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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十章 太子餘黨 文 / 猛子

    帳內寂靜無聲。

    薛世雄正襟危坐,沉思不語。伽藍立於一側,冷肅而謙恭。薛世雄餘怒未息,根本沒有讓他坐下的意思。

    薛德音坐在薛世雄的對面,神情落寞,意態索然,眼神仿若冬日的寒冰,透出一股濃濃的淒苦,絕望而無生機。

    如今他的命運就掌握在薛世雄手,但薛世雄必須顧及到自身利益,假如事情的發展可能損害到自身利益,薛世雄絕對不會仗義相助。就如當年薛道衡罹難之際,雖然薛世雄與薛道衡、薛德音父子的關係都很好,堪稱再世之交,但在那一刻,薛世雄卻沒有挺身而出,甚至在事後也沒有出手相援,原因無他,他擔心受到連累,選擇了明哲保身。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霜,在血腥和殘酷的權力場,這是最現實的自保策略。

    今日薛世雄在大隋軍中位高權重,完全有實力改變薛德音的命運。當日伽藍在龍勒府勸說薛德音隨其同赴遼東戰場,其中最重要的一個理由就是薛世雄的實力非常強大,而薛德音最終做出決策,也是基於這個理由。

    在薛世雄面前,伽藍不敢胡亂說話,更不敢把臆猜當作事實來呈述。雖然他絕對肯定楊玄感和李密等關隴貴族要乘著皇帝率主力大軍進行第二次東征之際發動叛亂,但他沒有證據,唯一的證據就是薛德音。薛德音也沒有確實可信的證據,他流配且末三年多了,遠離長安,與楊玄感等好音訊斷絕,如今連長安局勢都一無所知,更不要說參與楊玄感的叛亂謀劃了,但以他的身份和地位,同樣的話從他嘴裡說出來,份量就完全不一樣,這是伽藍望塵莫及的地方。

    某些話,伽藍說出來,聽在薛世雄的耳朵裡就是胡扯八道,而薛德音說出來,薛世雄就將信將疑,不得不慎重對待了。

    薛德音告訴薛世雄,早在皇帝西征吐谷渾時,楊玄感就想叛亂了,當時皇帝途徑大斗拔谷,遭遇大風雪,行營一片混亂,的確是下手的好機會,但當時皇帝身邊有一批來自江左的悍將,而楊玄感又未能完全掌控西北軍,所以猶豫了一下,結果錯過了機會。接著皇帝回到長安,馬推行財經制度改革,肆無忌憚地搶奪權貴們的財富,搞得關隴貴族們怨聲載道,楊玄感隨即與斛斯政、元弘嗣、李密等人謀劃叛亂事宜。

    薛德音參與了早期謀劃,當時主要步驟是拉攏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比如拉攏西北佛道兩教,拉攏山東世家,結交山東豪望,試圖以結盟山東人來聯手打擊江左勢力。就在這時,時任司隸大夫的薛道衡成為皇帝強制推行財經制度改革的犧牲品,薛道衡慘遭縊殺,薛德音和家人流配且末,自此他消失於長安,對這個謀劃後面的事就一無所知了。

    依照薛德音的推測,遠征高麗應該是一場陰謀,而陰謀的發動者應該就是以楊玄感為首的關隴貴族。

    皇帝遠征高麗的理由,是在大業三年公元607年巡視北疆邊地,在東.突厥啟民可汗的牙帳裡碰到了高麗使臣,認為境外諸虜的結盟不利於中土安全,隨即修築和加固北方長城,又於大業五年西征吐谷渾,遏制了西土諸虜對中土的威脅,接著便在大業八年的正月發動了第一次東征。

    東征高麗的理由很荒謬。高麗太小,實力太弱,它對中土的威脅與突厥人根本沒有可比性,與吐谷渾人也無法相提並論,就算皇帝好大喜功,窮兵黷武,也應該找突厥人做對手,而不是找高麗人。

    其次,像東征這種戰略的大決策,不可能皇帝一個人說了算,就算皇帝要打高麗,假如中樞重臣、台閣大員一致反對,皇帝也只有放棄,而這種對抗必定打擊皇帝的威信,所以不管是皇帝,還是中樞大臣,在擬制國策的時候,都非常謹慎,反覆論證,兼顧各方面利益,最大程度緩和矛盾,確保國策順利實施。以當前朝堂來說,君臣矛盾激烈,各權貴利益集團矛盾激烈,國策的擬制和實施尤其困難,東征策略的出台,必定有其深層次的原因。

    再次,皇帝一直在進行官制、軍制、財制等一系列制度的改革,這些改革需要一個穩定的國內外大環境,唯有如此,皇帝和改革派才能擊敗保守派,壓制既得利益集團,這時候,皇帝和改革派絕不會輕易發動對外戰爭,這是顯而易見的事,但皇帝先是西征,接著東征,從西打到東,不惜窮竭國力,這是為什麼?難道皇帝和改革派大臣都是好大喜功、窮兵黷武之人?都喪失了最基本的理智和判斷力?當然不是,唯一的解釋就是一個,國內的矛盾太激烈了,而緩和矛盾的辦法只有一個,進行對外戰爭。

    什麼矛盾如此激烈?修長城嗎?長城自戰國、秦漢以來就存在,修修補補而已,皇帝不過在長城東西兩端的空缺處加了兩小段,工程量不值一提。修運河嗎?河北永濟渠本來是黃河故道,河南通濟渠早在秦漢就是連接黃河和長江的水道,連接長江和淮河的邗溝山陽瀆早在春秋吳國時就存在了,至於連接長江和杭州錢塘江的江南河也是一樣,春秋吳國時就存在了,秦始皇時期又進行了開鑿,這條水道一直暢通至今。皇帝所做的就是把這四條水道加寬加固,工程量也是不值一提,對百姓根本造不成傷害。

    無疑,矛盾來自統治階層內部,來自權貴階層之間的鬥爭,來自對中土權力和財富再分配權的激烈爭奪。這個矛盾早在宇文氏的北周就存在了,很尖銳,甚至引發了歷史的第二次滅佛毀道,結果矛盾激化,宇文氏的北周在擊敗高氏齊國,在統一大河流域,在夯實了中土統一的基礎之後,竟然不可思議的轟然傾覆。

    先帝建隋,這個矛盾同樣激烈,但好在還有中土一統,而中土一統所帶來的權力和財富可以暫時滿足權貴階層的龐大胃口。先帝后期,這個矛盾再度激烈,最終導致了太子楊勇的廢黜大案。名義這是皇儲之爭,實際就是執政理念的衝突,國策的衝突,權力和財富再分配的衝突。今繼承大統,以大無畏的精神,以一往無前的勇氣,旗幟鮮明地向既得利益的權貴集團發動了潮水般的猛烈「攻擊」。矛盾激化了,於是西征出現了,東征再繼續,接著東征百萬雄師毀於旦夕之間,皇帝和改革派就此墜入陷阱,面臨萬劫不復之危機。

    成王敗寇,歷史是勝利者寫的,秦始皇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秦帝國滅亡了,他敗了,勝利者可以肆意污蔑。當朝皇帝也是一樣,假如他敗了,那麼他現在所做的一切事,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將來都是他的罪孽。皇帝當然不允許這樣的悲劇出現,於是他失去了理智,失去了判斷力,迫不及待地發動了第二次東征。

    誰是第一個提出東征高麗之人?是在什麼形勢下提出東征高麗?東征高麗的策略是形成於大業三年的巡視北疆邊地,還是在大業五年公元609年西征吐谷渾之後?西征吐谷渾的真正目的,到底是開疆拓土建立武功,還是為遠征高麗做準備?

    這件事薛世雄知道,薛德音也知道,東征高麗的策略是在財經制度改革之後,是在保守派中堅人物薛道衡被縊殺之後,是在皇帝和改革派大臣重新分配中土的權力和財富之後。大業四年公元60年皇帝下令修繕北疆長城,開鑿永濟渠,其目的不是打高麗,而是加強北疆鎮戍力量,一邊加固防禦,一邊利用水道給北疆源源不斷的運送軍隊和糧草,以防止已經休養生息近十年的北方諸虜再一次聯合起來,南下侵掠。

    大業六年公元610年皇帝南下江都,一路巡視,親自督察財經制度的實施。可以想像,如果這種形勢持續下去,各種改革深入下去,幾年十幾年之後,世家權貴,不管是關隴貴族還是山東江左世家,其權力和財富都將遭到致命打擊。改革派和保守派,豪門權貴和寒門新貴,關隴人山東人和江左人,各個利益集團之間的矛盾終於爆發了。

    誰第一個提出來東征高麗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像東征高麗這種明顯錯誤的國策為何能得到中樞大臣的支持,為何贏得了台閣官僚們的一致贊同?假如這一策略是保守派拿出來的,那麼改革派為何不予以堅決反對?假如這一策略是改革派提出來的,那他們在明知改革需要穩定的國內外環境的情況下,為何還要傾盡國力遠征一個蠻荒小國?

    至於第一次東征的失敗,更是荒謬到了極致。十二個軍,一百一十三萬將士,九道齊頭並進,水陸夾攻,南北夾擊,打一個總人口只有幾十萬的高麗小國,竟然打敗了,而且還是在氣候最適宜進攻的時候,更匪夷所思的是,陣亡將士的數量竟然高達三十萬,都快趕高麗小國的總人口了。這是皇帝指揮失誤的責任?這是中樞制定的攻擊計策的錯誤?這根本就是一場鬧劇,一場由權貴們導演的以傷害無辜將士的性命來打擊皇帝和改革派,試圖牢牢控制權力和財富再分配權的血腥陰謀。

    以此來推斷,第二次東征,不但會必然失敗,而且在皇帝和改革派遭到重大打擊,威信降到最低點的時候,國內局勢必然掀起驚濤駭浪。

    皇帝和改革派大臣難道不知道?難道連這種最基本的預見和警覺都沒有?當然不是,皇帝和改革派憤怒了,他們要下手殺人了。

    建立驍果軍就是一個明顯的信號。驍果軍是禁衛軍,禁衛軍是內衛,內衛掌宿衛侍從。皇帝已經意識到危險,並以建立驍果軍來警告居心叵測者,一場風暴就要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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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德音的分析和判斷讓薛世雄陷入了沉思。

    老帥是相信,還是不相信?伽藍正在想著如何進一步說服薛世雄,就看到薛世雄衝著他揮了揮手,示意他退出大帳。伽藍看了薛德音一眼。薛德音看去很頹喪,低頭不語。伽藍躬身致禮,緩緩退出。

    帳內就剩下薛世雄和薛德音。

    「元弘嗣是否派人到靈武和朔方一帶截查伽藍的這支馬軍團?」

    薛德音搖頭。

    「這麼說,元弘嗣相信你已經死了?」

    薛德音還是搖頭。

    「在你看來,樓觀道和隴西李氏、關中長孫氏為何放過你?伽藍用什麼條件換回了你這條性命?」

    「伽藍推斷,今夏或者今秋,楚公要發動叛亂。」薛德音說道,「以某的估計,伽藍把他的判斷當作某提供的消息,賣給了他們。」

    薛世雄的眉頭皺得很深,老臉露出驚詫之色,「他很肯定?」

    「某認為,他的這個判斷應該來自於裴侍郎。」

    「所以你毅然隨他來到了臨朔宮,認為這裡很安全,是不是?」薛世雄搖搖頭,歎道,「元弘嗣不會相信你死了。陛下身邊肯定有他們的人,伽藍會成為追殺的目標,你也難逃一死。」

    「裴侍郎既然知道他們可能舉兵叛亂,豈會任由他們殺了伽藍?」

    「伽藍早就失去了價值,早在伊吾道一戰後,他就失去了價值。」

    薛德音目露驚色,「這是真的?裴侍郎已經拋棄了伽藍?裴侍郎不知道這件事?那伽藍又如何得知這等機密?」

    「如果沒有你的介入,伽藍來此不可能重新得到裴侍郎的認可。」薛世雄慢條斯道,「但你來了,伽藍掌握了驚天秘密,他必能得到裴侍郎的認可。」

    薛德音驀然想到什麼,暗自驚駭,「你是說,伽藍的消息來自隴西李氏,或者來自樓觀道?」

    薛世雄緩緩點頭,「隴西李氏,關中長孫氏,當年都是太子一黨。」停了片刻,薛世雄又補了一句,一語雙關,「你和你父親當年與太子過從甚密,也是太子一黨。」

    薛德音暗自吃驚。當年父親與楊素交好,自己與楊玄感關係莫逆,正是因為這種便利,暗中為太子蓄積力量,誰知太子還是慘遭廢黜,太子一黨慘遭打擊,同樣是因為與楊氏關係好,父子兩人逃過了一劫,不過與皇帝的仇怨也就此結下了。參加楊玄感的叛亂謀劃,正是出於自身利益的考慮,某種程度,換一個皇帝,肯定對薛家有利。薛世雄的這句暗示,表明他知道自己的隱秘,懷疑自己到遼東是別有目的。事實,自己到遼東來,的確別有目的。

    「弘農楊氏倒了,太子餘黨也未必能贏得陛下的信任。」

    「弘農楊氏不會倒。」薛世雄說道,「八百餘年的簪纓世家,豈會一夜間灰飛煙滅?倒塌的不過是楊素一系。」

    薛德音不得不佩服薛世雄,這個老傢伙目光如炬,果然厲害。這場風暴假如刮起來,目標肯定是楊素一系,是楊素死後留在權力場的龐大的軍政兩屆的門生故舊。楊素執掌中樞將近二十年,深得先帝信任,又幫助今奪取了帝位,他死後留下來的權利遺產極其驚人。楊玄感之所以敢於謀劃叛亂,就是因為自身實力強悍。今日中樞的激烈矛盾,很大一部分源自太子餘黨和楊素一系聯手對抗皇帝和改革派,而這些人絕大部分都是關隴貴族,正是皇帝和改革派要打擊的對象。

    太子餘黨要做「漁翁」,要挑起皇帝和楊素一系的自相殘殺,再往深處延伸,以太子餘黨與皇帝、與楊素一系的深重仇怨,可能早就開始謀劃了。皇帝誰都可以做,只要高踞位的皇帝能把權利和財富的再分配大權交給世家權貴,那一切都好說。

    薛德音把前前後後梳理了一遍,心裡已有計較,「你相信伽藍的判斷?」

    「他是個天才。」薛世雄笑道,「當年在西土,不管是裴侍郎還是某,都對他超凡的才能讚歎不已。其實這件事也很簡單,你知道了『因』,還推測不出『果』?」

    薛德音思索良久,問道,「計將何出?」

    「伽藍送給某一份重禮,某當然笑納。」薛世雄望著薛德音,鄭重其事地說道,「只是,某能否拿到這份重禮,還需要你的幫助。」

    薛德音躬身為禮,「敢不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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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偏帳中,薛家兄弟和伽藍也在開懷暢談,他們談論的是驍果軍。

    「事情比你想像的要複雜。」薛萬均說道,「雖然你因陛下欽點而來,卻未必能加入驍果軍。」

    「願聞其詳。」

    今繼承大統後,為進一步集中軍權,遏制和削弱世家權貴對軍隊的控制,對軍制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其中最重要的一個步驟就是增加內軍,也就是增加內衛禁衛軍的數量和實力,這樣大隋府兵就由十二衛增加到了十六衛,其中外軍由左右翊衛、左右驍衛、左右屯衛、左右候衛、左右御衛、左右武衛等十二衛分領,而禁衛軍則由左右備身、左右監門四衛分領。

    禁衛軍統帥改為郎將,品秩降為正四品,以方便皇帝和中樞直接控制。外軍還是由正三品的十二個大將軍和從三品的二十四個將軍統帥,正職和副職加在一起總共三十六人,而這三十六人全部來自世家望族。

    世家望族實際控制軍隊,這一局面無論是開創府兵制度的拓跋氏西魏,還是宇文氏北周,乃至於到先帝建立大隋王朝,都未能改變。

    今矢志改革,不遺餘力遏制和削弱世家望族對中土權力和財富的佔有,首先是改官制,繼而改軍制,而改軍制的第一個步驟就是增強內軍數量,牢牢掌控禁衛軍。

    今日所建的驍果軍就是禁衛軍的一部分,而且是當作主力軍隊來建設,這引起了世家權貴們的強烈不滿,明裡暗裡蓄意阻擾,建軍速度極其緩慢。皇帝非常憤怒,已經下令江都留守府,從江左諸郡火速抽調銳士北參加驍果軍。

    「你不但來得很及時,而且帶來的都是西北馬軍精銳。」薛萬徹笑道,「你以為大將軍會把這支精銳馬軍送給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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