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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碧血黃沙 第二十九章:郁蓉(上) (5) 文 / 安娜芳芳

    第二十九章:郁蓉(上)(5)

    「哦?」齊晟的語氣頗為不悅:「懷英啊,本官看你做事一向雷厲風行、當斷則斷,今日倒有些異乎尋常?」狄仁傑不卑不亢地回答:「許長史的案子非比平常,自然更要小心謹慎,這也是出於維護本州官府的清譽考慮。」齊晟陰沉著臉道:「也罷,查案是你這判佐的職責,本官無意干涉。只是此案關係重大,拖延不得……這樣吧,本官就給你兩天時間,後日一早,你必須給出案情的結論。」「是!」狄仁傑鄭重允諾。

    剛送走齊刺史,一名衙役來報,藥包裡的藥和砂鍋裡的剩粥經查都沒有問題。狄仁傑點了點頭,將眾人盡數打發走,想要好好整理一下思路。誰知剛剛在堂中坐下,就又來了一位不速之客。那人身罩大氅,急匆匆直闖進堂內,狄仁傑聽到動靜時,來人已站在桌案前,卻仍蒙著頭不說話。

    狄仁傑乍一眼沒有認出對方,剛要喝問守衛怎麼隨便放外人進來,對方壓低聲音叫道:「懷英兄,是我啊!」說著脫下風貌,狄仁傑大吃一驚,來人竟是汝南郡王李煒。狄仁傑趕緊站起身來,一邊躬身施禮,一邊從案後轉了出來,問:「殿下怎麼突然來到這刺史府裡?」他知道李煒向來最忌諱暴露自己的身份,更別說直接闖入官府衙門了。

    李煒滿臉焦慮,擺手道:「唉,還不是為了姨父家的事!事發緊急,也顧不得那麼許多了。」狄仁傑已料到他必是為許思翰的死而來,便先請李煒坐下,自己去關上堂門,返回來坐在李煒對面。看看李煒那副垂頭喪氣的樣子,狄仁傑笑問:「殿下兩個多月前不是因家事返回長安了?記得我與汝成還是在醉月居為你餞的行。怎會如此巧合,許長史家一出事,殿下就重抵汴州了?」

    李煒的臉微微泛紅,他尷尬地咧了咧嘴,無奈道:「懷英兄,我也不必瞞你,一個多月前我返回長安,並非為了家事。」「哦?」李煒點點頭,又自嘲地搖搖頭「咳!我們這個家裡的事,懷英兄,你都知道的,哪一樁哪一件不是國事?當今聖上龍體欠佳,帝后打算讓太子弘盡快履行監國職責,既為聖上分憂,也讓太子早得歷練。李煒不才,列在聖上為弘挑選的若干輔助良臣中,兩個月前被宣後不敢耽擱,立即啟程返回長安,就是因為這個。」說到這裡,他若有所思地停下了。

    狄仁傑不動聲色,果然李煒自己又接著說下去,只是臉孔漲得更紅了:「可就在十天前,李煒收到表妹敬芝的來信,說是姨父病重,令她焦慮萬分。我看她信中言辭確實已六神無主,心中很為她擔憂。於是……就私下和弘打了個招呼,來汴州探望敬芝。哦,我是昨天下午到的汴州。」「原來如此。」狄仁傑含笑又問:「殿下既然是來探姨父的病,為何沒有住在許府?」李煒一愣:「你怎知我未住許府?」狄仁傑坦然道:「殿下若是住在許府,今晨下官到達許府時,殿下應該會現身,有話在許府內談,總好過此刻來闖刺史府。何況當時敬芝小姐還與許公子發生口角,殿下斷不會置之不理的。」

    李煒輕輕一拍桌子:「好你個法曹大人!真真是什麼都逃不過你的眼睛。唉!」緊接著又是一聲長歎,李煒神色侷促地道:「懷英兄,李煒這次來汴州沒有打算久待,只是來看看姨父的狀況,安慰一下敬芝,因而是私下向太子告的假,所以不願驚動什麼人。況且……」他稍作猶豫,還是道:「不瞞懷英兄,李煒對姨父向來沒有什麼好感,來汴州許家全是為了敬芝。這次我特地微服寄住在城西桃李坊內的迎賓客棧,就是不想讓除了敬芝之外的任何人知道我來到汴州。假如姨父暫時沒什麼事,我也就是看看敬芝,待個兩三天,還要趕回長安去的,哪裡想到……咳,居然出了這樣的事情!」

    狄仁傑眼波閃動,凝視著李煒道:「那麼下官此刻就有個重要的問題,請殿下務必從實回答。」李煒垂下腦袋:「呃……你就問吧。」「是,我想殿下知道我要問什麼。許敬芝小姐昨夜到今晨,是否與殿下在一起?」李煒的臉立即由紅轉白,終於還是下定決心,坦承道:「是的,昨日我住進客棧後,就派人送信給敬芝,約她到客棧相會。她服侍完姨父的晚餐和湯藥,便偷偷出府到達我處。當時天色已晚,裡坊宵禁,她無法回府,所以就……」狄仁傑喟然歎息:「難怪今晨突然由郁蓉代替敬芝小姐伺候許長史……郡王殿下,此中內情可不便向外人道啊。」

    「誰說不是呢!」李煒心急之下,竟一把攥住狄仁傑的胳膊:「懷英兄,虧得是你接了這個案子,要不然這麻煩還真大了!總而言之,這案子必須要速斷速決,千萬不能牽扯到我與敬芝的身上,否則敬芝的名譽受損,我擅離職守亦是罪過一件啊。」狄仁傑緊鎖雙眉,搖頭道:「這些倒還罷了。我擔心的是事情遠沒有那麼簡單……」「啊?還有什麼問題?」

    狄仁傑沉吟著問:「郡王殿下,依你之見,這起案件的兇手究竟是誰?」李煒面露難色,支吾了半天,才道:「看上去郁蓉的嫌疑最大,可、可她畢竟是個才十七歲的女子,雖說平日裡心高氣傲的,但要說她會下毒殺人,我覺著不太像。但許家的其他人,也沒理由要害死姨父啊。不好說,真不好說啊!」狄仁傑道:「那麼敬芝小姐……」「啊?!」李煒急了:「懷英兄,我方才說得清楚,昨夜至今晨敬芝都與我在一起,說起來她是最沒有嫌疑的!」狄仁傑衝他擺了擺手:「郡王殿下請稍安勿躁,我是在想,假如沒有你突然到汴州約見敬芝小姐,那麼恐怕今天最大的嫌犯就不是郁蓉,而是敬芝了!」

    「這……」李煒頓時語塞,狄仁傑則面沉似水,一字一句地道:「查案之道,歷來有兩個方向。一是從現場分析兇嫌的各種可能;另一個則是查找犯案的動機。這樁案子如果僅從表面來看,定郁蓉的罪是最簡單的,從兩方面都能說通,但是……恰恰因為郁蓉是臨時代替敬芝小姐去伺候許長史,才令整件事情變得撲朔迷離、蹊蹺叢生了。」

    沉默了一會兒,狄仁傑注視憂心仲仲的李煒,問道:「郡王殿下,下官今天在許府時,發現敬芝小姐與其兄許彥平似乎不太和睦,殿下可知其中內情?」李煒「咳」了一聲,這才將許彥平和許敬芝的身世對狄仁傑和盤托出。原來那許彥平和許敬芝並非一母同胞。許敬芝的母親是許思翰的正室秦氏,亦是蔣王李惲之妻的表妹,所以李煒才稱許思翰為姨父。而許家雖是名門,到許思翰一輩已經敗落,全靠秦氏陪嫁過來的大筆財產才重新殷實。秦氏已故,只生育了許敬芝這一個女兒,那許彥平則是許思翰的第三房妾室所生,雖是長子實為庶出。狄仁傑聽到這裡,方明瞭這兄妹二人之氣質外貌的差別由來。按說許彥平縱非嫡子,但畢竟是許思翰唯一的兒子,在家中的地位本應高過許敬芝,可惜他母親的身份背景與許敬芝之母差得實在太多,而許彥平本人又無才無德,整日游手好閒,功名利祿無一所長,年近三十仍一事無成,因此頗遭許思翰的嫌惡。自從李煒與許敬芝定情之後,許思翰趨炎附勢,更是厚女薄子,根本不把許彥平放在眼中。許彥平遷怒於許敬芝,許敬芝也厭惡許彥平的為人,這兄妹二人雖同居一片屋簷下,彼此互無好感,平時幾乎從不往來。

    狄仁傑聽完這段敘述,靜靜地思索了一番,又問:「那麼郁蓉呢?據下官所知郁蓉乃是許長史的養女,殿下可知她的來歷?」李煒訕笑一聲,表情複雜地回答:「聽敬芝告訴我,郁蓉大概是出生於前朝某位犯官的家族,家道中落後被送入教坊,是打算按一等一的官妓來教養的。若干年前,我那姨父偶爾一次逛長安教坊,竟一眼看中當時才五、六歲的小郁蓉,驚為稀世少有的美人胚子,便將她買回府中,認作養女,還讓敬芝與她互稱姐妹,從小在一起長大。這也就是敬芝與郁蓉形影不離、特別友愛的緣故。」狄仁傑揄挪:「如此說來許長史還是郁蓉的恩人了,那郁蓉就更不該對許長史起殺心。」李煒苦澀地道:「姨父恐怕沒那麼好心,他是看中了郁蓉國色天香、佳人難得,想養大了做件極珍貴的寶物,換取更多的好處罷。」他看了看狄仁傑,遲疑著又道:「懷英兄,敬芝比郁蓉大三歲,一直把她當成親妹妹看待,可以說是愛護有加。不過我始終覺得,那郁蓉雖然蘭心蕙質,堪稱絕代佳人,性情卻多少有些古怪,言行每每不徇常理,連敬芝都嗔她是個瘋丫頭。所以我想……」狄仁傑冷然道:「殿下有話只管說。」李煒愈加尷尬,但還是硬著頭皮道:「我想以郁蓉的個性,做出極端的事情,也未嘗沒有可能。許敬宗大人在汴州最後一夜的遭遇,我也有所耳聞……」狄仁傑一凜:「殿下的言下之意是?」李煒調轉目光,低聲道:「李煒沒有別的意思,只想請懷英兄盡快破案,務必不要牽扯到本王和敬芝。拜託了!」

    直到今天,當狄仁傑回憶起發生在乾封元年深秋的這樁命案時,仍然能夠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當時的那種激憤和感慨、同情與憐惜。這種種情緒是如此強烈,以至於當李煒離開之後,他不得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否則恐怕連他自己都要懷疑,憑著如此起伏不定的心緒,是否真能夠在短短兩天的期限裡,瀝清整個迷局,探查出案件的真相。如今想來,當年的他是多麼年輕氣盛,充滿了悲天憫人的同情心和懲奸除惡的自信。哦,其實今天的狄仁傑,即使已到暮年,也還是沒有根本的變化。只不過他所悲憫和幫助的對象,由某些特定的人轉變成了更大多數,於是當他在決定取捨的時候;做出犧牲的時候,能夠有更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來令自己變得冷靜,並很好地保持內心的平衡。

    人們眾口稱頌的是他狄仁傑的公心,只有內心深處的他才知道,自己也可以是多麼的自私。對郁蓉,從始至終,他的所作所為都是出於私心,並不比李煒高尚半分。當初他無法面對這份自私,花了很多時間和努力去忘卻、去平復,甚至去為自己找尋借口……歲月更迭,現在他漸漸發現,不論怎樣胸懷天下、系念蒼生,在白駒過隙一般的生命中,總會碰到那麼些人,令得你不知不覺就自私起來。可歎的是,恰恰是這種私心才能牽動最深沉的愛與恨,叫人心心唸唸記掛著,在每一個最不經意的瞬間,揪出徹骨的心痛,讓他明白——自己只不過是個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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