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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七章 高雞泊、豆子崗 文 / 猛子

    一行人馬不停蹄,駝不停步,從黑夜到白晝,直到黃昏時分才在一片小綠洲上停下。

    「過了這片綠洲就是鄯善地境了。」西行站在河邊,脫下冪離,抬頭望向對岸綿延起伏的沙丘,眉頭緊鎖,憂色重重。

    阿史那賀寶掀開冪離,將其隨手扔給後面的兄弟。他的左肩中箭,連同左臂一起包紮嚴實,行動有些不便。

    「鷲兄,是否在此渡河?」

    西行躊躇不語。

    「你是不是擔心另有一支阿柴虜大軍正沿著絲路北上?」賀寶問道。

    且末到鄯善有近八百里,絲路沿著突倫川東南邊緣而上,直達樓蘭古城。現在伏允率軍進入突倫川沙漠,沿著且末水繞道而行,行程增加近兩百餘里,他到底是為了追殺大隋殘兵,還是另有目的?假如他另有目的,打算偷襲鄯善首府,那麼他極有可能派一支偏師沿絲路北上,以吸引鄯方向的大隋戍軍。如果這一猜測準確的話,那麼渡河東進,由絲路去樓蘭,說不定就會撞上吐谷渾的偏師。

    「阿柴虜正急速殺來。我們人疲馬乏,必須休息一夜,但阿柴虜如果想襲擊鄯善,他們就不會休息,必定日夜兼程而來,我們難逃覆滅之禍。」西行手指向西方說道,「伏允率軍繞道突倫川北上,那麼絲路上可能有一支偏師也在急速北上,以掩護他的蹤跡,假如此刻我們渡河進入絲路,恐怕難保安全。」

    阿史那賀寶點點頭,同意西行的看法,「既然如此,我們轉向西北,進突倫川,然後經北道至樓蘭。」

    西行略加考慮後,微微頷首。

    西北方向的幾百里外就是沙漠北側邊緣,而絲路的北道就在那裡。這段絲路由龜茲和焉耆而來,直達樓蘭。

    西域南北兩道絲路會合於樓蘭,東北行一千五百餘里到敦煌。敦煌卻是三道絲路匯合點。由敦煌西北而上,經伊吾道翻越羅漫山(天山)西進,同樣是一條絲路。大隋人因此把絲路分外南北中三道,而西域人因為習慣,把北中兩條絲路統稱為北道。

    「明天早上召集胡賈,告訴他們北上路線。」

    阿史那賀寶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神色頓時冷峻,「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那支從于闐來的商隊形跡可疑。」西行不動聲色地說道。

    「于闐人?」賀寶冷笑,「你懷疑于闐人暗中勾結阿柴虜?」

    「不要胡亂猜測。」西行說道,「他們到鄯善幹什麼與我們無關,我們只要安全抵達樓蘭即可,但小心謹慎一些總不是壞事。」

    「于闐人到鄯善幹什麼與我是無關,但與你肯定有關係。」賀寶頗有興趣地問道,「要不要試探一二?」

    「不要多事。」西行警告了他一句,然後自顧走向河灘。

    「不要多事?」賀寶望著他的背影,不滿地啐了一口,「你這廝的心比鬼還黑,明擺著就是沒事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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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伽藍認真查看了每一個傷員,又給其中幾個人換了藥,這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自己的帳篷。

    烈火和刀疤正在帳外悠閒地享受著豆料和麩草。暴雪趴在帳簾處等候伽藍,昭武雪兒則裹著一件厚厚的白色大氅站在暴雪身邊,小手輕撫著它長長的頸毛。看到伽藍的身影出現在朦朧的夜色裡,暴雪歡快地低吼一聲,飛一般迎了上去。

    伽藍摸摸暴雪的大腦袋,然後俯身張開雙手,把跟在暴雪身後跑來的雪兒攬入懷中,「你那個大兄又在忙什麼?怎麼又把你丟了?是不是因為你有了暴雪,有了強悍的保鏢,他就撒手不管你了?」

    雪兒仿若未聞,掙扎著要下來,一雙小手向暴雪張開著,嘴裡細聲細氣地叫嚷著,「雪兒,雪兒……」

    暴雪也不理睬她,圍著伽藍蹦蹦跳跳,忽然,它猛地扭轉身軀,衝著黑暗深處發出一聲令人心悸的低吼,跟著雄壯的身軀驟然繃緊,作勢就要撲出去。

    伽藍抱著雪兒,凝神向黑暗裡看處,遠處幾個人影正小心翼翼地走過來,一頂紅色風帽異常醒目,他當即喊住了暴雪,「自家兄弟,稍安勿躁。」

    方小兒膽戰心驚地出現在十幾步開外,接著高泰、謝慶和喬二也跟了上來。幾個人遠遠躬身致禮。伽藍還了一禮,笑著招呼道,「進帳吧,風大夜寒,到帳內暖暖身子。」

    方小兒還待猶豫,高泰已率先向帳篷走了過去。暴雪瞳孔緊縮,再度發出一聲暴喝。方小兒駭然心驚,和謝慶、喬二兩人一窩蜂地衝進了帳篷。

    伽藍蹲下身軀,一手抱著雪兒,一手輕撫暴雪的頸毛,溫言安撫了幾句,暴雪這才安靜下來,但一雙眼睛依舊虎視眈眈地盯著帳篷裡的人。

    伽藍走進了帳篷,暴雪也氣勢洶洶地跟了過去,蹲踞在帳簾邊上,神情極度戒備。

    伽藍放下帳簾,又把雪兒放在暴雪身邊,這才與眾人一一招呼,然後從籐筐裡摸出一些乾果、燒餅,一些醃製的羊肉馬肉,用三個刁斗(炊具)裝著放在地上,最後拿出了兩個盛酒的皮囊,幾個木質的杯子。

    高泰等人默默地看著,目露感激之色。方小兒本想勸阻,但話到嘴邊,肚子實在不爭氣,咕咕作響,那勸阻的客氣話也就說不出來了。

    刑徒終究是刑徒,雖然天馬戍戍主仲布衣信誓旦旦地告訴他們,現在他們已經是大隋的戍卒了,但在鷹揚府沒有批復之前,他們依舊是刑徒,而仲布衣嘴上說得漂亮,大家都是兄弟,但骨子裡還是蔑視刑徒,根本不把他們當作自家兄弟看待。

    人和人之間的相處需要時間,一個大隋七品武將和一群大隋配發刑徒之間的距離非常遙遠,短期內沒有建立信任的可能。至於江都候,自始至終就仇視他們,甚至連早已轉為烽子的西門辰等人,都經常遭其毆打和辱罵。

    兩位戍主只想利用他們,只想搾乾他們的血肉,而這批河北刑徒則個個凶狠桀驁,性情剛烈,寧願站著死,不願跪著生,實際上他們即便卑躬屈膝、曲意逢迎,也不會在仲布衣和江都候的手中討到半絲好處,更不會把一餐兩塊燒餅改換成兩塊香噴噴的羊肉。

    大隋衛士不待見河北刑徒,西域胡人當然不好自作多情,雖然也有人感激他們的衛護,想給點酒肉衣物以表謝意,但在這支隊伍裡,仲布衣和江都候主宰著他們的生死,他們無論如何不敢得罪。

    唯有伽藍是個例外。這一路上,伽藍看待他們的目光始終很溫和,從他的眼睛裡看不到鄙夷和憎惡。正是得益於他的進言,仲布衣才給了他們夜間御寒用的大氅,給了他們穿越沙漠所穿的烏皮靴,而在紫雲天,伽藍又救活了兩個奄奄一息的刑徒。活命之恩,永難相報。

    「這是龜茲的葡萄酒。」伽藍把幾個木杯倒滿,舉手相請,「或許你們在河北也喝過,但未必正宗,要知道無商不奸,胡商也是商,甚至比我中土的商賈更奸滑,那酒裡或許就兌了水,早已失去了葡萄美酒的醇香味道。」

    高泰等人笑了起來,紛紛拿過杯子,小口抿嘗。方小兒咂咂嘴,看看眾人,疑惑地問道,「這就是葡萄酒?怎麼味道怪怪的?」

    「你小子喝過酒嗎?」謝慶不屑地瞪了他一眼,「毛都沒長齊,還喝甚酒?不喝就給俺!」

    方小兒急忙把杯子抱進懷裡,「誰說俺沒喝過酒?俺喝過米酒,喝過燒春,還喝過五雲漿。你知道五雲漿嗎?聽說是貢酒,只有皇帝才能喝到。」

    「豎子也敢欺俺?」謝慶撇撇嘴,嘲諷道,「既然只有皇帝才能喝到的酒,你又如何喝到?」

    「休得胡亂說話。」高泰叱責道,「不要讓將軍恥笑。」

    伽藍笑著搖搖手,示意無妨,接著拿出幾把鋒利的短劍遞給眾人,「隨意吃肉,不要拘束。」

    「俺真的沒有騙你們!」方小兒漲紅著臉,氣憤地說道,「去年摸羊公在永濟渠上劫了一艘船,五雲漿就是在那艘船上搶來的。俺在岸邊接應,也算有功,回到高雞泊後摸羊公就賞了俺一杯五雲漿。」

    帳內頓時安靜下來,高泰、謝慶神色微變,不約而同地望向伽藍。喬二則向方小兒連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說了。方小兒驀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大感驚恐,膽怯地望著伽藍。

    伽藍神色如常,面帶淺笑,問道,「摸羊公是誰?」

    四個人均不說話,氣氛有些尷尬。

    伽藍從羊腿上割下一塊肉遞給方小兒,「現在習慣吃生肉嗎?」

    「餓急了,什麼都吃得下。」方小兒接過肉,急不可耐地塞進嘴裡,大口咀嚼。

    「你們造反,是因為沒有飯吃。」伽藍一邊切下肉塊依次遞給高泰等人,一邊慢條斯理地說道,「大隋義倉遍佈天下,如果受災了就會開倉放糧。河北受災了嗎?官府開倉放糧了嗎?」

    「去年大河有水患,兩岸很多郡縣受災。」高泰說道,「各地郡縣都有義倉,但官府拒絕開倉放糧。」

    「義倉的糧食都是由我們這些普通百姓從嘴裡省出來的,是我們的糧食,我們受災了,官府卻拒絕放糧救災。」高泰說到這裡已經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聲音不知不覺地大了起來,充滿了憤怒和怨恨,「我們拿自己的糧食救自己的命竟然都不行,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哪有這樣無情無義的皇帝?我們去官府哀求,那些衣冠禽獸們不但不同情我們,反而說我們是刁民,是反賊,要抓我們,要殺我們。這天下還有我們說理的地方嗎?還有我們存身之處嗎?我們除了去搶,去偷,還有活下去的辦法嗎?難道你讓我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親人一個個地死去,看著我們像狼一樣互相撕咬,人吃人嗎?」

    「如其束手待斃,不如揭竿而起。」謝慶揮舞著手中的短劍,大聲叫道,「天不讓我們活,我們就與天鬥,地不讓我們活,我們就與地鬥,人不讓我們活,我們就殺人。誰要殺死我們,我們就殺死他。反正都是死,不如殺個血流成河,死得痛痛快快。」

    伽藍神色沉重,黯然長歎。

    看到伽藍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對他們抱著極大的同情,高泰等人滿腔的怨憤頓時爆發。

    「除了天災,還有**。」高泰說道,「這幾年,皇帝大興土木,建東都,開永濟、通濟大渠,去年還下旨遠征高麗,一次次征發河北、河南、山東、江淮等地的徭役,天下蒼生苦不堪言。更要命的是,各地官府乘機貪贓枉法,窮盡一切手段盤剝庶民,中飽私囊,導致百姓雪上加霜,生活困窘,民不聊生,根本活不下去了。」

    「活不下去了,那就只有造反。」謝慶怒聲說道,「皇帝昏庸,竟然相信奸佞之言,不但不放糧救災,懲治貪官,安撫災民,反而下旨鎮壓。此道聖旨一下,各地官府為邀功請賞,竟然屠殺無辜災民,更有甚者,為奪人錢財,『淫』人妻女,不惜誣人為賊,滅人宗族,罪孽之重,罄竹難書。」

    「長樂公就是慘遭誣陷,宗族夷滅,被逼落草高雞泊。」喬二搖頭低歎,不勝欷歔。

    「長樂公?」伽藍微微皺眉,若有所思地問道,「長樂公又是誰?」

    「河北竇建德。」謝慶面露尊敬之色,手指喬二,「喬二哥就是長樂公的兄弟。」

    「竇建德?」伽藍連連點頭,繼續問道,「摸羊公又是誰?」

    「摸羊公名叫孫安祖。方賢弟就是摸羊公的手下。」謝慶手指方小兒,痛心疾首地說道,「去年摸羊公和高唐公發生火並,摸羊公實力不濟,被高唐公殺死了。我們之所以被官軍抓住,就是因為這場火並導致高雞泊群雄分裂,大家自相殘殺,結果給官軍各個擊破,死傷無數。」

    「高唐公又是誰?」伽藍追問道。

    「張金稱。」喬二咬牙切齒地說道,「總有一天,俺會逃回河北,殺了那個無恥的賊子。」

    伽藍疑惑不解,不明白喬二為何如此仇恨張金稱。

    「孫安祖是竇建德的結義兄弟。」謝慶湊近伽藍身邊,低聲說道,「孫安祖和張金稱火並,竇建德自然幫他的結義兄弟,喬二為此出手相助,但張金稱非常奸詐,設計斬殺了孫安祖,兩人因此結下深仇。」

    伽藍恍然,「謝兄也是出自高雞泊?」

    「俺是東海公的手下。」謝慶看到伽藍目露疑問之色,急忙解釋道,「東海公名叫高士達,也是河北豪雄之一,信都人。竇建德、孫安祖和張金稱則是清河人。信都和清河兩郡相連,高雞泊就位於兩郡之間,距離永濟渠很近,所以大家都在高雞泊聚義,到永濟渠上討飯吃。」

    伽藍抬頭望向高泰,尚未開口詢問,謝慶已經為他說出了答案,「高大哥來自平原郡,是平原公郝孝德的手下悍將。平原郡的西北方向就是高雞泊,而其東南方向則是豆子崗。」

    「豆子崗?」伽藍略感驚訝,「豆子崗在平原郡?」

    「豆子崗在渤海郡。」高泰說道,「河北豪雄聚義之地有三處,一是豆子崗,二是高雞泊,其三就是太行群山,其中以豆子崗聚義豪雄為最多,而豆子崗又以劉霸道、李德逸的阿舅軍規模最大,其次就是格謙、高開道所率的燕軍和孫宣雅所率的齊軍。」

    「長白山在哪?」伽藍忽然問道。

    「長白山在山東的齊郡,隔大河與平原、渤海相連,距離豆子崗不過兩百餘里。」高泰說道,「長白山是河南豪雄的聚義之地,王薄、孟讓、郭方預、左孝友、左君行等人都在那一塊。」

    伽藍點點頭,「山東豪傑都在大河兩岸揭竿而起,顯然和去年的水患有直接關係。朝廷應該救災,而不應該濫殺無辜。殺人解決不了問題,只會讓局勢越來越惡劣。」

    高泰等人沉默不語。

    方小兒抬頭望著伽藍,鼓足勇氣問道,「將軍,你能幫我們逃回河北嗎?」

    高泰、謝慶、喬二駭然變色。這個方小兒,簡直無知到了極致,這不是自尋死路嘛。

    帳內的氣氛驟然緊張,就在他們心神大亂之際,耳畔卻傳來伽藍平靜的聲音,「或許……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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