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五十一章 南征之志 文 / 阿菩
第五十一章南征之志
雷公口是雲州出塞的要衝,石敬瑭奉命北攻契丹之後,領四萬大軍,抽調雲、應、朔、蔚四州壯丁隨軍,**萬人在這裡進進出出,如今大營盡聚於此,每日所耗糧草都是一個天文數字。石敬瑭到了這裡以後,早將太原部分軍糧帶來,又盡搜四州府庫存糧,因此戰事未開,晉北已疲。
從這裡往南是晉北要地,從這裡往北則是漠南塞外,正是農耕與遊牧的分界。然而一出雷公口,便覺得天地茫茫,一場飄雪灑下,北面更是人蹤難覓,劉知遠幾次領兵出征,卻都是走出百數十里就縮了回來。
可是這次他回來,卻明顯發現軍中氣氛不對!
「怎麼了?」劉知遠問。
軍士大都不敢說,最後是一個親兵道:「將軍,陛下派人接掌太原了。」
「什麼!」劉知遠吃了一驚,趕緊快馬馳入營內,求見石敬瑭。
大帳之內,寬面大耳的石敬瑭倚在虎皮大椅上,劉知遠從來沒見過他顯得如此的頹喪!虎皮大椅旁邊,桑維翰也是臉如死灰。
「駙馬!」劉知遠跪下行禮:「太原……」
桑維翰搖了搖頭,暗示他不要再說。
石敬瑭睜開眼來,看到劉知遠,苦笑了一聲,道:「知遠,你來了。」他移動身旁几上的酒杯,道:「人生得意須盡歡……嘿,我鎮邊守晉,理政愛民,為了怕耽誤國事,多年來戰戰兢兢,於酒色上也甚克制……不過,現在是不必了。」
他自斟了一杯酒,喃喃道:「回到東都之後,陛下若不殺我,則今後可飲醇酒擁美人……征戰多年,也是時候休息休息了……」
劉知遠驚駭著又跪下,叫道:「駙馬,你要回東都?」
石敬瑭苦笑道:「太原已經被張敬達取了,想來徙調令不日就要下來,就算先往別鎮,也不過去晃蕩一遭,跟著肯定要去東都的。」
劉知遠恨恨道:「今上以篡逆起家,非得駙馬默許,他如何坐得穩龍椅?如今帝位才剛剛安穩就要圖謀封疆大臣,這樣狠辣的手段真是讓人思之心寒!駙馬,我們反了吧!」
桑維翰一聽也跪下道:「劉將軍所言不錯!駙馬,我們反了吧!」
石敬瑭愁眉未曾稍鬆,歎道:「若我們是在太原……唉!如今我們身處邊鄙之地,軍中存糧不過三月,眼看大寒將至,難以用兵,太原堅城,如今已被張敬達接掌,他也不用與我野戰,只要堅壁清野,閉門不出,拖著就能將我們累死!」
桑維翰道:「駙馬,張敬達這次是出奇制勝,否則不可能做得這樣隱秘,既是出奇,所帶兵馬必然不多,我們趁勢南下,未必能將太原奪回!」
石敬瑭卻連連搖頭,道:「數百里奔襲堅城,這場仗打不來。一旦奇襲不成,頓兵城下,那時便進退兩難了。」劉知遠也覺得此事極難成功。
桑維翰又道:「我們可再邀契丹為援!」
石敬瑭苦笑道:「契丹正與天策爭持於北庭,現在是自顧不暇,哪裡能夠有大軍援我?」
桑維翰大感躊躇,劉知遠道:「駙馬,難道你真的打算就這樣束手待斃不成?」
石敬瑭沉吟著,道:「非我願意束手就擒,只是……若得熬過這一冬,待北庭戰局分明,契丹、天策大兵東歸,那時候我們或許還有機會,但李從珂不會給我這個機會的。我料聖旨不日即會到達,那時候我反是死路一條,不反尚有一線生機。」他說到這裡長長一歎,說:「三軍將士跟隨我日久,他們奉我如父,我亦愛他們如子,如今大勢已去,何必再要他們陪我送死?若弄得生靈塗炭,我心中也自不安,不如就此投降,我與陛下有郎舅之親,公主又在都中,我若交出兵權,他也未必會殺我。」
劉知遠哼了一聲,道:「當日駙馬裝病示弱,騙過來李從珂從東都逃出,事後他已經後悔異常,如今再送上門去,他如何會再客氣?就算僥倖不死,大丈夫苟延殘喘,那是生不如死!依屬下只見,起兵未必就死,請駙馬三思!」
石敬瑭遲疑著,道:「若有契丹為援,或許還有五成勝算,但如今要契丹為援我而自陷危局之中,現在實在不是起兵的良機。」
劉知遠道:「既然眼下不是良機,那就先設法拖延一番。」
石敬瑭道:「李從珂只要還不糊塗,聖旨不日就會傳到!我那時候就是裝病也推托不得!」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劉知遠道:「駙馬若在軍中,則聖旨不能不接,但駙馬若出兵契丹,冒雪剿胡,洛陽使者到來卻找不到駙馬,那我們就還有推搪的餘地。」
石敬瑭聽到這個主意精神一振,桑維翰也道:「妙,大妙!」石敬瑭道:「只是嚴冬之際領兵出塞,恐甚危險。」
桑維翰道:「若我們真與契丹為敵,那自然危險,但我們若是假借出征威名、避旨為實,向契丹借得一城暫居,則雖出漠南,卻必有征而無險。」
石敬瑭猛地將酒杯拋下,酒水灑了一地,斷然道:「好,我今日便提兵北進!知遠你且盡搜雲蔚諸州民間存糧,隨後趕來。」又對桑維翰道:「維翰持我書信,出使契丹,向契丹借一避冬的所在。只要熬過了這一冬,天下事或將有變也未可知!」
桑維翰當日便騎上快馬,帶了幾名隨從直奔潢水流域,他也不是第一次出使契丹了,道路熟悉,出雷公口後不久便遇到契丹的偵騎,他說明乃是使者,便由契丹騎兵帶往潢水南岸。
當年韓延徽投靠契丹,教了耶律阿保機擄掠漢民之後不殺卻使種田,已經在潢水流域開了一壟又一壟的麥田,今年北庭乾旱無雪,河西與東北卻是瑞雪連下,將麥田都蓋住了。
桑維翰久在北地倒也知道這些麥田之事情,一路馳入契丹宮帳之中,不久又將他領了出去,原來耶律德光不在帳中,是狩獵去了。
又走了半日,到了耶律德光狩獵處,桑維翰遠遠望見了耶律德光就撲的跳下馬來,跪在地上,一路爬過去,在結冰的地上磕頭,口呼:「契丹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群騎兵將一些野鹿趕了過來,耶律德光理都不理桑維翰,正自張弓瞄準,韓延徽在旁諫道:「陛下,春播夏種,秋收冬藏。冬日狩獵只是徒添快意,不合上蒼好生之德,且致來年之荒!」
耶律德光臉色一沉,道:「你敢詛咒契丹!」
韓延徽斂容跪下,桑維翰大叫道:「外臣一路走來,但見瑞雪處處,來年潢河必然豐收!」韓延徽道:「雪是大,卻大得有些過了。當此不利之季,宜封山育林,養精蓄銳,宜靜不宜動。」
耶律德光冷冷一哼,仍然還是開了弓!
倏的一聲,箭卻落空了,周圍皮室軍親信再次趕鹿,耶律德光三次張弓,三射三失,心頭暗惱,將弓箭一丟,怒問桑維翰道:「你來做什麼!」
桑維翰暗叫不妙,磕頭道:「我主石駙馬,將領軍出塞,來投陛下,因此遣臣為前驅……」
耶律德光不等他說完便道:「他帶了多少糧草來?」
「這……」
耶律德光又問:「他帶了多少人來?」
桑維翰忙道:「我主兵馬不在少數,可有十萬大軍!」
「十萬大軍?」耶律德光冷笑:「我契丹如今自家都不夠吃了,還要幫石敬瑭養十萬大軍?」
桑維翰嚇得顫抖,心想這下可說錯話了,耶律德光又道:「聽說李從珂剛剛派人接掌了太原、幽州,哼,趙德鈞剛剛派了人來求我,石敬瑭是不是也想找個地方避禍?」
桑維翰磕頭連連,高呼道:「天下英明,無過於我大契丹皇帝!」
耶律德光哈哈大笑,道:「李從珂這次是要來真的,我契丹若是出地方費力氣,幫石敬瑭過了這一關,朕有什麼好處!」
桑維翰道:「漠北漠南雖是形勝之地,卻也是苦寒之地,在此磨練士卒可以,若說到享帝王之尊榮,何如中原之繁華!」
耶律德光嘿嘿一笑,道:「中原之繁華?可惜中原之繁華是李從珂的,不是石敬瑭的,更不是朕的!」
桑維翰道:「中原之繁華現在雖然暫時是李從珂的,但駙馬卻可以將之獻給陛下!」
「獻給我?哈哈!」耶律德光道:「現在石敬瑭已經變成喪家之犬,他拿什麼來獻給我!」
「寒冬乃凍殺之季」桑維翰指著不遠處一條蜷伏在帳邊的病犬,說:「但若熬過了這一冬,養好了獠牙,喪家之犬也能變成狼獒!為父皇帝陛下撲鹿獵食,不辭萬死,為陛下前鋒!」
「父皇帝?」
桑維翰再叩首,道:「石駙馬願奉陛下為父,甘為異姓之子,萬望陛下垂納。」
琢磨著「父皇帝」三字,耶律德光摸著鬚髯,道:「讓石敬瑭去黑城(今呼和浩特附近)過冬吧。至於過冬糧草,讓他自己想辦法!」
桑維翰大喜,再拜而退。
他退下以後,韓延徽上前道:「陛下!黑城為敕勒川膏腴之所在,豈可容石敬瑭盤踞!」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耶律德光道:「但石趙二人是我南向之刀!刀要養好,自然得有些花費的。」
韓延徽再次跪下道:「陛下,難道您現在還想著要南征中原不成?」
耶律德光握著弓箭的雙手一緊,倏然回頭,喝道:「你什麼意思!」
韓延徽看看周圍的下人不言語,耶律德光道:「你們且退下。」韓延徽這才道:「北庭一戰,萬一不勝……」
「你大膽!」耶律德光手中的弓一下子砸了過來,啪一聲弓角砸中了韓延徽的額頭,弓弦割掉了韓延徽半隻耳朵,寒風之中鮮血淋漓,尤其疼得如刀割一般。
韓延徽乃是文臣,修養雖不錯卻耐不得疼,忍不住呻吟哭泣起來,耶律德光冷笑道:「沒用的東西!你們漢人如此文弱,我契丹男兒健馬馳處,何愁不勝!」
韓延徽摸了眼淚,一手捂著斷耳,穩住了腔調,道:「但萬一不勝呢?」
他倒也真是有種,在這當口還敢繼續說這樣的話,然而耶律德光這次竟然沒有火上加油,反而靜了下來,道:「如果不勝,那朕就更要南征中原了!」
韓延徽怔了一怔,低頭道:「臣明白了,臣明白了。」
耶律德光又道:「若朕要南征中原,你可有什麼計策沒有?」
韓延徽遲疑著,終於道:「若北庭勝,可先破安隴,若北庭不勝,可學石敬瑭,兄事張邁……」
耶律德光大怒,差點就要抽出刀來,隨即冷笑:「這就是你們漢人的破腦袋能想出來的『計策』?」
韓延徽道:「北庭遠在萬里之外,無論勝敗,大軍都難及時回來。我們的大軍難以及時趕回,張邁也一樣。就算趕回來了,以現在傳回來的消息看,北庭之戰必定慘烈,慘烈大戰之後加上長途奔趕,其兵馬也不能再次投入戰場,所以未來一年,安隴東面之兵必弱。我與天策均弱,則李從珂便會得勢,弱者當合眾以抗強者,此千古不易之理。」
耶律德光道:「張邁會和我們聯手?」
「不一定會。」韓延徽道:「但他一定不會讓李從珂順利坐大的。」
耶律德光點了點頭,道:「你先下去招呼好桑維翰。石敬瑭是李從珂的心腹大患,石某不死,李從珂便寢食難安,石某若死……」他悠悠道:「朕就又要多一個大敵了!」
離開狩獵處,一個少年奔了過來,見韓延徽半邊腦袋都是血污吃了一驚,叫道:「爹爹,您……」正是韓延徽的兒子韓德樞。
韓延徽將兒子拉入帳中,讓他幫自己包紮,疼得臉都青了,等到疼痛稍止,這才問道:「北庭那邊有消息了麼?」
「還沒有……」韓德樞道:「陛下那邊呢?我聽說他容石敬瑭進駐黑城?」
「不錯。」韓延徽道:「北庭之戰如果我們贏了,陛下自然聲威大震,但如果輸了……」
「那會如何?」
韓延徽壓低了聲音,道:「太后又將李胡叫去陪她了。」
耶律李胡是阿保機的第三子,也就是耶律德光的弟弟,比起耶律德光來更得太后述律平的寵愛。
韓德樞驚道:「難道!」
韓延徽趕緊摀住了他的嘴巴,不讓他說話,放開後碰了碰自己的耳朵,疼的又叫了一聲出來,低聲歎道:「咱們父子在這裡,號為顯宦,其實……也只是奴才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