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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八章 屠夫和木匠 文 / 猛子

    伽藍白衣如雪,長髮披散,牽著粉妝玉琢的雪兒,慢慢行走在綠洲之上。

    暴雪和夢魘威風凜凜地走在伽藍前面,其雄壯身軀和森然氣勢讓人望而生畏。

    蘇羅身著藍色長裙,戴著黑紗帷帽,緊貼著伽藍的身後,緩步而行。

    翩翩穿著半袖白色襦裙,戴紅色風帽,跟在蘇羅的身側,一雙碧眼東張西望,對這裡的一切十分好奇。這是西域的鄯善,也是東土大隋的邊陲,但在這裡看到的面孔大都是她所熟悉的西土人,其中尤以栗特人為多。

    冬窩子方圓近百里,大小綠洲幾十處。時值深秋,附近牧民趕著駝馬牛羊聚集而來。與此同時,從且末逃亡而來的難民也匯聚至此。另外還有從焉耆、高昌等地逃亡而來的諸族流民,大家都把度過寒冬的希望寄托在這片土地上。

    河北刑徒謝慶、方小兒,薛家十三郎、十四郎,兩個突厥侍衛,兩個黑突厥騎士,各自牽著馬,拉著駝,緊隨其後,一路上興致盎然地打量著四周。

    這片綠洲靠近冬窩子的中心位置,範圍很大,水草豐茂,適宜放牧,是冬窩子的牲畜交易市場,也是牲畜屠宰和皮草加工之地。綠洲之中,帳篷林立,駝羊成群,人流往來不息,有久居於此的各族胡虜,也有途經此地的商旅,更多的則是到此過冬的遊牧人家。

    今年和往年不同的地方就是逃難的胡虜多了,這不僅僅是因為吐谷渾人攻打且末,突厥人和鐵勒人在羅漫山(天山)南北征戰不休,還源自東土大隋人在佔據鄯善、且末、伊吾等地後,迅速把自己強悍力量延伸到了西域腹地,對西土諸虜的影響力越來越大。

    大隋已經成為西土最強者,突厥人、鐵勒人和西域諸國都臣服於大隋,如此強國,當然可以庇護弱者,當然是依附的最佳對象,所以西土戰亂之地的胡虜只要有條件有能力,都不惜代價逃進大隋領地,而鄯善之地的孔雀河和且末水,兩水之間的樓蘭古城和冬窩子,兩水交匯之地蒲昌海,就成為西土難民避難的首選之地。

    「大兄,你要買馬嗎?」蘇羅上前一步,輕輕挽住伽藍的手臂,嬌聲問道。

    伽藍握住蘇羅柔嫩的小手,笑而不語。

    「大兄,這次翰海叔父和泥孰大兄帶來了兩百匹碎葉川最好的戰馬,還帶來十匹大宛的汗血寶馬。」蘇羅低聲說道,「大兄,你如果要馬,我可以幫你。」

    伽藍搖搖頭,「我不是來買馬,我是來找一個兄弟。」

    蘇羅驚訝地看了他一眼,「這裡還有西北狼?」

    「他和我一樣,都是奴隸,我們一起在敦煌長大,一起在龍勒山練武。」伽藍說道,「他十歲從軍,十五歲進入老狼府,出生入死征戰十年,終於有一天,他倒下了。」

    「他死了?」

    「他死了,在老狼府的名冊上,他死了。」

    「大兄,他為什麼不回老狼府?」

    「回去了,就真的死了。」

    「為什麼?」

    「你看看我。」伽藍笑道,「我能活下來,也要感謝可汗。他到了長安後,曾在天子面前替我求情。我和你父親亦敵亦友,我救過他,他也救過我,我恨他,他也恨我。」

    蘇羅沒有說話,半晌才發出一聲黯然歎息,「大兄,現在你還恨他嗎?」

    「恨!」伽藍說道,「時間越久,恨得越深。你父親也是一樣,現在他遠離故土,禁錮於大隋天子身邊,成為大隋天子炫耀武功的戰利品,飽受凌辱,你說,他現在遙望西土,是不是恨我恨得咬牙切齒?」

    「我也恨你。」蘇羅說道,「非常非常恨你。這一次,如果你拋下我,獨自去東方,我會更加恨你,我會恨你到死。」

    伽藍笑笑,「蘇羅,你要長大。」

    「我已經長大了。」蘇羅用力抓緊了伽藍的手,「大兄,你要兌現自己的諾言,不要拋下我。」

    伽藍無語以對,就在這時,雪兒停下了腳步,拉住了他,「大兄……」

    伽藍疑惑低頭。

    雪兒鬆開伽藍的手,張開雙臂,「抱,抱……」

    「雪兒,要自己走。」蘇羅俯身笑道,「雪兒不許偷懶。」

    雪兒根本不睬她,仰著小臉望著伽藍,眼裡露出一絲期待,「抱,抱……」

    翩翩走了過來,伸開雙手,「雪兒,來,姐姐抱。」

    「大兄,抱,抱……」雪兒再一次清晰地表達出自己的願望。

    伽藍頗感驚喜,一把將其抱入懷中,「雪兒,再喊幾遍,再喊我大兄。」

    雪兒的目光望向四周,小腦袋不停地轉動著,好像不願意遺漏任何一個新奇的地方,對伽藍的話卻置若罔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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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方有一個簡易牛皮棚。棚裡有木案,案上擺滿了新鮮羊肉,還有羊頭、羊腿懸掛於木案上方。

    牛皮棚的後方有一座佔地很大的帳篷。在帳篷的後面有一座不大的牲欄,裡面有駝有馬,還有一群羊。

    木案後面站著一位長相憨厚的年輕胡人,辮發黑髭,看裝束應該出自鐵勒諸部,正在賣力地吆喝著。在牛皮棚左側的空地上有一根木樁,木樁著掛著一隻新宰的羊,一位披髮黑衣的高大漢子手執尖刀,正在全神貫注地削剝羊皮,對喧囂的嘈雜人流視若無睹。

    伽藍停下了腳步,轉身面對牛皮棚,目光從憨厚年輕人身上緩緩移到黑衣大漢的臉上,眼裡露出一絲欣喜之色。

    年輕人看到伽藍器宇軒昂,看到他身邊的女子氣質不凡,看到他的隨從彪悍威猛,知道來者非貴即富,急忙從棚內迎了出來,但暴雪和夢魘哪容陌生人走近,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森冷雷吼。

    黑衣大漢霍然回頭,與伽藍的目光瞬間相撞,眼內頓時露出驚喜之色,似乎有些激動,但又強自忍住了,衝著伽藍微微頷首,然後繼續削剝羊皮

    年輕人面對兩隻虎視眈眈的大獒,十分些畏懼,遠遠站住,張嘴就是一連串的奉承之辭。年輕人認出了突厥侍衛,所以說的是突厥話,但伽藍卻用東土話溫和問道,「你是韋紇人?」

    年輕人的笑容頓時消失,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突厥衛士,臉上露出恐懼之色,「我不是,我不是……」

    「莫要驚慌。」伽藍又用栗特話說道,「你們的莫賀可汗聯合鐵勒諸部建立了九姓鐵勒大聯盟,擊敗了突厥人,雄霸羅漫山(天山)南北,你們鐵勒人也算翻身做了主人,既然如此,你為何還會流落至此?」

    年輕人驚惶不安,不敢說話,轉身跑進牛皮棚,站在黑衣大漢身邊急促說了幾句。黑衣大漢仿若不聞,依舊削剝羊皮,但出刀如風,速度驟然加快,數息之內就把最後的工作完成了。

    黑衣大漢放下刀,解下皮裙,伸手拍拍年輕人的肩膀,「一個韋紇人,會說突厥話、東土話、栗特話,你說,他是一個普通的韋紇人嗎?」

    年輕人低頭不語。

    黑衣大漢把手上的皮裙遞給年輕人,「去帳內把我的東西收拾一下,放到駝上去,把我的馬牽來。」

    年輕人吃驚地望著黑衣大漢,「楚大哥,你要走?」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黑衣大漢面露笑意,「我要走了,這座帳,這些駝馬牛羊,送你了。冬窩子是個好地方,但沒有敦煌好,更沒有長安好。你一直想去敦煌,想去長安,那就乘著年輕,去闖一闖。」

    年輕人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地望著黑衣大漢。

    黑衣大漢轉身走向伽藍。他看上去飽經風霜,皮膚乾澀,額頭上皺紋如痕,鬢角灰白,發須之中更見縷縷白絲,一雙滄桑而淡漠的眼睛裡隱含著深深的愴傷。

    暴雪看到他,仰首歡鳴,然後一個箭步衝了上去,大頭直接撞進了黑衣大漢的懷裡。

    「長大了。」黑衣大漢抱住暴雪的大腦袋,親暱地撫摩著它的頸發。

    伽藍走了過去。黑衣大漢放下暴雪,躬身致禮,「楚岳參見旅帥!」

    伽藍微微躬身,「長歌兄……」

    「你來遲了。」

    「突倫川的風沙太大,迷路了,耽誤了時間。」

    長歌笑了,張開雙臂,與伽藍緊緊擁抱,「好兄弟,你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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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岳牽著駝馬,走在隊伍的最後面,平靜如水。

    伽藍沒有向眾人介紹楚岳,而眾人則暗自揣測著這個神秘人物的來歷,都在尋思著伽藍今天奔走冬窩子的目的。

    又到了一個綠洲。這個綠洲上的栗特商人比較多,主要販賣一些生活用品。

    伽藍停在了一座敞開的大帳篷面前。這個帳篷裡擺了一些常用的傢俱,有椅案,有床榻,有箱櫃,還有一面六扇折屏。一個栗特人在慇勤招呼客人,幾個僕役則在帳篷裡忙碌著。角落裡,一個白衣披髮的年青人伏在几案上,正在專心致志地雕刻著案緣上的紋飾。

    栗特人看到伽藍一行,目光極快掃視,瞬間滿臉堆笑,一溜小跑迎了上來。

    「嗷……」暴雪和夢魘突然從伽藍的背後衝出,張嘴發出震天雷吼。

    栗特人駭然失色,倒退而回。

    白衣青年的手停下了,如刀削一般稜角分明的冷俊面孔上露出一絲厭惡,然後緩緩抬頭,望向帳篷外面。他的目光停在了伽藍身上,冰冷的眼神驀然爆出火熱光芒,接著瞬間移到了站在隊伍最後方的楚岳身上。楚岳面帶淺笑,衝著他微微頷首。

    白衣青年的手顫抖著,蒼白的面孔上浮出一抹淡淡紅暈,呼吸漸漸粗重。忽然,他站了起來,深深吸了一口氣,神色即刻平靜,面孔再度冷峻,眼神依舊冰冷,但多了一分激情,一分飛揚而熱烈的激情。

    他俯下身,手中刻刀在几案邊緣上急速划動,漸漸幻化出一片殘影,刀不見了,只看到碎屑飛落。

    栗特人站在帳篷裡,高聲招呼,笑臉相迎,極盡阿諛之辭。

    白衣青年放下刻刀,輕輕吹去几案上的碎屑,端詳了一下雕刻完畢的紋飾,面露滿意之色。

    「阿飛哥,刻完了?」一個少年胡僕走到他身邊,親熱問道。

    「把我的行李收拾好,放到駝上去。把我的馬牽來。」阿飛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皮袋遞給少年,「你很刻苦,也很聰明,但若想靠這一行養活自己,尚需努力。這點錢夠你去敦煌,將來攢夠錢了,就去長安,那裡才是你的夢想。」

    「阿飛哥……」少年驚訝不已,「你要走了?」

    阿飛轉身離去,「若有機緣,長安再見。」

    栗特人正在喋喋不休地說著話,突然看到阿飛走來,然後看到一隻大手伸到自己面前,耳畔傳來一個冰冷的字,「錢!」

    錢?栗特人先是莫名其妙,接著扯開嗓子叫了起來,「你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你的駝馬吃得比你還好,你已經欠了我三年的工錢,你還敢向我討錢?」

    大手驟然收攏,一隻拳頭凌空而起,狠狠砸在栗特人的臉上。栗特人措手不及,淒厲慘叫,身形倒撞而出。阿飛快如閃電,左手一把抓住栗特人的胳膊,右拳掄起,如狂風暴雨一般連續重擊。

    帳內僕役大聲驚呼,卻無人上前相阻。幾個客人倉惶而走。來往人等視若無睹,連個駐足觀看的都沒有。打架算什麼?冬窩子哪天不出人命?不想受累賠上性命就趁早遠離。

    拳頭停下。栗特人滿臉鮮血,驚駭欲絕。

    「錢!」阿飛張開血跡斑斑的手。

    「給你,我都給你,不要打了,都給你。」栗特人連連告饒,拿出皮袋,哆哆嗦嗦地打開,正要從裡取錢,忽然又一把抱緊了,衝著阿飛叫道,「你的駝馬吃得都是豆料,是上等豆料,那都是我花錢買的,要從工錢裡扣掉。」

    阿飛點頭。

    栗特人把錢袋抓得更緊了,「你當初受傷而來,吃了不少藥,藥錢要扣掉。」

    阿飛再點頭。

    「你身上穿的袍衫,腳上穿的皮靴,都是我買的,也要扣掉。」

    ……

    栗特人如數家珍,一一報帳,帳報得越多,膽子越大,最後指著臉上的血跡叫道,「今天你把我打傷了,要賠錢,這錢也要扣掉。」

    阿飛的拳頭又捏了起來,「還余幾錢?」

    栗特人抱著錢袋退了幾步,瞪著眼珠子叫道,「阿飛,你還欠我五十錢。」

    阿飛冷笑,衝上去一頓拳腳,「還余幾錢?」

    栗特人躺在地上蜷縮著身軀,死死抱住錢袋,「一錢,就剩一錢。」

    阿飛怒極而笑,「好,一錢。」說完一腳踹下,栗特人頓時沒了氣息。

    阿飛俯身取過錢袋,從中拿了一錢,然後把錢袋扔到栗特人的臉上,轉身走向伽藍。

    「魏飛參見旅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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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釋:

    韋紇,就是回鶻,古匈奴一支,源出漢代丁零;魏晉南北朝時期稱袁紇、隋代稱韋紇,為鐵勒之一。

    韋紇先後臣服於鮮卑、柔然、突厥。隋大業元年(公元605年),為反抗突厥,與僕固、同羅、拔野古等部族成立部落聯盟,總稱九姓回紇,也叫九姓鐵勒,此為內九族。後又吸收契苾、拔悉密、葛邏祿等部,通常稱為外九族。外九部又稱「九姓烏古斯」,包括回紇、僕固、渾、拔野古、同羅、思結、契苾、拔悉蜜、葛邏祿九個部落,後來加上阿跌部加入,又稱為十姓回紇。九姓回紇時人口達十萬。

    630年,曾助唐攻滅**,此後為薛延陀統轄。此時回紇部推舉已故可汗菩薩的繼承人吐迷度為首領,從此確立了以藥羅葛部位首領的世襲制度。唐太宗封吐迷度為瀚海都督,統治蒙古及西伯利亞南部一帶的漠北回紇。649年,回紇幫助唐朝平定西突厥阿史那賀魯叛亂,戰功顯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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