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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梵城 第四十九章 閒話江湖(2) 文 / 貓膩

    第四十九章閒話江湖(2)

    「這就是我所擔心的。」真武大帝幽幽道:「有大智慧之人,往往眼光放在千年之後,萬年之後,對於眼前之事,卻少了幾分關心。」

    「佛祖寂滅了,或者說失蹤了。」他繼續說道:「玉帝驟然間失去了搏弈的對手,他會有什麼樣的感受?」

    真武大帝盯著易天行的雙眼:「我始終懷疑,玉帝肯定在思考一個問題……如果佛祖都能寂滅,那他一定也有終結的那一日。不論是人是仙,如果活的久了,到末了都只會考慮一個問題……他的去路在哪裡?」

    我從哪裡來?我到哪裡去?

    易天行險些噗哧笑出聲來,旋即臉色卻沉了下來,發現這位真武大帝說的有道理——不論是誰,活成老妖精之後,不用擔心生死,不用擔心榮華富貴,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變成狗屁哲學家。

    秦始皇喜歡吃藥,那是因為他怕死。

    漢武帝喜歡爬山,也是因為他怕死。

    康熙小兒都想再活五百年。

    玉帝沒有這個問題,誰叫他長生不死。

    如果長生不死,那將來做些什麼?老當皇帝會不會膩?

    真武大帝湊近了易天行,英俊的面容顯得有些陰惻:「玉帝為什麼修佛?因為他做皇帝做膩了,他想找到一個新的世界,他想有自己的一方淨土,他想找一條不在計劃中的去路。」

    易天行深深地皺起了眉頭:「淨土?他願意去淨土玩,阿彌陀佛一定很歡迎。」

    真武大帝搖搖頭:「你不明白,這是在參,他想參透的重點在於。去路究竟在何方,淨土?這只是他嘗試的一條道路而已,他心中的淨土,卻不是阿彌陀佛地西天淨土。」

    易天行閉目良久,緩緩說道:「我學過佛法,也學過道術,在我看來,不論是哪種功法。其實都只是工具而已,只要修練到了頂端,應該沒有太大區別。我不明白玉帝為什麼捨了道門而不參,卻去參什麼淨土宗。」

    真武大帝淡淡道:「因為他習道,卻不能解決他的問題……那個最後的問題。」

    他盯著易天行的雙眼:「你上天之後,沒有覺得天界很寂清嗎?」

    易天行點點頭。

    真武大帝繼續說道:「天界,究竟是什麼呢?」說完這句,他輕輕伸出自己的食指。放在了他與易天行之間的空中,也不見他如何動作,便只見一些白色的仙氣從他的指尖冒了出來。

    白色如乳地醇正仙氣,離開真武大帝的指間,開始緩緩地以手指為軸。以逆時針的方向旋轉了起來。

    四周忽然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再也看不到雪峰幽谷地澗老龜……只是一片黑暗,黑暗中是一道渾厚的白色仙息在幽幽旋轉著。

    易天行也看不見自身,但他並不驚慌。知道是真武大帝以強大的神通開出一個空間,開始為自己講解,天界的由來。

    他的心中一片寧靜,並不怎麼興奮,或許是因為在很多年前,他就知道,一定會有人來告訴自己。

    無邊的黑暗之中,那個發著亮地小氣團被壓縮到了極點。只是一個小點而已,飄浮在似乎沒有邊界的無垠虛空之中,顯得十分孤獨和渺小。

    真武大帝的聲音配合著逐漸變暗,逐漸消失在黑色背景中的仙氣團,幽幽地響了起來。

    「鴻蒙之初,天地元始,由無生有,有生一。」

    隨著真武大帝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響起。本來已經是一片死寂黑暗的空間內。忽然大放光明。

    在那隨意出現的一個點上,在那空間中的一個點上。驟然大放光明,無數地光線呈放射狀,由那個點處蓬髮,比煙火更加狂野,比太陽更加耀眼,似乎世界上所有的能量都被這樣一個簡單的過程釋放了出來。

    一秒鐘的時間,由一個細微不可見的點,便驟然產生了無比強烈的能量釋放,以光與不可見光的形式,噴發著,湧動著,狂放地侵佔著本無一物的空間,甚至時間。

    易天行神遊身外,靜靜地看著眼前地這一幕。

    他馬上明白了,這是真武大帝在演示所謂世界產生的那一幕,雖然是虛擬的空間,但印在神識中,那白熾的高溫依然讓他下意識裡瞇起了眼睛。

    能量的粒子噴發著,向四處侵佔,以一種近似均勻的方式鋪開,溫度在數十秒內急劇降低,卻依然維持著數十億的溫度,幻化成不同的光線濃淡,像極高溫地稀飯一樣吞噬著空間。

    這樣地高溫,足以焚化神仙,焚化靈體,焚化核彈,焚化人間,焚化天界,焚化地府,焚化一切的一切。

    只是……在此時此刻,這一切地一切都沒有產生。

    漸漸地,這個在虛似空間裡的宇宙模型平靜了下來,熾熱的粒子團成了一處,變作了高溫的雲煙,再變得更冷,原子開始產生,物質開始凝結,旋轉不平衡的雲煙開始坍縮成星雲。

    宇宙不停地擴張,溫度不停地降低,各種形狀的宇宙物質開始出現在易天行眼前。

    他覺得有些感動,能夠親眼目睹這種從無至有,「創造」的過程。

    就像任何一個初中電化教室裡都能看到的幻燈片一樣。

    宇宙開始以一種可以預期的方式冷卻,開始變成現在這個世界的模樣,星系,星雲,恆星。行星……物質開始以不同的形式存在,開始按部就步地彼此吸引、纏繞、旋轉。

    有一顆行星冷了下來,旁邊有一塊怪模怪樣的大石頭。

    有雲霧,有電,有水。

    有了藍色。

    有了綠色。

    有了生命。

    有了人。

    然後有了仙人。

    仙人離開那個藍色地星球,破開了空間,尋找到一個奇異的區域,在這片區域裡。物質的構成形式與那個藍色星球所在的空間物質構成形式完全不一樣。

    就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

    「這些空間就應該是天界,它是怎麼存在的?」易天行雙手輕輕合在身前,輕聲問道。

    面空虛幻的空間消失,二人回到龜背之上,真武大帝的食指周邊仍然是無數個淡淡地仙氣小球在高速旋轉著,看著很漂亮。

    「就像是泡沫。」真武大帝微笑著,手指上的仙氣小球頓時變作了無數個互相依偎著,有如肥皂泡一樣的泡泡群。「這個世界產生的時候,便自然而然升成了無數的泡沫,每一個泡沫就是一個空間,它們彼此獨立著,甚至根本無法接觸。而人類修仙。便是擺脫了**物質的限制,找到了進入另一個空間的方法。」

    易天行安靜地將十根手指疊在一起,擱在膝上,心道這種說法。和人類世界如今正流行的「反物質世界」倒有幾分相像。

    「這些像泡沫一樣依偎在一起地空間,並不是按照人間那些物理規則依附在一起,而是有無數的通道貫穿其中,你要明白這個,必須完全扭轉你在人間學的那些內容,不要用空間的概念去思考。」真武大帝緩緩解釋道:「但五百年前,東方世界的大多數通道一朝盡毀,而你說地那些洋教之神。與我東方世界向來毫無瓜葛,故而不知那邊如今又是何等模樣。」

    「嗯,我好像可以穿行於這些空間,而且似乎挺順利的。」易天行想起天界仙人下界需要散去肉身,只憑元神注體,納悶道:「為什麼我沒有這個問題。」

    「不知道。」真武大帝搖頭道:「你能從冰河裡過來,雖然險些身死,但已經太過驚駭。那冰河本來便是兩層天界之間的天然屏障。你竟然蠻橫闖了過來,肉身強度太可怕了。」

    易天行此時回思。當初從下層天界入雲層時的想法,不免有些後怕,那條冰河裡地罡風,威辦實在驚人。

    真武大帝繼續說道:「肉身成聖不是那麼容易的。天界這麼久,其實也就大聖、二郎神、和你算是正宗貨,李家父子是另走蹊徑,而雷震子和韋護純屬湊數,只是當初天庭不想讓大聖和二郎神顯得高出太多的宣傳伎倆。」

    「噢噢。」易天行聳聳肩,半天沒有說話,「原來神仙果然不是無所不能,如果他們要下界,要脫體重生,確實是件挺麻煩的事,難怪陳狗狗在九江當了那麼多年老師,才回復神通。」

    他忽然問道:「那到什麼境界的仙人,才能夠在這些空間裡輕鬆來去自如?」

    真武大帝微微一笑,知道他在擔心什麼,歎道:「佛家七位大菩薩,自然是有這本事的,天庭裡有這本事的仙人倒也不少,只是這些人都在清修。」

    易天行第一時間想到那位每移一分,月光六動,天地大動的清俊殺手大菩薩,大勢至菩薩,臉色便漸漸地陰黯了下去。

    「那這個世界又是由誰創造的呢?」

    「你問我?我問誰?」真武大帝微微一笑,手指上的仙氣泡沫輕輕炸開,化作了無數的幽藍色的星點,籠罩在二人的身邊,就像是人間界永亙不變的宇宙星辰。

    易天行挑挑眉頭:「也對,我總覺得耶和華這傢伙太敢吹。」

    真武大帝抬頭看著這冰天雪地裡的風景,沉默半晌後忽然說道:「道門不在意誰創造這個世界,無中生有,何能生無?強行猜忖。反而不合清靜無為之意。」

    「佛家不一樣,他們一直相信有若干個並行存在著地世界,相信其間單一世界地起終只是一個大劫。」他轉首望向易天行,微笑著,「其實究到根處,我先前給你看地泡沫,說不定就是佛家所以為地三千世界。不過劫也只是傳說,或許佛祖真的歷過劫。但他沒有和誰說過,那些佛家典籍,想來你也不會全信。」

    「全信宣傳材料?我沒那麼蠢。」易天行冷冷道:「三清那三位老爺子當初怎麼教你的?」

    真武大帝搖搖頭,歎息道:「或者,他們正在清靜妙境裡思考這個問題。」

    「不知從何處來,侈談往何處去?」易天行也搖搖頭,先前說到此處,由頭便是二人在探討玉帝有可能走火入魔。陷入了「我往何處去」的究極亂問。

    「從去處來,往去處去。」真武大帝歎息道:「話雖說的漂亮,卻是與不說一般。任何有智慧的生命,如果有足夠的時間去思考,都不免會思考到這一步。而像玉帝這樣有大智慧地人物。深陷於此,也不是什麼很出人意料的事情。你先前已經看到這個世界是如何產生的,生命是如何產生的,難道不想知道世界的盡頭是何處?」

    「世界無盡頭。」易天行揪著頭髮應道。內心深處隱隱覺得自己似乎要抓到什麼東西,但那東西表面總是蒙著一層灰,看的不甚清楚。

    「如果世界無盡頭……」真武大帝幽幽看著他的雙眼:「那生命存在,是為了什麼?一草一木一楊柳,一禽一獸一道士,專心史歌,於今求德,不停地修煉。修煉的目地又是什麼?」

    大帝微笑著,像一個剛舔食了桔子味水果硬糖的中年攝影師。

    易天行哭了,心想哲學課上又不教這個,您老逼著問,自己答不出來,很丟面子的。

    真武大帝癡了,似乎很陶醉於這個問題,又想去閉關清修。

    易天行知道這些修了無數年的神仙。都有點兒科學家的偏執狂症。趕緊喊醒他:「別管這些破事兒,先說玉帝吧。好。我們就當他荒廢政事,只好清談,那你準備怎麼做?」

    他面上嘻嘻笑著,其實心裡很疑慮,如果面前這位準備當曹操,那漢獻帝吸鴉片,應該遂他心願才是。

    真武大帝皺起了眉頭:「唉,天界本無事,千年不易磋砣,仙家們幽居一方,無事煩心,自然而然便會多想些事情,想地多了,便容易想的癡了,那些道行高深的神仙們都躲在自己的洞府裡,數百年也不見得出來一次,清靜無為之下,仙人們更加淡泊,你不覺得這個天界,現在已經變得死氣沉沉了嗎?」

    易天行瞳孔微縮,心想確實如此,自從自己上了天界,便發現這乾淨地不染纖塵的世界,毫無一絲生氣,安靜的令人髮指。

    「境界越高,越容易萬事不羈心懷,也就越容易……」真武大帝咳了兩聲:「死氣沉沉。」

    易天行撓撓腦袋,心想這和自己沒關係,天界就算變成一潭死水,那又如何?只要自己一家人快快活活,就算這些神仙全自殺了,也是件幸福事兒。

    真武大帝下句話打破了他的美好幻想:「好在這只是一個趨勢,而不是現實,畢竟能修練到無喜無憎無憂境界的,沒兩個人。」

    「那你在這說了半天廢話。」

    真武大帝望著他,搖搖頭:「我就擔心玉帝修練到那種境界,他畢竟是天界帝王,統領著天庭諸仙,如果他還是像這些年一樣不視政事,只怕天庭會大亂。如今二郎神也叛了,五公主又破壞三界秩序,在人間私組上三天,還私開斬龍台,讓仙人下界斬殺凡人。」

    他再次搖搖頭,輕輕摁了一下脖頸,似乎頭顱很沉重:「我不能忍受這樣的趨勢繼續開展下去。」

    「你準備怎麼做?」易天行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淡淡問道。

    真武大帝微微一笑:「我準備打仗,我準備篡位。我準備給玉帝足夠的壓力,讓他從目前這種渾渾噩噩的狀態中擺脫出來。」

    易天行很艱難地從這種震驚中擺脫出來,他不是震驚於真武大帝**裸地謀反宣言,只是震驚於對方竟然會因為這樣一個在自己看來很荒謬的事情謀反。

    是我瘋了,還是神仙瘋了?看來神仙當久了,都有點兒頭腦不清楚。

    「戰爭,永遠都是推動世界進步的無二法寶,如果想讓這個死氣沉沉地天界重新煥發活力。除了戰爭,我找不到更好的辦法。」真武大帝的雙眼炯炯泛光,「玉帝是有大智慧之人,一旦他感覺到自己的權位受到了極大的威脅,那他一定能從目前這種渙散地精神狀態中擺脫出來,把那些淨土地和尚趕出宮殿。」

    易天行吸了一口涼氣,無意識地搖著頭:「我真不知道,你究竟是忠。還是奸。」

    真武大帝微微一笑,從龜殼上的茅舍中召出那杯淡青色地水,微微啜了一口,沒有回答。

    「啊,今天天氣不錯啊。」

    易天行坐在緩緩行走的龜殼之上。雙手往後撐著身體,強顏笑著,打著哈哈。

    真武大帝頗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仍然沒有說話。

    易天行被他的眼光看得心裡有點兒發毛。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問道:「大帝,你與我那兒子是老相識,咱們也算是筆友,得虧你幫我治傷,我也感激,今兒的龍門陣擺的也是蠻盡性,聽了蠻多八卦的。噢,太陽也不錯……我只是奇怪,我上天也有很久了,淨土宗的菩薩羅漢們,明知道我們家與他們有解不開的仇怨,怎麼就沒人來找我麻煩?」

    真武大帝微笑解釋道:「玉帝與阿彌陀佛交好,這是在玉帝轄下,自然不會讓淨土放肆。大勢至菩薩雖然木然冷冽。卻也不會到此處要人。」緊接著他話風一轉,悠悠道:「不過你在天界這麼一鬧。殺了不少神將,甚至連五公主也殺了,玉帝只怕不會放你,你最好還是與我一處安全些。」

    易天行眼珠一轉,嗅出一絲威脅和陰謀地味道。

    與你一處?……當大忠臣忍辱負重用謀反來激勵玉帝發奮圖強?

    這麼變態的事情,易天行是打死也不會做的,丫有病。

    「再說吧。」易天行擺擺手,就像是在菜場買菜,胡蘿蔔家裡還有,明兒再說。

    真武大帝微微一笑,沒有說什麼。

    「您給我講講西遊那事兒,我對師傅老人家的八卦比較感興趣。」易天行嘻嘻笑著。

    「沒有了。」真武大帝淡淡道:「每一椿事情的背後總是隱藏著許多陰謀,這一點我並不否認,包括當初地取經途中,發生的那麼多事情。但你要記住,並不是每個陰謀,都有完整結局,有很多正在發生,有很多已經無聲無息的湮滅,一個構織巧妙的陰謀,甚至有可能根本還沒有來得及發揮作用,便因為一些極湊巧地事情而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終結。」

    「我看的書多,歷史上這種事兒常見。」易天行鄭重地點點頭。

    不是每個陰謀,都有完整結局。

    不是每個戀曲,都有美好回憶。

    一樣的道理。

    西行之時,血族之爭,猴子……或許是當初佛祖靈機一動,手掌一翻,構織的宇宙大陰謀,但如今佛祖已經那樣,陰謀已經沒有了執行者,自然嘎然而止。

    「告訴你一個八卦彌補一下損失。」真武大帝忽然笑了起來,「秦梓兒是玉帝的小公主。這些年玉帝雖然不理政事,但五公主還是稟持了她父親一向的作事方法,知道觀音大士扔你下界,所以做了兩手準備,一手準備用哮天犬殺你,一手……仍然準備按千年之前一樣,打親情牌……」

    他皺皺眉:「這應該算是美人計?只是可惜還是失敗了,難怪小五對你如此恨之入骨。」

    易天行的嘴大張著,裡面地白白牙齒無聲地驚歎著,像是一個剛生嚥下壁虎的孩子,滿是不可思議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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