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再見幽蘭 第三十八章:兇嫌 (2) 文 / 安娜芳芳
第三十八章:兇嫌(2)
何淑貞的屍體是在離洛陽城幾十里外的永安縣被發現的。當時她的屍體在洛水之上載沉載浮,最後陷絆在河岸邊的蘆葦叢中,被打魚的漁夫發現後上報至永安縣衙。永安縣令好一番察查後,發現本縣並無人識得這老婦人,便推測屍體是經洛水由外縣漂至當地的。溯水向西,上游就是洛陽城。如此永安縣便派了衙役,將屍體一路送回洛陽,隨後又經洛陽縣令、京兆府等數級上報。因曾泰早在京兆尹打過招呼,要尋找一名何姓老婦,京兆尹這才將此事親自報到了大理寺卿曾泰的案頭。
曾泰講完,狄仁傑聲音低沉地補充道:「從屍體漂流的距離看,投屍的日期至少在一個月之前。因時令入秋,天氣寒冷,屍身浸泡在水中又減緩了**的速度,所以過了這麼久還能依稀看出生前的模樣。否則,恐怕楊霖你今日所見母親的遺容,就更為不堪了。」頓了頓,他又感慨道:「楊霖啊,經仵作查實,何氏乃被勒窒息而死。孝為天下先,你一個讀書人,竟讓含辛茹苦養大自己的老母親如此慘死,你於心何安吶!」
狄仁傑的話音不高,卻似利刃刺穿楊霖的心肺,他高聲悲號起來:「娘,娘!是兒子害了您啊!是我該死,我該死啊!」楊霖一邊痛哭,一邊還用拳頭「咚咚」地猛砸腦袋。狄仁傑向曾泰瞥了一眼,曾泰會意,嚴厲地申斥道:「楊霖,自從你在會試上暈倒後醒來至今,我對你多番盤問事情始末,你始終推托,堅稱要找到母親後方肯坦白。今天你的母親倒是找到了,只可惜你與她已天人永隔。事到如今,楊霖,難道你就沒有半點悔悟嗎?!」
楊霖嘶聲喊道:「悔!我好悔啊!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母親、我母親就是被我所害的啊,我是忤逆不孝!我是十惡不赦啊!……」曾泰打斷他:「楊霖,你口口聲聲你母親為你所害,那麼你現在就對狄大人和本官說一說,你母親到底是怎麼被你害死的?!」
楊霖這才看見了狄仁傑,淚眼朦朧地問:「狄大人……您也在這裡?」狄仁傑淡淡反問:「是啊,怎麼?你不想見到我?」「哦,不、不是……」楊霖垂下腦袋,曾泰拍案而起:「楊霖!你知不知道?你不僅害死了你的娘,你也差點害死了你自己!如果不是狄大人預先設計將你救下,恐怕今天你與你娘就不是在這京兆府,而是在黃泉地府會面了!」「我?設計救下?……」楊霖瞠目結舌地說不出話來。
曾泰氣鼓鼓地解釋道:「楊霖,正是狄大人命人在你的茶水中投藥,你才會在會試現場暈倒,類似死狀被送入大理寺。狄大人煞費苦心,只不過想讓你擺脫小人的掌控,以免你死於非命啊!可你呢?你自甦醒之後,仍然不思悔改,對本官的盤問置之不理,一味遷延時機,終至今日之局面!」
楊霖瞪大血紅的雙眼:「狄、狄大人,您早知道了?」狄仁傑悠悠地歎息一聲:「楊霖,你說說,我再聽聽看,我是不是都知道了。」楊霖低頭不語。堂中一片沉默,少頃,他站起身來,對狄仁傑躬身道:「狄大人,楊霖有罪,罪不容誅,但楊霖也有冤!過去整整一月隱忍不言,只是擔心殃及母親,可是現在……現在……」他又痛哭得說不下去了。
狄仁傑待楊霖哭聲稍落,方道:「楊霖,從剛才所述發現屍體的經過看,你的母親何氏早在一個多月前就已經死了,也就是說會試後的兩、三天內她就被害了。」「啊?!」楊霖捶胸頓足,從牙縫裡擠出話來:「好狠毒,好狠毒啊!」他翻身跪倒,對狄仁傑磕頭及地:「狄大人,楊霖的母親已慘遭毒手,楊霖再無半點顧慮,此刻就將所知所犯的一切經過對大人和盤托出!還求狄大人能替我娘伸冤!」
「嗯。」狄仁傑微微頜首,直覺告訴他,今天他將會從楊霖的口中聽到許多驚人的真相,許多他期待已久想要瞭解的事情,但也就是此刻,他的心中卻湧起巨大的恐懼,幾乎不敢去聽楊霖的坦白……正當他陷入些微的迷茫和恍惚時,楊霖開始訴說了。
到了現在,楊霖再也無所保留,憋了太久的話語終於找到出口,於是他從頭講起。本是一介書生的他,與母親何氏相依為命,雖從小顛沛流離、生活困苦,但不論多麼艱難,母親總竭盡所能送他去讀書求學。楊霖也沒有辜負娘的期望,刻苦攻讀學業精進,在蘭州的書院中也算出類拔萃,如果不是因為自小體弱,誤了幾次趕考,也許楊霖早幾年就蟾宮折桂了。當然他年紀尚不過三十出頭,楊霖對自己很有信心,求取功名只是早晚的問題。然而,這一切卻在聖歷二年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這年年初,他稀里糊塗地被人領到了蘭州對岸、金辰關外的一個地下賭場,從此泥足深陷、萬劫不復。短短的半年時間,他不僅輸光了身上全部的錢財,更是把家裡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拿去變賣作了賭資。何淑貞發現異樣,他也只以讀書趕考需要錢財做搪塞。為了翻本,漸漸地他又開始借莊家的高利貸,就這樣到那年年末的時候,楊霖已債台高築,陷入絕境。楊霖執迷不悟,終於從家裡偷出唯一的一件寶物,送去了賭場。據何氏告訴楊霖,這是一件皇宮裡的寶貝,機緣巧合到了何氏的手中,打算作為傳家寶世世代代延承下去。母親一直把這件寶貝倍加小心地收藏著,從不敢露在外人面前,只因這是宮裡頭的東西,怕一旦為人所知就要遭來殺生之禍。可這回楊霖輸紅了眼,什麼都顧不上了。
「哦,那是件什麼樣的寶貝?」狄仁傑撚鬚發問。楊霖期期艾艾地道:「是、是一幅織毯。」「織毯?」狄仁傑雙眉一聳:「什麼樣的織毯?竟是皇宮中的貴重物品?」「這個……」楊霖迷茫地回答:「我也不懂。那就是塊五尺長寬的織毯,色澤確實華貴絢爛,編製的花樣也十分精妙,不過其它我就看不出什麼特別之處,只是我母親堅稱那是件世上罕有的寶貝。對了,這毯子的質地倒很輕盈,捲起來往肩上一扛,一點兒不覺沉重。」
狄仁傑和曾泰相互看了一眼,道:「嗯,你繼續往下說吧。」
毫無疑問,楊霖很快就把織毯抵押的錢又輸了個精光。此時已近年關,楊霖既怕母親發現織毯丟失,又擔心莊家逼債,正在惶惶不可終日,突然有人給他傳來信息,說賭場的幕後老闆要見一見他。就這樣,在去年的除夕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他又去了金辰關外的賭場,並在那裡頭一次見到了賭場的背後操控者,一個相貌醜陋變形的兇惡老頭。
在過去一年裡,楊霖也隱約聽到些傳聞,說這賭場是一個名叫沈庭放的異人所設,但此人很擅於隱藏,幾乎無人能見到他的真面目。那麼沈庭放為何要打破慣例,突然在除夕夜親自召見他這麼個落魄到極點的人呢?原來,沈庭放要和楊霖談個條件。他要楊霖去為自己辦一件事,事成之後,不僅能免去全部賭債,還可將那織毯還給楊霖。楊霖走投無路,只好答應了沈庭放,但又實在心有不甘。也是情急生智,談話結束後,楊霖便偷偷跟在沈庭放的身後,在那個酷寒肅殺的夜晚,一直尾隨他回到了荒原上的沈宅。
沈庭放由正門而入,楊霖就從後牆偷偷翻越。他聽到沈庭放在前院與女兒說話,家中似乎來了好幾個壯年男子,楊霖不敢擅動,只得躲在後院的柴房簷後,眼看著沈庭放和他的女兒在前院後院來回走動。大半夜的風吹雪打,他被凍了個半死,好不容易等到前院的燭火熄滅,那幾個喝酒的男人酒酣入睡,他才躡足摸到了沈庭放的臥室前。
奇怪的是,已是新年元日的凌晨,沈庭放卻在伏案疾書。楊霖從門縫往裡望,只見他寫著寫著又突然停下,嘴裡還唸唸有詞。昏暗的燭影中,那張不知因何被毀的臉上佈滿殺氣,簡直形如惡鬼。楊霖看得膽戰心驚,忍不住地牙齒相扣,沈庭放察覺動靜,悚然從椅子上跳起!楊霖見勢不妙,也管不了三七二十一,推開房門便直闖進去。
楊霖按約去賭場前就偷偷帶了把刀在身邊,以備萬一。可他畢竟是個儒生,在賭場和沈庭放對峙半天也沒敢把刀拔出。這時他狗急跳牆,舉刀直逼沈庭放,嘴裡低喝:「沈老賊,我可找到你的老巢了!你快把我娘的寶物還我,還我!要不然我殺了你!!!」
他原本想的就是嚇唬嚇唬老頭子,最好能嚇得他交出母親的寶毯就完了。可誰知那沈庭放卻像著了魔似的,從桌上抄起樣東西,就呲牙咧嘴反撲過來。楊霖哪見過這陣勢,頓時腦子一片空白,本能地和沈庭放搏鬥起來。他自己手裡的刀掉落在地,又稀里糊塗地搶過沈庭放手中捏著的東西,看也不看地朝對方身上亂捅,等到他終於感覺對方沒有動靜、萎頓於地的時候,沈庭放已經氣絕身亡了。
「竟然是這樣……」狄仁傑喃喃低語,楊霖抹了把額頭上的冷汗,啞聲道:「是的,狄大人,晚生就是這樣成了一名殺人兇手。從那日以後,晚生的良心無時無刻不在受著煎熬,今日總算一吐為快了,真的很輕鬆……」狄仁傑點了點頭,又沉吟著道:「只是本閣聽你方纔所述的經過,這事情似乎還頗有些蹊蹺。」「哦,恩師,什麼蹊蹺呢?」「唔,我是覺得沈庭放的舉止十分反常。」
看到楊、曾二人困惑的目光,狄仁傑平靜地解釋道:「哦,其實從頭至尾這個沈庭放的舉動就很可疑,不過我們先談兇案發生現場的疑點。楊霖,據你所說沈庭放是一看到你就立即反抗的,但是他卻沒有喊叫嗎?按說當時前院有幾名壯年男人,他完全應該大聲呼救。還有,他既然能夠把你原來手中的刀都打落,為什麼後來他自己的武器反被你搶奪去了呢,而且毫無還手之力?」
「這……」楊霖邊想邊道:「狄大人,案發當時我是徹底昏了頭,但後來定下心,我也反覆琢磨過。沈庭放沒有喊叫這點我到現在都沒想通,但是我記得他當時嘴裡嘟嘟囔囔的,似乎是在說什麼『今天我就要你死,要你死……』倒好像對我抱著極大的仇恨。」「哦?這就更怪了,照理是他設局利用你,應該是你恨他才合理,他為什麼突然又要你死呢?」「嗯。」楊霖困惑地搖頭,又道:「然後正如大人您方才指出的,他剛開始反抗時力氣奇大,一下就把我手中的刀打落在地,但隨後好像突然變得軟弱,我從他手中搶下剪刀,又連捅他數下他都再沒有抵抗,被我很輕易地就殺死了。」「剪刀?他所持的是一把剪刀?」「對。」楊霖肯定道:「一把很稀罕的紫金剪刀,原來就擱在他的書桌上。」
狄仁傑沉思起來,片刻,他抬頭道:「楊霖啊,跟據你的這些描述,本閣推測:沈庭放很有可能在你捅他之前,就已疾病發作,所以才會驟然脫力,任你捅殺。甚至有一種可能,他在你捅他之前,就已經死了。哦,人在驚恐之下昏厥,甚至被嚇死有不少例證,沈庭放也許就是這種情況。嗯,楊霖,你再往下說。」
「是。」楊霖定了定神,繼續說下去。看見沈庭放已死,他清醒過來,馬上就想到了逃跑。因為前院很安靜,貌似還無人發現後院的動靜,於是他大著膽子匆忙搜查了一遍沈庭放的屋子,企圖找出織毯,可惜一無所獲,連值錢的東西都未發現。楊霖心有不甘,胡亂抓取了書桌書架上的一些書籍和紙張,又把紫金剪刀和自己帶的刀一起揣上,才慌忙逃離沈宅。在院子裡他還撞上了個人,楊霖嚇得半死,所幸那人似乎喝得迷糊,嘟囔著就晃走了。楊霖翻出院牆在雪地上一路狂奔,逃到半路時覺得帶的東西太累贅,就把書籍全扔掉了,只留下紫金剪刀和一封書信,至於他自己的那把刀,估計是與人相撞時碰落了吧。
狄仁傑盯住楊霖:「書信?什麼書信?」楊霖嚥著唾沫道:「書信就是沈庭放當夜在寫的,寫了一半被我打斷。我行兇後胡亂從桌上抓走,其後再看才發現裡面大有文章。那書信是、是沈庭放寫給沈……」說到這裡,他突然吞吞吐吐起來,狄仁傑鎮定地接口道:「還有那把剪刀,這兩樣東西現在何處?」「回狄大人,此二物我一直帶在身邊,直到會試那天才寄入了貢院的門房。」曾泰皺眉:「是嗎?可我派人查過考生寄放的物品,沒有寫著楊霖名字的啊?」「哦,我寫上了同鄉貢生趙銘鈺的名字。」
曾泰一驚:「趙銘鈺?就是你甦醒後求我去他那裡打聽何氏下落的那個貢生?」「是。」楊霖點頭:「那兩件物品關乎我的生死,我也擔心自己萬一出意外,這兩樣東西落入惡人之手,則真相永無大白之日,就藉著會試的時機將它們送出。我想,這兩樣東西現在一定在趙兄手中。就算我遭到不測,這兩件重要的證據還是能保住的。」
「哎呀,你怎麼不早說!」曾泰忍不住埋怨:「否則上回我去趙生那裡,就將它們取來了。」狄仁傑淡然道:「因這兩樣東西亦是他殺死沈庭放的物證,他當時還心存僥倖,自然不肯向你言明。楊霖,老夫說得對嗎?」楊霖垂首不語。曾泰道:「恩師,我現在就派人去趙生那裡將東西取來。」
狄仁傑點頭:「嗯,不過……五日前皇榜已張,那趙生未中進士,恐怕已經離開洛陽了吧?」「啊?!」曾泰急得從椅子上跳起來:「恩師,乾脆學生親自去跑一趟吧,也好見機行事。」「嗯,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