他連你也瞞?」
「不。」黎江北堅定地搖搖頭,「不是他瞞,是我壓根就沒聽到他有這一嗜好。」
「這就奇怪了……」周正群像是自言自語,說完,輕啜了一口茶,眉毛一揚,「算了,不談這事,談談你吧,準備得如何?」
黎江北清楚,周正群心裡有事,這事一定跟字畫有關,但他沒追問。任何時候,任何場合,你都要記住自己的身份,這是黎江北的處世原則,儘管他跟周正群可以無話不談,但那是周正群願意的前提下,周正群不想說或不便說的事,他從來裝作不感興趣。
其實他心裡,恨不能就這話題談一夜,談到心亮為止。
黎江北將自己準備的情況簡略說了說,見周正群不時地皺眉,吃不準地問:「怎麼,我這個方向不對?」
「不是你的方向對不,關鍵要看調研組的方向。江北啊,你是一個敢講真話的人,這點令我尊敬,但有時候講真話是要犯忌的,弄不好還要殃及大局。不瞞你說,我跟彬來同志也擔心這點,到目前為止,我真是不知道,讓你參加這個調研組,到底是對還是錯?」
「怎麼,你也對我懷疑?」
「這跟懷疑扯不上邊,我還是那句話,大方向你自己拿,但有一條,不能啥都往上捅。你要記住,你這次代表的不是你自己,而是江北省,如果因你的耿直惹出太多麻煩,我這個副省長可招架不住。」
「你這是給我敲警鐘?」
「該敲時必須敲,誰讓你黎江北是一個有前科的人。」
黎江北的頭唰地低下去,這句話聽起來隨意,其實卻是周正群深思後說出的。去年一次調研中,就因黎江北不顧周正群等人的反對,將江北省高校負債的數字捅了出去,結果到現在,風波都沒平息。
有些事他們兩人的立場是一致的,有些未必。作為主管教育的副省長,周正群考慮的,不只是某一方面,而是綜合。既要發展,又要避免問題,最好不出問題,換上誰,怕都不能做得這麼周全。
而黎江北追求的,恰恰是周全。
兩人喝淡了一壺茶,時間也差不多了,打算離開時,周正群忽然又記起一件事:「對了,差點把這事給忘了。打明天起,你搬回學校辦公。」
「為什麼?」黎江北不解地揚起目光,今天周正群說的話,老是出其不意,讓他琢磨不透。
「不為什麼,這是我對你的要求。」
「這……」
「該服從時還得服從,學校那邊我已打過招呼,明天就搬。」
讓人糟蹋了。
怎麼辦?黎江北想了好長一會,覺得這問題擱到他這兒不行,信上說得很清楚,如果處理不妥,長江大學師生將會進一步上訪,找省委找中央,直到問題徹底解決。聯想到前些日子在碼頭看到的情景,還有陸玉送給他的那份傳單,黎江北內心的不安越發加重。
長江大學是一枚埋在江北高校間的炸彈,如果不及早排除,將會引出一系列麻煩,弄不好,會傷及到江北高教的主動脈。
這可不是一件好事啊,無論如何,得把這枚炸彈排除掉!
可怎麼排除?黎江北再次靜下心來,開始思考良策。然而,面對亂麻一樣的現實,他真是想不出什麼好法子,腦子裡反而被這些年發生在江北高教界諸多怪事,奇事困擾,真是剪不斷,理還亂。
周正群說得沒錯,甭看江北高教事業欣欣向榮,鶯歌燕舞,這只是表象,一旦掀開高教這口大鍋蓋,裡面冒出的,還不知是什麼熱氣!
獨自悶想了一會,黎江北將助手小蘇叫來,叮囑道:「你馬上著手調查長江大學,從創辦那天查起,一定要細,要全。」助手小蘇也非等閒之輩,從教授臉上,他已經意識到問題的嚴峻性,不過他還是蠻有信心地說:「教授請放心,我一定會把最真實的資料拿給你。」
小蘇走了很久,黎江北繃著的那根神經還是無法放鬆,他拿起電話,想打給周正群。這個時候,他真是渴望能跟周正群好好談談,交換一下彼此的想法,包括對孔慶雲的事,他也想從周正群嘴裡多知道點消息。畢竟,慶雲跟他關係非常,他又是江北大學的掌舵手,他的事一天不落實,江大這艘巨輪就一天不得平穩。
江大可千萬不能再有動盪啊——
電話撥到一半,他的手忽然止住,耳邊不知怎麼就響起舒伯楊提醒過他的話:「慶雲同志的事涉及到方方面面,聽說彬來書記也難住了,我想,我們還是不要給周副省長施加壓力,畢竟,周副省長跟夏老的關係,是誰也越不過去的坎。」黎江北這一次沒固執,按照周健行的指示,第二天他便搬到學校。校辦主任路平早已在收拾一新的辦公室門前等他,看見他,笑著迎過來:「歡迎黎教授,辦公室已收拾好了。」黎江北打量了一眼路平,發現他又發福了,打趣道:「這麼快發福,可不是好兆頭啊。」路平尷尬地笑了笑,他知道黎江北這話有諷刺意味,在江大,黎江北是路平最怵的一個,他雖然手中沒權,但真要難為起你來,比校長他們還要厲害。路平跟黎江北以前關係還算行,自從進了校辦,當了這個主任,黎江北看他的眼神,就變了。
路平指揮著黎江北幾個助手,還有校辦幾個工作人員,幫著黎江北整理辦公室。這當兒,黨委書記楚玉良笑呵呵走了進來:「這麼快就搬來了,老黎,你可說風就是雨啊。好,搬來好,搬來就可以經常在一起了。」黎江北應付性地點了點頭,算是跟楚玉良打過招呼。正要轉身整理自己的資料櫃,楚玉良一把拉住他的手:「到我辦公室去,好久沒見,先該敘敘。」
黎江北本不想去,時間緊迫,他得趕快把辦公室收拾好,及早投入工作。無奈楚玉良邀得盛情,不去又說不過去。畢竟,人家是目前最高領導。
到了楚玉良辦公室,黎江北先是吃了一驚,一個多月沒到學校,變化真大啊。甭說別的,單就楚玉良這辦公室,就讓他瞠目結舌。以前楚玉良在六樓辦公,是小間,簡單裝修。現在呈現在他眼前的,是三大間,面積足有九十平米,裝修快趕上五星級賓館了。黎江北恍然記得,四樓這套大房,原來是當作接待室的,他還在這兒接待過來自歐洲的專家,那是兩年前的事了吧,當時他是教育學院院長,還兼著系主任。什麼時候改成書記辦公室了呢?黎江北這麼想著,目光盯住正面牆上一副字畫,一看就是政協主席馮培明的草書。馮培明書**底深厚,又愛題字,江北書畫界,他也算得上名人。
「好字,好字!」黎江北連連稱讚,眼前這副「一心為公」,寫得真是叫絕,剛勁有力,筆墨飽滿,算得上書法中的珍品。
聽見黎江北稱讚,楚玉良暗含著得意說:「不錯吧,為討這副字,我可是幾次登門,費了不少時間的。」
「是嗎?」黎江北側過目光,略帶陌生地望住楚玉良。
楚玉良笑著說:「誰說不是呢?馮老身體不好,工作又忙,現在很少提筆了。眼下除了國際友人,馮老很少給人題字。」
黎江北聽得有些糊塗,楚玉良什麼時候改稱馮培明為馮老了?如果他沒記錯,去年一起吃飯的時候,還聽他在酒後稱馮培明為培明兄的。楚玉良跟馮培明是校友,兩人私交很不一般,這已不是什麼秘密。但聽楚玉良稱馮培明為馮老,黎江北就有種不舒服。
馮培明大不了楚玉良幾歲。
楚玉良請黎江北坐,黎江北沒客氣,在他新置的意大利沙發上落座。
「怎麼樣,這次下去,工作還順利吧?」楚玉良關切地問
「還行,調研工作嘛,就是多看,多聽,跟學術不一樣,出不了成績。」
「沒人逼你出成績,能多掌握實情,就是成績。不過,一定要注意身體,要是累垮了,我可不答應。」楚玉良說。
黎江北猜測,楚玉良如此熱情,到底要跟他說什麼呢?
楚玉良沏了一杯茶,遞給黎江北。「前天周副省長的秘書來過,說一定要把你搬回學校,你妻子不在,要組織上照顧好你的身體。江北啊,你現在可是我們江大的中堅力量,我已通知教務處,把你的課再壓壓,兩周上一節,或是半月上一節,你看這樣行不?」
「這樣不好吧,再忙,課還是要上。」黎江北並不知道教務處調整課時的事,小蘇也沒跟他提起,這陣聽了,覺得不妥,堅持要按原來的安排上課。楚玉良也不在這事上跟他費時:「這樣吧,回頭我再跟教務處商量一下,怎麼合適怎麼來。」
兩個人又閒扯幾句,楚玉良言歸正傳,談起了正事:「江北啊,今天請你來,是想跟你交換一下意見。」
「哦?」黎江北抬起眼瞼,警惕地盯住楚玉良。
楚玉良被他盯得臉上發訕,乾笑兩聲道:「其實也沒啥大事,還是老話題,就你那個『一號提案』。」
果然如此!黎江北臉上的表情動了動,裝作漫不經心地問:「提案有答覆了?」
「沒。」楚玉良收起笑,擺出一副長談的架勢:「江北啊,有些事,你的想法是不是太過激了?」
黎江北哦了一聲:「願聞其詳。」
「我是想,對待高教改革,我們可以有不同的聲音,也容許大家從不同角度發表看法,但有一個原則,就是不能拖改革的後腿,更不能往自己臉上抹黑。」
「你是說,我往臉上抹黑了?」
「江北你別這樣想,先聽我把話說完。」
黎江北已經起來的身子原又坐下,端起水杯,啜了一口。楚玉良接著道:「改革就是摸著石頭過河,這話*平同志早就講了,江北高教改革,中途是遇到了一些難題,但我們看問題,首先要看主流。就從我校來說,這些年取得的成就,不少嘛。如果不改革,江大能發展到今天?如果不改革,我們能從全國第二十六位躍升到前十五?不可能嘛。所以我說,我們應該用一分為二的觀點去辯證地看待改革中出現的問題,不能看見一點黑就說整個天空沒有太陽。」
「楚書記,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能說得直白點嗎?」黎江北放下一直捧在手中的杯子,他倒要聽聽,楚玉良到底要怎樣給他定性。
「江北你明白,你這是跟我裝糊塗。」楚玉良呵呵一笑,從桌子那邊走過來,坐在黎江北對面:「江北,你我在江大,有二十年了吧?」
「二十六年,我比你早兩年。」
「我說嘛,你是江大的元老,是功臣,怎麼會聽信他人的言論,犯自由主義的錯誤呢?」
「楚書記,我黎江北沒聽信他人的言論。」黎江北的聲音已經激動,差點就控制不住自己,從沙發上彈起。
「江北你別激動,如果不想聽,咱們就不說這個,說別的,好不?」
「不好!」黎江北猛地放下剛剛抓起的杯子,為了這個所謂的「高教一號案」,已有不少人找他,勸他撤回的有,勸他修改的有,威脅他的,也有。想不到,今天楚玉良也給他扣大帽子。他太清楚這些人的意思了,他們不就是怕他講真話講實話嗎,不就是怕他把不該講的講出去嗎,不就是怕他把隱在高教改革後面的黑幕掀開嗎?
「楚書記,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先回去了。」黎江北憤憤起身,他還是那個脾氣,容不得別人在他眼裡摻沙子。
「江北你別激動,坐,我還有話沒跟你講呢。」楚玉良臉上飛過一層尷尬,他沒想到,黎江北還是原來那個壞脾氣,他原想,孔慶雲一進去,黎江北怎麼也該收斂點,誰知?
「對不起,我時間有限,如果書記非要做指示的話,那就在會上吧。」說完,頭也不回就出了楚玉良辦公室。
楚玉良定定地瞅著黎江北憤然離去的身影,半天,他幽幽地笑了笑。黎江北啊黎江北,我是提醒你了,聽不聽,可就看你自己。
幾乎同時,彬來書記跟周正群之間,也展開一場艱難對話。
兩天前,省政府召開省長辦公會議,針對閘北高教新村建設中遺留的若干問題,提出十二條措施,會議再次指出,閘北高教新村是江北高教事業改革與發展的產物,是江北高教發展史上的一件大事,一定要不遺餘力,抓好這項世紀工程,打一場攻堅戰。會議提出兩個明確目標,一是閘北高教新村必須按期全面啟動,第一批確定搬遷的六所大學一定要在規定時間內搬遷進去,不得延誤。二是二期工程要抓緊上馬,不能虎頭蛇尾,更不能搞成半拉子工程。周正群在會上提出不同意見,要求將搬遷時間往後推,各項工作準備不足,倉促搬遷會引發新一輪危機。他的意見仍然沒得到足夠重視,會議最終形成決議,要求從下月開始,著手搬遷工作。
周正群正是就這一問題,找彬來書記反映情況的。彬來書記聽完,半天沉吟著不說話。閘北高教新村,是他到江北以前就已啟動的,他到江北這兩年,也接到過不少舉報,聽到過不少反應,總體來講,他對閘北高教新村,還是持肯定態度。周正群反映的工程建設資金嚴重不足,貨款規模過大,高校基礎設施建設過於超前,食堂超市化、公寓賓館化、學生貴族化等現象確也存在。但問題歸問題,工程還是要搞,這是在部裡和中央都掛了號的,如何中途擱淺或是流產,性質就又是另一碼事。
「不要讓問題難住,出了問題,總得解決,你不至於被困難嚇倒吧?」周正群面前,彬來書記向來很隨意,很少板起腔調說話。這怕是跟夏聞天有關,彬來書記剛來江北,夏聞天就向他鄭重介紹了周正群,對夏聞天推薦的人,彬來書記還是很信任的。
「為難倒不必,我只是擔心,很多遺留問題不解決,急於搬遷,會不會埋下隱患。」周正群如實將自己心裡的困惑說出來。
彬來書記略一思考,道:「隱患肯定會有,這一點不用你提醒我,不過我想,能把隱患及早暴露出來,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彬來書記,你的意思是……」
「正群,別老揣摩我的意思,你啥時也養下這毛病了?不好。」
周正群趕忙檢討:「彬來書記,我不該這樣問,不過……」
「沒有那麼多不過,就一個原則,閘北高教新村必須啟動,而且要快。至於它裡面的問題,也用不著怕,有問題就解決,要不然,要我們這些人做什麼?」
彬來書記的語氣很果決,周正群本來還想就閘北新村的建設多匯報一些,這些天他連續接到十幾封質詢信,信中反映的問題,已超出他原來對閘北新村的判斷,其中有人提到一期工程擅自擴大建設規模的事,也有人提到高校搬遷後原佔地會不會真的出讓給外資企業?本省建築巨頭已在放出風聲,要不惜一切代價,將江大這塊黃金地盤拿到手,所有這一切,背後到底有沒有見不得人的陰謀?
彬來書記這樣說,等於就是封了周正群的嘴,周正群矛盾再三,終還是將要說的話嚥了下去。他怕講得太多,反讓彬來書記真的以為他是在從中作梗。
當初省上決定啟動閘北高教新村工程,周正群是投過反對票的,那時他還沒主管教育,幾個副省長中,他排名最末。這兩年,他對閘北新村一直熱情不高,班子裡已有意見,說他這樣做,是在替夏聞天打擊馮培明。因為閘北新村工程是馮培明最早提出的,也是他一手抓的。
有人為這事已把狀告到彬來同志這裡。
周正群臨告辭時,彬來書記又說:「聽說最近你不敢跟夏老接觸了?這樣不好吧,孔慶雲是孔慶雲,夏老是夏老,你不會連這個也分不清吧?」
周正群趕忙解釋:「彬來書記,這都是誤傳,最近實在是工作忙。」
「好了,你就別解釋了,你怎麼想的,我心裡有數。回頭去看看夏老,這個時候,你不該躲他。」
「這……」周正群猶豫了。
「正群啊,公是公,私是私,你跟孔慶雲到底有沒有瓜葛,組織會查清楚,並不因為你不到夏老家去,就證明你清白。這點小腦子,你還是別動了。」
周正群沒再解釋,半天若有所思地說:「彬來書記,我明白了。」
從彬來書記的辦公室出來,時間將近中午,周正群想,是該去看看夏老了,老這麼迴避也不是辦法。正琢磨著該不該先打個電話過去,手機叫響了,一看是孟荷打來的,周正群接通說:「什麼事?」
「正群你快回來,家裡出事了。」孟荷在電話那邊情急地說。
「什麼事,慢慢說。」周正群邊跟別人打招呼,邊問。
「正群你快回來,電話裡不能說。」
一聽孟荷這樣慌張,周正群心裡陡地一緊,幾步來到車子前,跟司機道:「回家!」
周正群住在省委家屬院,離省委大院不遠,幾分鐘後,他已站在電梯內,心裡不住地想,家裡能有什麼事,孟荷可從來沒這樣緊張過啊?
門剛一打開,孟荷就撲過來:「正群,我怕。」
「怎麼了?」周正群攬住妻子,不明白孟荷今天為啥這麼反常。孟荷在他懷裡平定了一會,說話的聲音不那麼抖了:「正群,有人送來……」
「送來什麼?」周正群猛地推開孟荷,警惕地就朝家裡瞅。
孟荷指住一件普通的飲料箱:「東西……在裡面。」
周正群奔過去,手剛觸到紙箱,心就尖叫了!
裡面是滿滿一箱百元大鈔!
「誰送來的?!」他厲聲問道。
孟荷的身子再次發抖,聲音也變了形:「我……我不認識,他們說是春江市的,找你匯報工作。」
「春江市?」周正群越發納悶,春江怎麼會有人給他送這麼大的「禮」?
見周正群滿臉震驚,孟荷嚇得不知所措。那兩個人坐了不到五分鐘,說是去辦公室找周副省長,有急事匯報。孟荷讓他們把箱子帶走,其中一個矮個子說:「一點土特產,讓孩子吃吧。」孟荷沒在意,送走客人,打開箱子一看,竟是……
「誰讓你收的?!」周正群近乎咆哮。這是當副省長以來,有人第一次把錢公開送到家裡,數額還如此巨大!
孟荷憋屈著嗓子,戰戰驚驚道:「他們說是土特產,我也只當是土特產。」
「你——」一看孟荷委屈的樣子,周正群壓住火,他想孟荷一定是讓對方蒙住了,她還不至於這點覺悟都沒。
周正群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跟孟荷追問,這兩人到底是什麼人,他們說過什麼沒有?
孟荷除了記住那兩人一高一矮,其中矮個子操一口春江話,別的,真是說不上來。周正群仔細想了一會,腦子裡好像晃出幾個影子,但又被他一一否定。
「對了,矮個子額頭上好像有塊疤痕,出門時我看見的。」孟荷忽然說。
「疤痕?」周正群心頭一震,一張已經淡忘了的臉驀然跳出來,是他,一定沒錯!
搞清對方是什麼人,周正群不那麼急了,他清楚,這箱錢一定跟擱淺的江北大學二期工程有關,有人花重金收買他了。這麼想著,忽然記起什麼似地問:「你怎麼沒上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