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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十一章 文 / 海紅鯨

    第二十一章

    其實在李蜂頭的心裡,也並不是真的投降蒙古人。當初派去楚州求援的兄長李福不但沒有招來救兵,反而一去就杳無音訊,在糧盡援絕的情況下,迫於無奈才在五月初開城投降。

    降蒙近一年,他們受盡了蒙古人的氣。處處受制不說,蒙古人還因為攻打青州城時的損兵折將有氣在心,對他們極盡羞辱。

    他也早就想擺脫蒙古人的控制,回去過那種無拘無束、雄據一方,予取予求任意逍遙的生活。

    一想到若是蒙古人答應自己南下報仇,從此就又是唯我獨大,稱霸淮東。既可進窺江南侵佔富饒的花花世界,還可以隨時觀賞四娘對人用刑。想到被四娘用刑的人慘呼叫號的美妙聲音,想到那一幅幅血肉四濺的刺激畫面,李蜂頭就激動得渾身抖索,恨不能立時趕赴楚州會合四娘子楊妙真。

    「該死的蒙古人,該死的孛魯,一點小事也拖泥帶水的不肯答應,再怎麼說我也是**山東行省的一方大員。好個孛魯,如此刁難於我,總有一天我要將你活生生地帶給四娘,讓你一樣不少地飽嘗四娘那數十種玩具,讓你知道難為我所造成的後果。」李蜂頭恨恨地跺著酸麻的雙腳。

    這年三月,天氣還冷得很。

    軍營內除了為數不少穿皮袍的蒙古人外,更多的是只穿著一兩件單衣或是披著破羊皮的奴隸,這些奴隸無不是瘦骨嶙峋面黃肌瘦,他們各種族的男女都有,但最多的還是漢人。

    被凍得面色青紫索索發抖的奴隸們拖著蹣跚的腳步,在不時吹過的寒風中勉強幹著擠牛羊馬奶,驅趕牛羊,拾取干糞等等的雜活。

    軍營內各個溫暖的蒙古包裡,傳出的是蒙古人那粗豪狂放的大笑呼叫聲和女人的痛苦呻吟聲。不時還會從那些蒙古包內,跑出一二個全身赤裸、身材豐滿下身披一小塊羊皮遮羞的年輕女人。她們顫動著碩大的乳房,光著腳匆匆到帳外取了需要的東西後,又飛奔跑進蒙古包內。

    最苦的是漢族纏了小腳的女人了,她們有的連遮羞的小布片、小羊皮也沒有,頓著小腳又走不快。而蒙古人也特別喜歡叫她們走出篷帳,要看她們用小腳奔跑的姿態取樂。經常是一幫蒙古人擠在蒙古包門前大呼小叫,看到開心處就哈哈大笑。

    所以,李蜂頭看到最多的,也是這些赤身裸體的小腳漢族女人。

    軍營各處此起彼伏傳來奴隸們被毒打的慘叫聲,讓喜歡這種聲音的李蜂頭煩躁的心情漸漸平息。

    他想,這些蒙古人倒也會玩,見到四娘一定要將這種玩法告訴她,讓她以此想出個更好玩的法子來,不能被這些蒙古韃子比了下去。

    想到不久將會有好戲看,李蜂頭不禁興奮得握緊了雙拳。

    就在李蜂頭剛沉浸在這種莫名的興奮中時,一個蒙古兵大大咧咧地走到他的面前,歪著頭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好一會才操著大舌頭,吐出音調古怪的聲音:「你,漢狗,就是那個叫李……蜂頭的?」

    大帳附近的蒙古兵和正在幹活的各族奴隸,看到那蒙古兵走到李蜂頭面前,大部分都轉頭看過來。聽到這蒙古兵的話語,一齊哄笑起來。

    有人用蒙語夾雜著漢話叫道:「達爾博,這叫李蜂頭的漢狗,可是有些本事的。在青州城下讓打前鋒的奴隸死了十多萬,就連我們的黃金勇士也躺下了一萬四五千呢。」

    達爾博比李蜂頭矮了半個頭,壯實的身材卻並不比李蜂頭差,回頭對那些哄叫的蒙古兵大聲說:「漢狗們依仗著高牆堅城算得什麼本事,普天下誰能與我們成吉思汗麾下的蒙古黃金勇士相抗衡?喂,漢狗,真有本事的話,可敢與我比上一場。」

    李蜂頭剛才聽這蒙古兵竟然在數十人中當眾叫出「李蜂頭」三字來,已經氣得渾身顫抖說不出話來。

    李蜂頭平日最恨別人用自己的長相相罵,但凡聽到一點風聲,都要追究個水落石出,把膽敢取笑自己的人交給楊妙真處置。

    但此時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李蜂頭強忍滿腔憤怒,漲紅著臉躬身回答:「在下李全,身為山東行省**,無大帥將令不敢與金帳汗下的勇士比試。請問,是否孛魯大帥召見?」

    李蜂頭這話說得巧,意思是說,如果有了將令,自是可以和你這蒙古人一較高下。可惜這些蒙古人能全部聽懂漢話的不多,卻又哪裡能聽出李蜂頭話中之意了?他們還以為李蜂頭說出了「不敢」兩字,真是不敢比試了呢。不由再次哄然大笑。

    那蒙古兵笑畢,沉下臉喝道:「漢狗李蜂頭,你聽好了,我家大帥叫你報名進帳。」話落,也不等李蜂頭有什麼反應,轉身就走。

    李蜂頭雙眼幾乎要噴出火,死命盯著那蒙古兵的後背,一跺腳急步跟在那人身後。來到孛魯帳前高聲自報:「成吉思汗金帳勇士孛魯大帥麾下、**山東行省李全晉見大帥。」

    帳內一聲高喝,李蜂頭也聽不明白那聲大喝是叫的什麼,不過卻也知道那是叫自己進去的意思。連忙低頭快步走入篷帳,眼角瞄看到已經到差不多的位置。低著頭雙手抱拳單膝跪地高聲道:「**山東行省李全參見大帥。」

    李蜂頭從進帳一直到他把話說完,帳內嘈雜的吃喝之聲和女人咯咯的笑聲、尖叫聲和呻吟聲就沒有停過。

    只聽得上面一陣嘰哩咕嚕的說話聲後,一人用漢話大聲說:「要說什麼快些說,大帥叫你說完了立即滾回青州去。」

    李蜂頭抬起頭掃視了一眼,上面坐著的暢懷虯鬚大漢正是前幾次見到的,這裡蒙古諸軍統帥孛魯。

    孛魯此時正後仰著頭,接受另一個滿身淤痕的赤身女人用嘴含著酒水哺喂,看也沒朝李蜂頭看上一眼。

    在他後二尺有個瘦小個子,看臉型卻像是漢人,剛才的話就是這個漢人傳譯的。

    大帳內的獸皮墊上分兩列坐了七八個蒙古將領,各人也是惡形惡相的抱著個裸女。他們的面前以木盤盛著煮熟的牛羊肉,每人手持尖刀、端著滿瓷碗的酒水,旁若無人地呼喝邀飲吃肉,還不時抽空對抱著的裸女毛手毛腳。

    李蜂頭強捺住性子,高聲稟道:「李全再次求請大帥,允准我帶兵南下報仇。」

    孛魯「咕」地吞下口中的酒水,漫不經意地「唔」了一聲,嘰哩咕嚕說了一串蒙古話。

    他身後的漢人說:「大帥說了,一旦讓你率軍南下,無異於那個……那個放虎歸山……」

    那人剛說到「放虎歸山」這四個字時,孛魯一聲暴喝,回過身就對那人一巴掌打下,瘦小個子被一掌擊出數尺,倒撞在篷帳的框條上。

    敢情這孛魯是能聽得懂漢話的,卻是因為要保持他蒙古人的本色才要這漢人來傳譯。

    此刻聽到那人傳譯成「放虎歸山」,覺得漢人故意把自己的話傳錯,把自己說的「縱野狗於草原」說成放虎歸山是對自己的侮辱,這個漢人李蜂頭也不配稱為「虎」。

    瘦小個子左翻右滾地好一會才掙扎著爬了起來,一張口吐出一顆大牙,顧不得擦拭嘴角、鼻孔中汩汩流出的鮮血,連滾帶爬地回到孛魯身後,一聲不吭地連連磕頭。

    孛魯一擺手,瘦小個子這才跪直身子,用含糊了許多的聲音開始接著說話:「大帥說,讓你南下無異於餵飽了的野狗放回到草原上,到時候又與我蒙古軍作對。大帥說,雖然我們蒙古大軍並不怕你們這些狗一樣的漢人,但殺起來卻也有些麻煩,要多費許多的力氣。」

    語言上的羞辱李蜂頭並不放在心上,這孛魯說的是全天下的漢人,分到自己的身上怕是只有一星半點了。

    但是,如果不讓自己率軍南下的話被孛魯一旦說死,那還不得一輩子屈居在這些蒙古韃子的手下,正如一頭猛虎被關在籠子裡,哪裡還談得上什麼獨霸一方,進而謀奪天下?

    心裡一著急,李蜂頭「錚」一聲拔出腰間的佩刀。

    帳上的幾個蒙古將領聽得兵器出鞘聲,不由都是吃了一驚,慌忙把懷裡的女人一推,跳起身來拔刀在手。

    一時間,大帳內呼喝叱罵聲、尖叫聲、忙亂之中踢翻了木盤的滾地聲,打掉酒碗的破碎聲響成一片。

    還有的蒙古將領則被蒙古袍絆倒,醉間熏熏的倒在地上掙扎難起。

    十多個正在蒙古包外守衛的蒙古兵手持刀矛衝進大帳,把李蜂頭團團圍住,只等孛魯一聲令下,就要把李蜂頭剁成肉醬。

    李蜂頭神色不變地看著這些蒙古將領的狼狽相,心中暗自冷笑不止:「蒙古韃子們離了馬,那就只是比羊強上一點點,若不是看你們現時勢大,我才不會與你們糾纏呢。」

    心裡想著,口中卻是厲聲說道:「大帥,我李鐵槍在此斷指為誓,若是允准我帶兵南下報仇,即使一時會歸降宋朝,日後也必叛歸蒙古,接應蒙古南下大軍奪取南朝花花江山。有違此誓,叫我李鐵槍有如此指。」說畢,伸出大張五指的左掌,右手掄起腰刀狠狠地斬下。

    這李蜂頭也確是武功高強,看似力道千鈞的一刀下去,那刀尖剛好將他的左手小指斬斷,佩刀越過左手數寸,便倏然頓住,再也不動分毫。

    蒙古人天生敬重英雄,見了李蜂頭這般做作,俱都露出欽佩之色。

    孛魯呼一下站了起來,身邊的裸女被他高大粗壯的身軀一撞,痛呼一聲摔出二尺。懷中的裸女則從他身上掉在面前盛牛羊肉的盤上,把木盤碰得四下裡亂滾,那女人呻吟了一聲,吃力地掙扎著想要爬開。

    孛魯有如一頭大熊站在那兒,一抬腳把面前的女人踢走,一雙大手亂揮,口中又急又快地吐出一連串聲音。

    瘦小個子在孛魯話聲一停,接著就說:「大帥說了,可以答應你的懇求,允許你帶著現在的部下南下報仇。」

    李蜂頭一聽鬆了一口氣,這才發覺適才已經出了一身汗,背上粘糊糊、涼嗖嗖地極不舒服。

    瘦小個子的聲音繼續傳入李蜂頭的耳中:「大帥說,在你帶兵南下報仇之前,你必須先帶領手下的兵馬,把穆陵鎮一帶仇視大蒙古的敵人全部清剿掉,並且在貢獻二萬個奴隸或大牲畜後,就可以讓你帶兵南下。從此以後,每年必須貢獻十萬兩銀子的歲幣,作為我們大蒙古賜恩與你的回報。否則的話,你還是跟在大帥左右為大蒙古打仗立功吧。」

    李蜂頭知道,在臨朐穆陵鎮有蒙古兵的三個萬人隊駐防,若是不按孛魯的話辦,自己這七千多步兵是絕對逃不過蒙古人追殺的。

    現在,自己只要答應下這個條件,並按他的要求把王家寨、應家堡和灰熊山這幾個堡寨攻下,再擄掠到二萬人畜給他,就能逃脫牢籠了。

    當下毫不遲疑地答應了孛魯的要求。

    穆陵鎮是益都府最南端的一個大鎮,原有丁口四千餘,目下僅剩一千不到。其他的人不是被殺就是被蒙古兵擄去做奴隸。留在鎮裡的人,除了少數幾個要為蒙古人辦事的外,誰也不敢走出家門。出門就會有災禍、出門就會有性命危險,誰敢出去招禍送死。

    因為蒙古人從不把佔領地的人們當人看待,即使是把你當人看,也是下等的、低賤的次等民族,殺了你不但不必償命,還連一點事也沒有。

    鎮內駐紮的一千蒙古兵把整個鎮子攪得烏煙瘴氣,血腥處處。蒙古人生來沒有衛生習慣,內急了隨便找個地方痛快淋漓一番,完事了撒腿就走。加上數千匹戰馬的排泄物,弄得鎮子裡到處污跡斑斑,人、馬糞便遍地,臭氣熏天。

    可是,善良的人們不出門也並不代表就能遠離災禍,這個小鎮的人經常會真個應了那句「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的老話。

    這不,這天正午時分,街上就有一夥七八個醉熏熏的蒙古兵暢懷露腹行走。

    這伙蒙古兵的後面,三個年輕女人穿著撕成破布條的衣服,幾乎是全裸的身體不住發抖,哭哭啼啼的一邊走一邊尋找身上較大塊的破布,手忙腳亂地用那些破布遮掩住裸露出來的身體。令人難堪的是,她們身上根本就找不到一塊那怕一尺見方的布塊。

    她們三個都是躲在自己的家裡不敢出門的本鎮人家的妻女,卻被這些喝醉的蒙古兵破門闖進去搶了過來,把她們帶回到軍營成為蒙古人的女奴。

    三個女人的頸上都有有一條長長的布帶綁著,布帶的另一頭掌握在她們後面一個高大的漢子手裡。這人不時揮動著手上的竹枝,趕羊似的驅趕三個舉步維艱的女人,竹枝打在女人身上,立時在女人細白的身上出現一條條細細的紅痕。

    此時,二騎人馬從鎮北縱馬飛馳而入,其中一位騎士手中舉塊小木牌一路高叫:「山東行省**李,有緊急軍情報萬人長……」

    二騎士的馬將到一座尚算完好的大宅前二十餘丈,這伙蒙古兵攔在路中,沒有閃避到路邊去的意思,絲毫不把二個騎士放在眼裡。

    本來也是,除了中間的三四尺寬的位置外,路兩邊到處是人屎馬糞,一下腳就會踩上一兩堆,誰願意讓自己的腳沾上又粘又臭又噁心的東西呢。

    兩名騎士看到這個情景,目無表情地把馬驅到路邊,一陣糞便的臭氣從馬足下直衝入鼻。兩騎士皺了皺眉頭,默不做聲地等這伙蒙古兵走過,才又上路前行直入大宅。

    不久,二騎士帶著一隊蒙古兵往鎮南而去。

    當他們再次出現在大門外時,只回來了三個人,其中一個雙手被縛住騎在馬上的人。其中一人進入大宅,片刻後又出來,喝聲「走」,三人三騎匆匆往鎮北而去。

    穆陵鎮東北二十多里的一個山谷正中,有一個石砌的寨堡,這就是山東有名的王家寨。全寨共有一千一百四十七口人,成年男丁就有三百四十六,在這一帶也算是極為興旺的一姓了。

    王家寨只有東南西北四個寨門,平時常開的是朝西的正門,其他三個寨門都是備而不用。

    王家寨寨主青袍王永泰,武功不是很高,但喜歡為人排憂解難,又肯花錢救濟貧困,是個極有善名的老好人。

    他的兒子王家康今年才二十四歲,髮妻六七年無出,去年納了一個妾,今年初就為王家生了一個兒子。一家人把這王家唯一的根苗看得像寶貝似的,十幾個大人圍著個小小的嬰兒團團轉。

    這次蒙古兵入侵山東劫掠,這益都府就只有應嘯雲的應家堡、王永泰的王家寨和張仲富的灰熊山拚死抗擊,沒被蒙古兵攻破,反讓進攻的蒙古兵吃了不小的苦頭。

    這天將要入黑時分,王二倌焦急的站在西寨牆上朝三里外谷口張望。他的大哥王羊倌早上受命去穆陵鎮附近打探消息,應該在申時初就要回到寨中的,可現在已經酉時中,王羊倌還是不見蹤影。

    當值的幾個年輕人好心地勸慰他說:「二倌,不要急,羊倌那麼機靈的人不會有事的,他肯定是發現有什麼事情,需要打聽得清楚些才會耽誤了時間。你回去告訴你娘不要著急,放心好了。」

    二倌眼睛緊盯著谷口,對他們安慰的話聽而不聞,他在夜色朦朧中好像看到,裡外有四五十個人朝寨堡走來。忙搖手止住那人的話說:「你們看,有幾十個人來了,不知是些什麼人,好像還帶著兵刃呢。」

    不久,那群人來到寨門前,一個人抬頭高叫道:「灰熊山張全順奉我叔父張仲富之命,前來拜見王永泰王大俠,有急事相告。」

    二倌把下面的幾十個人仔細地看了一遍,沒有發現哥哥羊倌,歎了口氣走下寨牆。

    當夜王家寨被騙開寨門,全寨成年男丁三百四十六人戰死三百一十二人,重傷後被殺十七人,有八人被派護送王家幾個月大的小少爺逃命,還有九個當時不在寨內得以躲過此劫。另有一百三十七名老少男女死於亂兵手中,其他的全部被李蜂頭劫至青州。

    灰熊山位於沂山東南部,距益都府最南端的穆陵鎮六十三里。

    山主張仲富,三十四歲,身高不過五尺三四(一米六左右),是利州西路鳳州武休關北張家寨寨主張仲群的族弟。

    前些年張仲富到山東加入楊安兒的紅襖軍,累官至東路都統制。後楊安兒敗死,張仲富收拾起潰散的紅襖軍二千餘人,轉戰於山東境內,去年蒙古軍入侵時敗走至灰熊山立寨堅持攻金抗蒙。

    南宋理宗紹定元年,亦即金哀宗正大五年四月二十四日,也是王家寨被偷襲攻破的第三天。

    晴,略有魚鱗條雲。

    未時時分,張仲富在山寨的聚義廳神情獰厲地捋起衣袖,露出一雙青筋暴突的大手,手掌寬大,手指粗短,想必雙手的力量極大。

    光看他左半邊的圓臉,倒也像是個面團團的富家翁。可往他的右邊一看,那可就嚇煞人了。

    右臉頰從鼻樑邊一直到腮部,有兩條似乎是野獸利爪拉過的傷痕。不曾長平整的傷疤,似乎表明他剛受傷時的傷口又被某種力量一小段一小段地在邊上撕開。所以現在的兩條傷疤形成蜈蚣狀,顯露出突起近一分高的紅色新肉,看起來像是在臉上嵌進兩條大蜈蚣,一張臉顯得無比的怪異恐怖。

    這是去年與蒙古兵交手時被狼牙棒擦過而留下的,那個打傷他的蒙古兵則被他一刀送回大草原見他們的薩滿(蒙古族人中天與人之間的媒介人物,據說是天的使者)去了。

    這兩條傷疤,也是他奮勇抗擊蒙古兵的最好見證。

    山寨的聚義廳中,還分兩排坐了十多位頭領,站在正中的張仲富身穿青灰色麻布的武士服,一雙厚木底的布面鞋把他墊高了不少。

    暴怒如狂的張仲富背著雙手,在一個跪在地上的年輕人面前來來回回地走了不下十四五趟。忽然,他在年輕人的面前停下腳步,閃電般地揚起右手一掌把年輕人打翻。

    他猙獰的臉上滿是殺氣,彎下身體把臉湊到倒地的年輕人面前四五寸遠,厲聲喝問道:「說,你到底收了李蜂頭多少好處,竟然與這殘忍惡毒、燒殺奸擄、出賣祖宗的漢奸勾搭在一起。本山還有多少人和他私通,通通都給我說出來,我讓你死得痛快些。」

    年輕人叫張全順,乃是張仲富哥哥唯一的兒子。他身上穿的絲綢武士服可比叔叔的麻布衣衫華麗多了。

    張全順只有二十五六歲的年紀,長著一張稍顯蒼白俊秀邪氣、絕對是能迷死大姑娘小媳婦的臉。不過,這時的這張臉左頰腫起一個鮮紅的掌印,破壞了這張臉的俊美外表。

    張全順驚恐地看了下湊近的那能張嚇死人的臉,搖了搖被打得暈暈糊糊的頭,一時沒反應過來。

    等到張仲富再次地把話說了一遍,他才哭喊著爬起,膝行到張仲富面前拉住叔叔的衣擺,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求:「饒命啊!我可是你的親侄兒吶……那李鐵……不,不,那李蜂頭,他三天前給了我一百兩金子,叫我去賺開王家寨的門……我是被逼的啊。他的人在翠紅院抓住我的時候說,只是叫我去辦件事,我不敢不答應。後來到了李蜂頭的大營中,他就說若是不按他的話做,就要立刻把我的臉劃上十七八刀,然後把我送去楚州楊姑姑那兒做種羊……我也是害怕,沒辦法才做奸細的。饒命,看在我爹的份上饒了我一條狗命吧……」

    「畜牲,畜牲。我武休張家寨怎麼會出了你這麼一個畜牲!嫖妓,這種時候你還賊心不死地敢去嫖妓。讓你這種敢於在此時出入翠紅院的子弟做種羊,對,李蜂頭說得對,是要讓楊妙真把你這個畜牲抓去給羊配種。不,連做種羊也不配。王家寨男女老少一千一百四十七口,就這樣斷送在你這個畜牲還不如的東西手上。一百兩金子啊,你的命就只值一百兩金子麼?可憐我王二哥才四個月大的孫子啊!說,還有什麼人和李蜂頭勾通,快給我說出來。」張仲富眼裡流出的淚水,把他的衣襟打濕了一大片。

    「我不知道,其他再沒有人與李蜂頭私通了。王家寨也只死了三百多青壯,其他的只是被李蜂頭抓了,說是要送到濟南府去給蒙古人做奴隸。而且,王寨主的孫子也被一個叫巫光的南蠻帶了二三十個人救走,到昨天還沒有搜到逃走的這些人和那個嬰兒。」張全順懷著一線希望,把所知道的事情都說了出來,只盼自己的叔叔能饒過自己一命。

    張仲富聽得王二哥的孫子已經逃出生天,臉上的怒容稍斂,伸出右手輕輕撫在張全順的頭上,口中連聲說:「好好,好啊。總算老天有眼,還給王家留下了一條根。好,好,我灰熊山除了你一個敗類外,其他的全都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總算還有點讓人安心。大哥,對不住你了,我沒能管好侄兒,讓我們兄弟斷後了。」

    話聲才落,跪在地上的張全順「呵」的一聲長出了一口氣。

    當張仲富的手離開張全順的頭時,張全順緩緩地向右側倒下去。廳內的眾人這才看清楚,張全順的頭已經軟軟的搭拉在右肩上。

    張仲富回到當中的大椅坐下,抹了一把淚水,喝道:「來人,把這畜牲的頭掛到旗桿上示眾。」

    他再抹了一把淚水,悲憤的臉色一變而成果敢凶厲,站起身高聲道:「眾頭領聽令。」

    坐著的人「刷」一聲站起,齊道:「我等聽令。」

    張仲富右手朝下連指:「羅百遷、胡七兒、胡八兒三人各帶二十人,往東、南、北三個方向巡山,看到王家寨逃出的人立即送回山寨。陳老拐帶二十兄弟,領著婦孺出寨往北,尋路出沂山直赴我大宋境地。其餘的人分頭帶領眾兄弟嚴防李蜂頭突襲。」

    眾頭領紛紛走出聚義廳時,一個穿紅背子的武士衝進廳內,叫道:「報,南寨門外一個叫巫光的帶了八個人,懷中抱了一個孩子,說是護送王家寨的小公子投奔本山。」

    張仲富一聽,大喜過望,連忙衝了出去叫道:「好人有好報啊,忠義之士有後了。」

    寨門外十來丈外,站著九個渾身血跡斑斑、衣衫零落的男人,當先一個手抱嬰兒的,是位年約二十四五歲歲的年輕人,普通的個子身體壯實。此人高鼻深目,臉色較常人黧黑。

    張仲富探出身至堞口,語氣中帶著幾分疑惑的詢問:「來人手中抱的可是王家寨王老寨主的後人?你們怎麼說?」

    那領頭的年輕人抬頭看清寨牆上的人後,大聲道:「在下贛州徐子丹門下巫光,前些時奉師尊之命送信與王家寨王永泰大俠。不想三日前王家寨被降了蒙古人的漢奸李蜂頭,收買了奸細騙開寨門。寨破時,王大俠托在下將其孫子送至灰熊山,交與其義弟張仲富。請教,寨牆上的哪一位是張山主,在下交了懷中的小兒便要回去覆命。」

    其實巫光一看到張仲富的臉,就已經知道他就是王家泰交代自己把嬰兒送到他手上的張仲富了,不過為了保險起見,也為了使自己更安心些,也就多問了一句。

    巫光懷中抱著的嬰兒聽到巫光大聲說話,想是在睡夢中被驚醒,哇哇地哭起來。聽這嬰兒的哭聲細弱,顯得有氣無力,不知是否得了什麼病痛。

    張仲富耳聽下面傳來嬰兒細微的哭聲,確認那年輕人抱著的是個小兒,這才放心的說道:「原來你是自號虔化山人的贛州大俠徐子丹的徒弟,難得他調教出你這麼個有忠義心的弟子來。我就是張仲富,這就下來。請巫少俠幾位在外稍候。」

    寨門外的幾個人聽了張仲富的話,不由得鬆了一口氣,俱把緊繃的心弦放鬆下來。他們心裡知知道,只要進了這道寨門,暫時就是安全的了。

    寨門開啟的吱呀聲中,張仲富快步走到巫光面前,伸手抱過巫光遞過來的一個襁褓。他仔細地看著襁褓中的嬰兒,眼中止不住再次流下淚水,語聲哽咽:「孩子,放心跟著張家叔公,叔公一定會讓人把你帶大。並會想盡一切辦法為你爹媽、祖父及王家寨的親人報這血海深仇,將那凶殘惡毒的漢奸李蜂頭碎屍萬段,以慰我二哥一家大小和王家寨的一千多條冤魂在天之靈。」

    巫光待張仲富話聲剛落,便急急開口:「張寨主,王大俠托在下辦的事已經辦妥,就此告辭了。這孩子三天來只餵了他一點嚼爛的肉末,想必是餓得狠了,貴寨中若是有奶孩子的婦人,還是先將他餵飽再說罷。」

    張仲富連忙道:「對對,對。巫少俠說得對,倒是老朽糊塗,一時心情激盪,忘了這一回事。」

    張仲富招手叫來一個手下,把襁褓交到那人手上說:「趕快將小少爺送去請胡八的老婆餵奶,並叫陳頭領仔細保護好小少爺。另外,叫陳老拐拿二十兩銀子出來,給巫少俠路上使用。」他最後的一句話,是附在那名手下的耳邊說的,旁邊的人沒有聽到。

    張促富回頭對巫光說:「巫少俠,這裡眼見得即將會有李蜂頭的軍馬到來,這一次實是凶險萬分。你要回去我也不敢攔阻,請稍候片刻,老朽有點東西拿來後就請速速回去。」

    不多一會,那抱了嬰兒進去的人回到張仲富的面前,把手中提著的一個小布包兒交到張仲富手上。

    張仲富轉手把布包塞到巫光手上,眼睛看那另外的八個人問:「你們幾位是同巫少俠一起走,還是要去何處?」

    八個人齊聲應道:「我等都是王家子弟,如今王家寨被破,已經無處可去了。願跟隨張寨主,一道為我王家寨一干人等報仇。」

    張仲富眼中含著淚,聲音悲愴的哈哈大笑道:「哈哈,好,好!!幾位就與我灰熊山中的四百多弟兄一起反金、抗蒙,為保我漢人百姓拚死一戰罷!哈哈……哈……」

    他也不再理會巫光,自顧邁開大步頭也不回地朝寨內走去。

    巫光眼中隱含一層薄薄的霧氣,把手中的小布包放入懷裡,抬起頭看著天上幾片成條狀飛速北移的白雲,默然無語。

    良久,良久……

    巫光的眼光落回到灰熊山寨的寨牆上。一頓腳,扶正了一下插在腰間的長劍,轉過身仰頭長嘯:「啊哦……呵……呵……呵呵呵!」

    嘯聲落,他的人已經遠出二三十丈去了。

    六天後,山東武林大豪的沂山應家堡被李蜂頭強攻而破,留在堡中的四百三十八口有四百三十六口遇害,包括四個不滿週歲的孩子。只有二堡主七歲的孫子應琮,那天吵著要他的小姨帶他去後山打獵,沒被圍住而逃過一劫。

    另外,還有二十多個應家堡子弟因事出堡,得以保住性命。

    半個月後灰熊山寨破,寨中四百七十一人,除突圍衝出的三十二人外,其餘四百三十九人全部戰死,無一生還。

    自此,益都府的最後三個抗元堡壘在天下間消失。

    六月初一,林強雲和鳳兒跟著沈念康去看過了兩處剛買來的大宅,與沈念康商量著提出了些建議,要他盡快把房屋該修的修,該建的建,以便做下一步的打算。

    看完房子回到「雙木刀鋪」,好不容易才勸說得那位鳳兒「小姐」同意,繼續留在縣城幫同藍家兄弟一起管著做布鞋底的女工,並負責教會那些衙役的妻女們做布鞋底。

    第二天早晨,他剛想帶著昨日到城內苦等了半天的黃根寶和黃全福兩個返回橫坑村時,沈念康匆匆趕到雙木刀鋪。

    林強雲驚異地問:「六叔,這麼早,什麼事來得這麼匆忙?」

    沈念康拉著林強雲走到一角,小聲說:「天才亮時,我請去贛州運貨的一個挑夫跑回來,說是三十九擔貨物被陳三槍的人困在瑞金縣城中,這可怎麼辦?那是我們此後所要的鐵料和布匹呀,若是再不運回來,十來天後布鞋就得停工了。只怕再多拖上幾天,到時會交不了送往泉州的貨,就要賠出一百九十三兩七錢五分的金子,我們哪裡去找這麼多的金子呀!」

    林強雲被沈念康說得也是心中大急,可他又不敢流露出來,看見沈念康急得在那兒團團轉,還要強壓住心中的恐慌,安慰沈念康說:「別急,別急。六叔先安靜一下,容我想想辦法。」

    沈念康道:「叫我如何靜得下來,整個長汀縣城所有的粗細布料,全部被我買來才七十三匹,每匹布連同換成碎布和舊布料,平均也只能做出九雙鞋底。現在我們手頭的布料,包括從當鋪買的舊衣服,全部做成布鞋底也僅有六百五十雙上下。哎喲,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這可怎麼辦啊!」

    林強雲被他吵得心煩意亂,暗道:實在沒有辦法時,只有自己去,以武力把那些貨物押運回來了。

    他又捫心自問,就憑自己一個人,即使加上長短兩把槍和二十六發子彈,真能把二十來擔的貨護送回來嗎?好像也太不現實了吧。

    想著,想著,不由自主地脫口把話說了出來:「一個人,我只有一個人,一個人可以嗎?」

    沈念康聽得奇怪,責備似地問道:「你不想辦法怎麼把我們要用的貨運回來,還光是講什麼一個人,一個人的,讓人聽得不明不白。要人多還不容易,回村裡去叫就是,村中有七十多口人呢。」

    林強雲被他一言提醒,用力一拍沈念康的肩膀,叫道:「對啊,村裡有人,一二十個人總是有的,而我則只需要十來個就夠了。六叔,謝謝你提醒我了。你先給我說說,那回來的挑夫是怎麼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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