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四六章 養民如羊,不如養民如狼!(之五) 文 / 阿菩
魏仁浦的話,讓在場許多人都受到了巨大的觸動,不但是鄭渭魯嘉陵這些官,就算是楊定國慕容春華這些武將,也被打動了。
天策大唐的核心是安西唐軍,安西唐軍最核心的人員構成是昔日安西四鎮的後裔,而安西四鎮的後裔為什麼會被隔絕在西域?
歸根到底不就是因為安史之亂麼?即便是怛羅斯之戰惜敗於天方之手,如果不是安史之亂的爆發,使得安西大都護府兵力東援,一旦大唐再策劃一次反撲,鹿死誰手誰又知道!
從第一代的郭楊魯鄭開始,所有的四姓子孫就無不對安史之亂深惡痛絕。
「如果不是那一場大亂,我大唐怎麼會中衰?大唐如果不中衰,西域怎麼會淪入胡虜之手,西域不淪入胡虜之手,華夏在中亞的後人怎麼會在異族手中朝不保夕?」
對大唐的懷念,與對安史之亂的痛恨是相輔相成的,但是,安西四鎮都是武人,縱然新碎葉城還保有唐刀的鍛造技藝,縱然郭家還保有郭子儀留下的《汾陽兵典》,但這些也是屬於軍事化,在政治領域,四鎮中的才智之士最多想到如何光復西域,當張邁提出復興大唐時就已經有些超越他們的預期了——這也是張邁能夠以外來者身份而在安西四鎮擁有不可撼動的地位的原因之一,因為他為四鎮男兒帶來了一個可以為之奮鬥至死的光明目標!
至於說探討到「為什麼會發生安史之亂」?楊定國、慕容春華等就完全沒有考慮到這麼深入的層面了。
是啊,之前只是痛恨安史之亂,可是安史之亂為什麼發生?如何杜絕安史之亂再次發生?這不是更加重要的問題麼?
「或許。武人的確應該反省、自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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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張邁感慨說:「一個即將開啟的煌煌章盛世啊!」時,連郭威都認為張邁被打動了。曹元忠幾乎就要出言附會了。
但郭威卻已經站了出來,如今楊易不在,薛復不在,大唐軍中,擁有相當政治智慧的人只有自己。自己必須站出來,不能讓元帥就這樣被這些士打動!
「元帥,盛世,不能只是崇!」郭威說道:「所謂全盛,必須內富外強!」
郭威的話,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我天策大唐如今已有萬里國土,將來若吞併契丹、中原,領土自然更加廣袤。當不在漢唐之下。中原膏腴之地,是我漢家根本,且不說它,就說西北邊疆之地,彼地之民皆是諸胡雜種,若不能有效彈壓,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竄出新的匈奴、突厥、契丹!而要有效彈壓,國家就必須強大。國家之強大,根本在於軍隊之威懾,若無軍隊之威懾。則四邊不安,外族侵辱,到時候何來華夏之全面復興?強而不富,叫做窮兵黷武,不強而富,謂之待宰肥豬!」
張邁被郭威的話給驚醒了!從大宋滅亡的歷史記憶中被郭威拉回現實。比看魏仁浦時更加詫異地看著郭威!
如果說,魏仁浦剛才的話只是引起張邁的驚歎,進而欣賞其才華,但畢竟魏仁浦所處的年代已是五代末造,他的思想能夠下開有宋一代的崇思潮並不奇怪,甚至可以說是順理成章。
但是郭威的話卻不然!
「強而不富,叫做窮兵黷武,不強而富,謂之待宰肥豬!」
這等震耳發聵的話,出現在宋亡之後不奇怪,出現在晚清民國不奇怪,那時候「漢人明而柔弱」已經成為一種「共識」!
但郭威這話,出現在漢唐餘韻仍存、弱宋尚未成型的時候,就不能不讓張邁無比訝異了。
在宋朝之前,華夏民族可從來還沒誕生過戰場上「漢不如胡」的觀念!
即便是五胡亂華,那也是趁著漢人內亂而爆發,一個「亂」字已經闡明無餘了。一等冉閔發出殺胡令,漢家男兒一震怒,中原胡人就是非死即逃的下場!但到宋朝以後,漢家的戰鬥力就一蟹不如一蟹了,縱然有明初的振作,卻也不能扭轉整個尚武風氣的傾頹,到得最後,終於落得個「馳來北馬多驕氣、歌到南風盡死聲」的下場!
張邁來自後世,知道這些不奇怪,但是能在這個時代就預見到這一點,郭威他難道也是穿越的麼!
自己何其幸也,手底下竟然有這樣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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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帥!」魏仁浦道:「臣下的意思,並不是說不要軍隊,只是我們必須確保軍隊是可以控制的。至於四夷,在我們將漠北併入之後,就應該以教化為上,以圖化夷狄為華夏也——此為上策;用謀略分化其部族,以夷制夷,此為中策;至於依靠武力對胡攻防,則為下策——需知刀棒殺得了人頭,收不了人心。」
郭威哈哈大笑:「魏學士,你接觸過多少胡人?莫拿著書本想當然了!那些胡種畏威不懷德,沒有刀棒威嚇,要想用聖人教誨就讓他們順從無異於癡人說夢!就算要運用謀略,但所有謀略都必須建立在實力之上,沒有實力,一切圖謀都將成為笑話,譬如驅虎吞狼,也要有能夠讓老虎順從聽話的實力才行!否則驅虎不成,反受虎害!因此國家軍隊必須保證戰力強悍!」
魏仁浦道:「然則郭將軍以為要如何才能保證國家軍隊戰力強悍呢?」
郭威頓了頓,說道:「軍隊之戰力,一在將領之謀略果敢,一在戰士之勇猛善戰,此二者斷不可缺!強軍出強將,反過來亦然,強將手下無若兵——但要從強軍之中選拔出強將,則選材體制最重要;而要讓強將帶出強兵,亦要給他相應的權限與時間。不能等到臨戰之時,才忽然將一支弱旅丟出去。未給整訓之時間,未給賞罰之權力,那時候
就算孫吳再世也難有回天之力!」
魏仁浦問道:「將領如何才能有謀有膽?」
「謀略膽魄都在於磨礪。」郭威道:「將領要能謀,必須在實際對抗與鬥爭中磨練出來,在邊疆日久。自然熟悉邊情,深入敵人日久,自然知道敵情,這才是真正的知己知彼,不能讀了幾本孫子兵法、吳子兵法就自以為能做軍師;將要果敢,則必須從戰場上殺出,視戰爭生死如等閒事,臨事自然鎮定。將領鎮定,士卒才能信服,這支軍隊才能打仗。」
他看了范質魏仁浦一眼,又說道:「自古臣怯於矢石,臨戰則懼,懼則慌,慌則亂,亂則不能謀。那時候就算他有諸葛之智又有何用?且將領本身若是慌亂,還如何讓士兵信服跟從?當然,若班超、張須陀之輩。古來也不是沒有,不過那是藏在讀書人裡頭的將種,這等天才有是有,卻是罕有,不能作為國家治軍之常態。大部分有用的將領,還是要從軍人裡挑出來、從戰場上殺出來。鐵磨得久。自然成鋒,人殺的多,自然成將!」
魏仁浦問道:「郭將軍認為將從軍出,那又如何保證戰士之勇猛善戰?」
郭威道:「元帥講過一個賣油翁倒油穿銅錢的故事,他也沒什麼特別的天賦,只是日復一日地倒油,最後自然而然就能使油穿過銅錢孔——這就叫『我亦無他,唯手熟爾』!將士要善戰,也沒有其它的途徑,唯常戰爾!」
魏仁浦道:「郭將軍如今已是天下名將,所言軍事自有道理,但請問一句,若天下一統,再無戰爭之時,還如何使得將士常戰?」
郭威嘿然道:「統一中原容易,要天下無可戰之人可就難了。我雖然不怎麼讀史書,也知道漢朝前有匈奴後有羌,大隋前有突厥後有高句麗,大唐北則突厥,東北則高句麗,西則吐蕃,南則南詔——在漢唐全盛時期,也罕有再無戰爭之時,何況現在咱們天策大唐之地不過前唐隴右一道?現在就談什麼天下無可戰之族,不嫌太早了麼?」
魏仁浦道:「就算天下無可戰之族遙不可及,可一旦中原一統,吳蜀歸附,則這些可戰之族,必然都在邊疆了吧?」
郭威道:「不錯。」
魏仁浦又道:「那麼邊疆之將士,日日常戰,則必然善戰,是吧?」
郭威道:「不錯。」
魏仁浦又道:「那時中原則在太平之中,承平日久,縱然日日訓練,以郭將軍剛才的道理,不能常戰,那還能保持強悍戰力麼?」
郭威的神色忽然有些黯然了下來,他剛才侃侃而談,本來已經充滿信心,但說到這裡,隱隱已知魏仁浦接下來要說什麼,但那卻是他無法解決的問題。
不出他所料,魏仁浦果然問道:「那郭將軍以為,到了那時,中央軍隊之戰力比之邊疆軍隊之戰力將如何?」
郭威一時無言以對,魏仁浦道:「那個時候,便是外強中乾!中央軍隊,弱不能戰,邊疆軍隊,強凌天子!」他猛地提高聲音,厲聲道:「漢之董卓、唐之安史,不就都禍從此出麼!」
魏仁浦轉向張邁,再施一禮,道:「元帥,臣下亦不是不知保持邊疆戰力之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不能使此戰力為禍,要消弭此禍,就必須保證這支軍隊由可靠之人掌權。否則就有如太阿倒持,軍隊戰力越強,為禍越劇!」
郭威反問道:「那魏學士認為什麼樣的人才可靠?」
魏仁浦:「虎狐狼狽之徒、凶險狡詐之輩,不可用也——此董卓之所以亂漢、安史之所以亂唐!唯有忠孝仁義之謙謙君子掌軍,才是國家之福、天下長治久安之道。」
「君子?」郭威冷笑道:「若謙謙君子滅得了契丹、沙陀,就該請范學士掌兵於漠北,請魏學士統軍向洛陽!而不需要楊鷹揚拖著病體北上搏命了!」
「我說的不是現在,我說的是將來。」魏仁浦道:「郭將軍今日所論,只是戰時權宜之道,但魏仁浦所思。卻是萬古太平之道。郭將軍如此執著,莫非是天下太平以後。仍然不願交出兵權?」
這話說將出來,就連郭威也默然起來,不敢再說。有一些人臣大忌,就算是郭威也不敢不謹慎。
魏仁浦又道:「須知兵者乃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如今伐契丹。乃是大義所在,待強虜既平,則大將解甲,而後則多置田園美宅之屬,受封公侯伯子之爵,安樂富貴,林下悠遊,於自己則頤養天年。於家族則澤及子孫,於天下則共致太平!於君父則無叛亂之變,於臣下則有善終之福,君臣相得,使漢初韓信、唐初侯君集之事,不重現於本朝,豈非千古一大佳話!」
說著,魏仁浦向楊定國道:「楊國老以為然否?」
張邁聽著。心中自然而然就浮現出「杯酒釋兵權」五字,但凡功高大將,最怕的就是震主。魏仁浦所描述的畫面,對無稱帝野心的將帥們來說,已是最好的歸宿!
卻見楊定國悠然出神良久,望向張邁,在張邁沒有表態的情況下,這位國老喟然長歎道:「解甲歸田。悠遊林下,自是吾等之願也!魏學士所言,大是有理!」
魏仁浦不愧是中原傑出智士的佼佼者,話說到這個地步,就連楊定國的心防也被攻破了。
張邁臉上卻如井水不波,魏仁浦又問慕容春華等人,慕容春華和馬繼榮對視一眼,齊聲道:「只要能看到契丹覆滅,天下一統,我等又夫復何求?」
曹元忠見狀,也嘖嘖道:「若到天下一統之時,在下也樂於做一個閒臣。」
郭威看著本該與自己站在同一陣營的武人們,轉瞬間猶如山崩牆倒,然而他卻無法阻止,也無力阻止。他對魏仁浦的話並不同意,但卻無以反駁。
魏仁浦和范質也對視了一眼,一起跪下,范質道:「楊國老誠為賢臣,慕容將軍馬將軍誠為良將,曹將軍亦是忠臣!」魏仁浦接口道:「有如此忠臣良將,臣等為元帥賀,為天下賀,為黎民百姓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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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邁轉向鄭渭,道:「你覺得呢。」
鄭渭道:「道濟他們在此事上的想法,早和我溝通過幾次,我亦贊同。崇尚儒之事,這次的科舉,就可以作為一個起點,向天下昭告我新朝之志。而漠北那邊,軍政分離之事,也可漸次施行。可派一個臣為監軍,先期不用干涉過多,但要將體統慢慢立起來,到大仗打得差不多時,交接工作也就進行得差不多了。其實我們這樣做,我相信楊易他們不但不會反感,因定下了日後去向,反而也會放心、安心。」
張邁道:「魏仁浦的一些建議,的確大有道理,有一部分內容,的確可以施行。科舉要做,化也要崇尚的。」
魏仁浦聞言一喜,又聽張邁道:「而且我相信,若是讓臣代替武將領兵,的確能夠在一段時間內穩定局面,從此消弭軍閥割據之禍患,並保證邊疆不會造反。」
郭威暗中歎息一聲,只是不知該如何規勸,在某種不可說的限制下,他辯不過魏仁浦。
魏仁浦卻是大喜,與范質等跪伏在地,齊聲道:「元帥聖明!」
「我聖明?」張邁笑道:「這話我聽著順耳!不過……」他微笑不斷,卻是話鋒一轉,道:「我會崇,但我不會抑武,非但不抑武,我還要尚武!我要將華夏的尚武精神,恢復到漢唐,甚至超邁漢唐,恢復到春秋戰國時期,那種個性張揚、正大陽剛、浩氣充沛的程度去!」
范質、魏仁浦都愕然起來,一時間都以為自己聽錯了。
又聽張邁道:「國家的內政,我會與你們商量著來治理,至於軍隊,我斷然不會交給你們這些臣的!崇抑武之風、以馭武之制,只要我還活著一日,就不會讓它發生!就是我死了,我的繼承者只要還認我這個祖宗,也同樣就不會讓它發生!誰敢動搖它,就是背叛我!誰敢動搖它,就是叛國!誰敢動搖它,我就許天下人討伐他!我要立法,我要定制,我要著書,我要定國本——讓尚武之精神,滲入這個民族的血液中,直入這個國家的骨髓中!直到我的雙眼所看不到的未來為止!」
他的語氣仍然平和,但語意轉變之劇烈,讓魏仁浦一時之間幾乎難以接受,竟有些失臣子儀地問:「為什麼!元帥,為什麼!」
「為什麼……」張邁似在歎息地說道:「因為臣啊,你們的名字是弱者!」
魏仁浦范質一陣哆嗦,一時無言……
我們是弱者……這是什麼理由!
郭威的眼睛,卻因為張邁這句話而亮了起來!
沒錯,那就是他想說,卻說不出來,或者以他的立場不能說的話,但張邁卻說了出來!聽到這一句話之後,郭威已經完全放下心來,在大帳之內,也只有他一個人最先明白張邁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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