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再見幽蘭 第三十五章:疑情 (5) 文 / 安娜芳芳
第三十五章:疑情(5)
掌燈時分,李元芳在高達的陪伴下來到裴素雲的小院。烏質勒在李元芳他們逃離後的第二天就報告了庭州官府,自此官府便派人來貼了封條。最初幾天還有些百姓來此指指點點、或欲叫囂鬧事,但因有官府派兵把守,又似乎有人暗中周旋,很快尋仇的百姓們也銷聲匿跡,裴家小院從此變得蕭落而寧靜,彷彿被所有人遺棄了。
李元芳打發走了高達,就獨自來到小院後部被燒燬的冬青樹林前。藉著熹微的天光,他頭一次看清楚了這個原本隱藏在雲杉樹和院牆後面的附院,大得出乎他的預料。原本一直以為裴素雲家的後院緊鄰的是一片樹林,現在終於知道高大密實的雲杉樹叢深處,所掩蓋的就是矮沙冬青圍繞而成的伊柏泰暗道和機關圖。當然,如今這片冬青林被燒得只剩下焦黑的地面,周邊的雲杉也是幾許殘枝掛著枯葉,在日漸凜冽的秋風中可憐地擺動。
李元芳向這片焦土走近了幾步,蹲下來仔細察看。庭州又恢復了乾燥的氣候,這段時間再無雨水,因此地上的腳印保留得十分完整。在入口這端,亂七八糟的腳印壘了好幾重,差可辯別出絕大部分是官兵的靴底印,再往裡足跡就越來越少。他慢慢撐起身,跟蹤著足跡一路走去,發現這些足跡的主人倒是及其細緻地搜索了整個冬青林的殘骸,很明顯,他們並不是官兵。李元芳的嘴角邊牽出一抹冷笑,不是官兵,也肯定不是一味想著報仇的百姓,而是另外一撥帶著明顯目的的人——還會是誰呢?
前院和屋子裡的痕跡也很相似。官兵的搜索是漫無目的、蜻蜓點水似的,但另外一批人相當細緻地搜查了全部的空間,而且顯然還搜了不止一遍。那麼,他們得償所願了嗎?李元芳相信沒有。來到南窗下的神案前,他一眼就看到黃金五星神符被轉得反了個向,便伸手將它輕輕撥正,腦海裡隨之浮現出自己第一次來時,裴素雲說五星神符偏向會招致邪靈的話,不覺會心地微笑:這女巫,她是多麼會故弄玄虛地哄騙人啊,實在不容易對付……他看看窗戶對面的閒榻,回味起自己當時那又期盼又緊張的心情,一切真實地就好像發生在昨天,而又恍如隔世。當初他還不瞭解裴素雲,有時會在心中暗暗埋怨她的自私和無情,但如今他懂得了她所獨自承擔的命運重負,對這無依無靠的可憐女人就只有理解和愛憐——「現在,讓我來保護你。」
屋子裡越來越黑,李元芳看到桌上有盞燭燈,就將它引燃。澄紅色的燭光在屋內畫出小小圓環,給這孤寒清冷的秋夜空屋帶來些微暖意。他覺得很累,便乾脆躺到閒榻上休息,今夜還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必須積攢足夠的精力。自從昨天清晨離開弓曳,李元芳就一直忙碌到現在,安靜下來方才感到傷重未癒的身體,似乎無處不在劇烈疼痛。稍作遲疑,他便從懷中掏出小銀藥盒,打開來取出一顆藥丸送入嘴裡,一天來這已經是第四顆了。如果讓裴素雲知道,肯定會極力反對,但是他顧不得那麼許多,況且他也直覺,自己今後反正是離不開這東西了。
月亮升上高空,三更的梆聲由遠而近,又漸漸消失。小院的一片死寂中,突然冒出幾聲可疑的響動,一個黑影悄然而入,見到屋內的燭光,那人潛行至門口,從門縫朝內張望。看了好半天,他似乎有點拿不定主意,李元芳睜開眼睛,慢慢從榻上坐起身,平靜地道:「別琢磨了,就是我在等你們。」
屋門敞開,月光淡淡地灑在來人身上,把他那身黃袍映得有些泛白,他皺起眉頭打量李元芳,用懷疑而輕蔑的口吻問:「你是誰?本是裴素雲那女巫來信相約,怎麼是個男人?」李元芳點頭:「不錯,就是我寫信相約,與裴素雲無關。」「那你是……」「李元芳。」
「李元芳?!」黃袍人朝內連邁兩步:「你就是李元芳?」「不相信?」黃袍人愣了愣,乾癟的臉上隨即浮現惡毒的冷笑:「哦,那麼說你就是裴素雲殺害兒童,以血求生的那個人——李元芳?!哈哈!」他藉著燭光再度細細端詳李元芳,搖頭歎道:「做下此等傷天害理的罪行,居然還有膽回到庭州城?你就不怕被人生吞活剝、千刀萬剮了?」
李元芳挑起眉尖,若無其事地回答:「不做虧心事,當然不怕鬼敲門,更別說是你這種醜陋、卑鄙、無能、齷齪的小鬼……況且,你既按信赴約,就說明犯了十惡不赦之罪的人,正是你們!」黃袍人被他說得一抖,隨即色厲內荏地喊起來:「你胡說!那信裡的字字句句都是企圖嫁禍,血口噴人的胡話!我來赴約,不過是要抓住裴素雲這個妖巫,為民除害罷了!」
「哦,這些話聽上去倒挺動人。」李元芳氣定神閒地說著,與黃袍人的模樣形成鮮明對比,他甚至還微笑著做了個有請的手勢,又道:「一入秋,這夜就長了許多。主持**師要懲奸除惡還有的是時間,莫如我們先聊聊?」「聊,我與你有什麼可聊?!」「隨便談談嘛,反正……你也不敢動我。」
黃袍人有些氣急敗壞:「李元芳,看來你的確是重傷未癒,燒糊塗了吧?雖然我也聽說你曾有些威名,但看你現在這副樣子,就是半條命,憑什麼說我不敢動你?!」「那你為什麼還不動手?」李元芳的語調中滿是嘲弄:「……假如此刻在你面前的是裴素雲,你會毫不猶豫地將那弱女子殘忍殺害,你就是為此而來。但現在換成了我,你就不敢了,對不對?!」他突然變得凌厲無比的目光,如利箭般直射黃袍人的面門:「我是傷重未癒,我是無力抵抗,那麼法師想怎麼除掉我?是用武器,還是用法術?或者你需要時間好好考慮,找一個不留痕跡的手段,今後既能躲避掉庭州官府的追究,又能不被你憤怒的主子碎屍萬段?!」黃袍人大駭:「你胡說!我主人為什麼要將我碎屍萬段?」「唔,」李元芳步步緊逼:「不是你的主子,就是你主子的主子!我沒說錯吧?不管怎樣,到時候你必然是要被當作替死鬼拋出去的!」黃袍人臉色煞白,大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一個粗啞的女聲突然響起:「你退下!我來和他談。」
黃袍人應聲而退,門又啟時一陣寒風掠過,將燭燈吹滅,猶如鬼魅般的身影出現在黑黢黢的屋子中央。她的面貌雖被黑暗遮蓋,從頭到腳的金銀飾物卻在浮光掠影裡熠熠閃爍,靜夜中,隨行而起的環珮叮噹之聲亦顯得格外清脆,只聽她說:「李元芳,久聞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夠機智、夠剛強!難怪烏質勒對你讚不絕口,不惜代價也要保住你的性命……」
李元芳站起身來,對黑暗中的女人微微點頭:「過獎了。不知能否請教尊姓大名?」那女人往前跨了一步,月光從窗外投到她的臉上:「妙吉念央宗,哦,你可以稱我繆年。」她淡淡地笑了:「烏質勒總擺脫不了他的中原心結,非要給我用這麼個古怪的漢名。」「原來是王妃,失禮了。」李元芳伸手去夠燭燈:「既然王妃已主動現身,我想還是把燈點上吧。」
悠悠的紅光再度暈染出一方靜暖,圓桌前二人對面而坐,看似十分平和。繆年率先發問:「那麼說今日午後,就是你讓人送信去的大運寺?並在信中直指殺嬰案的罪魁元兇就是大運寺?」「是的。」「我可以問一下,李將軍此說的依據是什麼嗎?」「當然……不過首先要告訴王妃的是,大運寺乃此案的幕後主謀,並非是我一人的判斷,其實庭州官府也早就有此懷疑。我昨天傍晚到達庭州後,與刺史崔大人共同分析案情,我們相互驗證了對方的觀點,所以就對這個結論更有信心了。」
繆年把臉一板:「不可能,庭州官府怎麼會想到大運寺?!我不信。」李元芳搖頭輕歎:「王妃,你也把大周的官府想得太無能了。殺嬰祭血,嫁禍裴素雲這整樁陰謀,從一開始就有許多破綻,後來更由於意想不到的原因而出現極大的紕漏,當初如果不是庭州吏治暫時的空虛,使你們一時得逞,恐怕根本不會容大運寺猖狂到今天。庭州雖是西域邊陲,但始終在大周的王化之下,王妃,對這一點烏質勒王子是很清醒的,想必他也一定對你強調過很多次了吧?」
繆年的臉色愈發難看起來,但又不肯輕易服輸,於是強硬反問:「李元芳,你到底是如何認定大運寺就是真兇的?把理由說出來聽聽嘛,否則又怎能令人信服?」「好,那我就說一說。」李元芳平淡地道:「……首先,我知道裴素雲絕對不是兇手。」「理由呢?」「我相信她。」繆年鼻子裡出氣,滿臉不屑的表情。李元芳微笑:「有些信任是不需要理由的,王妃,我想你懂得這個道理……嗯,我還是繼續往下說,然後王妃再做評價。」「請。」
「當我在弓曳聽說了整件事情的經過後,就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這一切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大運寺主持告訴百姓,女巫用孩童的鮮血祭祀,就是為了能讓我死而復生。但裴素雲向我坦承,薩滿教根本沒有這樣殘忍的祭祀方式,以人為犧牲的祭祀只存在於少數異族,比如吐蕃的教派中,況且這類祭祀未必就和起死回生之術聯繫在一起……當然,我不熟悉神教異術,無法對此做出判斷。但作為我本人,至少知道我壓根就沒有死,又何來死而復生?假使那行巫術之人連這點都推算不出來,想必這樣的祭祀就是胡說八道。既然我的生還與殺嬰案沒有半點關聯,更不是殺嬰案的必然結果,那麼殺嬰案帶來的後果究竟是什麼呢?」
「昨天我與刺史崔大人討論案情,他的思路與我不謀而合。據崔大人說,他來庭州接手此案後,也著重調查分析了案件的後果。他的發現是,從本案中受益最大的,正是大運寺!」「大運寺受益?受了什麼益?」「庭州佛教歷來不盛,大運寺香火寥落許多年,卻偏偏在最近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本來深受庭州百姓敬奉的薩滿伊都幹成了十惡不赦的罪犯,大運寺跳到眾人面前:先是揭露所謂的真相,然後帶領大家去尋仇,受到阻撓後又宣稱可以用法術懲治兇手,只要大家轉而信奉他們,就不僅能報仇雪恨,還能跳出輪迴、得到永生……哼,崔大人告訴我,這些日子以來,庭州的百姓已多數拋棄了信仰多年的薩滿教,轉信佛教,確切的說,是以大運寺為代表的所謂『佛教』。」
繆年冷冷地插話:「官府不肯出頭,大運寺替民做主不對嗎?天朝推崇佛教,庭州百姓棄薩滿而禮佛,難道不好嗎?」李元芳面不改色:「王妃,我乃一介武夫,對這些事情僅一知半解,但刺史崔大人對此還是頗有見識的。由於大運寺的奇異崛起,他暗中做了許多調查,甚而派人扮作普通百姓,潛入大運寺觀察。他的調查結果是,大運寺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佛教寺院,而是以佛陀之名行邪祟之事,其宣揚的教義、奉行的儀式等等,無不盡顯邪惡妖孽的內質,完全不是正派佛教,倒更像異族邪教……」他喘了口氣,緊盯著繆年一字一句地道:「特別類似某些源自吐蕃的教派,崇尚生人祭祀的教派!」
繆年在他目光的威逼下,竟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兀自咬牙一言不發。李元芳冷笑著繼續道:「我們再仔細回想,孩子們的屍體剛被發現,就有人將他們的親人帶領到大運寺主持的面前,也是他一口咬定裴素雲乃是罪魁禍首。但試想,裴素雲殺了這些兒童,為什麼還要將他們的屍體送回去,更在身下畫五星標誌,這不是公然宣稱自己有罪?她還不至於如此愚蠢吧?而假如送回屍體的另有其人,那麼除了一手操控整個過程的大運寺,又能是誰?」
「總之,這件事策劃得一點兒都不高明,破綻是很明顯的。你們只不過利用了百姓痛失孩子後急於報仇雪恨的心情,才得以矇混過關。」李元芳平靜地說出了結論,聲音略顯暗啞,但依然十分有力。
繆年沉默片刻,突然陰笑出聲:「很好,很精彩。不過,接下來繆年要問李將軍另一個問題,不知李將軍可否賜教?」李元芳衝她微微頜首:「今日請王妃來,就是要與王妃坦誠相見。」「哦?坦誠相見?」繆年若有所思地重複著:「李將軍方才說與崔大人一起認定了大運寺的罪行,乃是為了驅趕薩滿在庭州的勢力,取而代之發展自己的教派,繆年暫且不提出非議。只是……繆年更好奇的是:李將軍又如何發現大運寺背後還有主謀?並且有恃無恐地堅信,我們不敢拿你怎樣?」
燭光將李元芳灰白的臉色映成暗紅,深重的疲憊讓他看上去有些虛弱,倒不像平常那樣冷酷嚴厲了,他深深地吁了口氣,十分誠懇地道:「繆年王妃,到現在為止我所說的話,都曾經與崔大人商討過。但接下去我要談到的,將只限於你我之間,當然,還包括烏質勒,因為他早晚會知道……我希望王妃瞭解:這種做法,已經違背了我一貫做人的原則,而我想達到的,只是一個對大家都有利的結果。」頓了頓,他又緩緩地加了一句:「過去,我是從來不與殺人兇手談判的。」
繆年的臉上青白相間,擱在裙上的雙手死命握緊,又顫抖著張開。許久,她終於下定決心,對李元芳點了點頭:「那我們就試一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