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十八章 契丹後族 文 / 阿菩
第十八章契丹後族
郭汴在健馱羅取得大勝以後,趁著大雪尚未封山,趕緊向寧遠方面報捷,郭洛在初冬收到戰報,看完了戰爭的經過以後忍不住一笑,唐仁孝問他笑什麼,郭洛笑道:「我笑天竺人軍政大事,猶如兒戲,看樣子離蠻荒化外不遠,不知道為什麼能夠誕生那樣深厚精妙之佛法,看來派汴弟去就足夠對付他們了。」
頓了頓又說:「不過健馱羅既開,天竺商路便可大行,若能打通恆河,便可激發商人的熱情,就算薩曼真的亂到將絲路都切斷了,我們也有了另外一個補充。」
這時東面馳來戰報,郭洛一看之後差點站了起來,唐仁孝問道:「怎麼?」
郭洛合上了戰報,起身道:「我們差不多也要動起來了!」
當郭汴這只山中無老虎的猴大王還在天竺大展他的神威的時候,北庭方面的戰火也如火如荼。和天竺那種被郭洛藐視為兒戲的戰爭不同,回紇的內外鬥爭經驗已經達到相當的高度,而相比於這個曾經沒落而西遷的舊霸主,新霸主契丹內部的派系之紛繁複雜、鬥爭之微妙慘烈更可與中原媲美而不遜色。
薩圖克與楊易持衡的時候,郭師庸亦調遣以陌刀戰斧部隊為核心的步兵開往西北防線,並佈置在最外的一環,以此遏阻契丹繼續***的攻勢!
如今天策唐軍的陌刀戰斧陣已是名揚天下,不但回紇人聞風喪膽,就是契丹人也在這個步兵陣中吃過虧,所以輕易不肯與之硬碰,他們的作戰手段仍然是派遣騎兵繞開了步兵陣所駐防的區域,盡量發揮輕騎兵游騎的優勢。
然而這一部陌刀戰斧部隊所處的位置卻是郭師庸與慕容春華經過精心推敲所選定的,如果不將之拔除,一味繞道的話,契丹人要繼續***便會受到很大的障礙,但要全力圍攻,周圍的唐軍軍砦又會一擊而群應!
參軍耶律屋質認為,唐軍將陌刀戰斧部隊安插在這裡:「為的就是要逼得我們和他們硬碰!」
「硬碰就硬碰!」契丹的副元帥——述律平之族弟忽沒裡道:「應該趕緊消除這一障礙,西進,西進!與回紇會師,然後擊破唐軍!」
戰爭進行到現在這個階段,試探、摩擦與前哨衝突都已經過去了,三方面漸漸進入到主力交鋒的地步!
「不可輕敵!」出言阻止的是西征軍中的另外一員大將,掌握著西征軍一半皮室軍的耶律察割,他是耶律阿保機的侄子,耶律德光的堂兄,在一次戰鬥中瞎了一隻眼睛,面相十分兇惡,但心思卻甚是深沉!
「天策軍是我契丹開國以來,遇到的最狡猾的敵人!」耶律察割說道:「我隨天皇帝(耶律阿保機)東征西討,殺敵無數,所遇到的敵人,從東胡渤海國到漠北諸部,再到南方的漢人,沒一個像天策軍這樣難以揣測的。他們有渤海人的冷靜,有漠北諸部的狠辣,又有漢人的奸猾,簡直就是將獅子、狐狸和毒蛇***在一起,這樣的怪物就算是個小國也得當心,何況他們如今已經是有能力挑戰我們的大國了!」
忽沒裡橫了他一眼,冷笑道:「潢水岸邊的勇士都說耶律察割勇猛非凡,今天一看,原來是個膽小鬼!」
耶律察割也冷冷地回應道:「被人笑話兩句膽小鬼,總好過無端端地去送死!你自己要死不打緊,卻不要拿我耶律氏開國以來所建立的腹心部(即皮室軍)來冒險成就你的威名!」
忽沒裡大怒,耶律朔古喝道:「察割,對長輩有這麼說話的麼!」
耶律察割是阿保機的侄子,忽沒裡卻是述律平的族弟,算起來矮了一輩,所以耶律朔古這樣喝他。
參軍耶律屋質忙調停道:「兩位說的都有道理,天策唐軍原本不好對付,那陌刀戰斧陣聽說已得大唐步兵之精髓,謹慎一點也是對的。」
他也是耶律阿保機的侄子,但才二十歲,年紀最小,此刻能在軍帳中議事者多是猛將出身,唯有耶律屋質偏於參謀之才,忽沒裡聽他雖然說了一句「兩位都有道理」,但建言之中仍然偏向穩健,便冷哼了一聲。
耶律朔古姓耶律,但從小被耶律阿保機與述律平養大,無兒子之名而有養子之實,對述律平如對母親,正是處於耶律、述律兩族平衡點上的人物。這次西征耶律德光選了他來,並非臨機而決,內中實有深意!
這時見副元帥與實力派大將起了爭執,耶律朔古道:「大軍西征萬里,遙懸在外,正需要我等同心協力!如果還沒出戰就自己人先打了起來,那時別說征服天策,只怕覆滅都有可能!」
就在這時,薩圖克的使者迂迴抵達軍中,傳來了西面的情報——卻是薩圖克連取烏宰三砦而失敗、楊易夜襲回紇中軍而無功之事——忽沒裡一見戰報,忙說:「楊易既然提兵往西面去,東面必然薄弱,詳穩,請趕快派兵出擊!」
耶律察割卻嗤的一笑:「楊易雖然是北庭都督,但現在張邁都已經到了,他奇襲薩圖克,說不得只是個幌子,張邁也許正埋伏著等我們跳進陷阱呢!」
忽沒裡怒道:「你左也害怕,右也害怕,不如這仗別打了,回你的潢水老家抱孩子去!」
耶律察割毫不示弱:「這一仗本來就不該來打!天皇帝在生之日,從來不打沒把握的仗!現在他英靈未遠,你們就胡亂決策,冒這樣的大險來爭這等無用之地,完全不顧及我契丹建基立業的辛苦!是將我腹心部將士的性命都當成了黃河邊的野草般輕賤麼!」
忽沒裡大怒,喝道:「你敢質疑太后和陛下的決策!」
耶律察割冷冷道:「這次西征,真的是陛下的本意麼?」
「夠了!」耶律朔古瞪了耶律察割一眼,道:「察割,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你活到這麼大還沒弄明白麼?」
不讓他們兩人說話,繼續道:「張邁當然可能有陷阱,但這不是我們早就預料了的麼?我等豈能因為他們有陷阱就不行動?傳我號令,明天起兵,圍攻陌刀營!」
第二日,契丹便起大軍從正北、東北、正東三路圍攻陌刀戰斧大軍所在之營寨,劉黑虎發現後忙點硝煙為號,位於左後方五里、右後方十里、正後方十二里的三座大營見煙而動,唐軍起兵魚貫掠出,佔據陌刀戰斧陣所在營周圍的高地,營內樹立折疊台——那是薩迪一個學生的發明,用折疊木為柱,折疊板為台,平時收起,戰時將折疊木拼直了,用滑輪吊環將木板掉起鑲嵌在四支柱子上,便成為一座臨時的高台,一座折疊台可佈置弓弩兵七十五人,高度有三層樓高,步兵爬梯而上可以居高臨下射擊敵人——這個裝置慎用於野戰,因為折疊柱毫無防守力,被敵人衝進一撞就垮,守城時又用他不著,只是於營砦攻防之中用得著它。
營中起兵掠出。步兵隨著出陣,經過這兩年的改進,唐軍之中的陌刀戰斧部隊又有了擴編,陌刀的產量仍然較低,戰斧卻大大改良,數量也擴得較快,而且刀斧排出,在陽光下閃耀著懾人的銀光!
契丹起兵久聞此陣威名,但望見那光芒都不敢上前,忽沒裡雖然主張攻擊,這時卻也沒動,耶律察割笑道:「忽沒裡叔叔,陌刀戰斧陣就在前面了,你就將它破了吧,也好讓我們這些後輩有樣學樣,請啊請啊!」
忽沒裡冷哼一聲,令旗一輝早有一支奇兵從右側掠過,卻是一直騎射兵!人數達到三千人,這支部隊掠到陌刀戰斧陣左側後一起在馬上張弓,這是漠北健兒騎射的好本領!三千人的騎射兵種,放在天竺只怕已足以縱橫無敵,在契丹卻只是副元帥麾下一部而已。
騎射兵奔馳到敵人無法觸及處,通過遠程射擊來削弱敵軍的戰鬥力,打擊敵軍的士氣,這是漠北騎射兵百試不爽之戰法!尤其對步兵來說簡直就是天敵!
但騎射兵尚未發動,陌刀戰斧陣內已經響起了號令:「蹲!」
原來步兵陣內乃是弩兵!步兵陣勢方,弩兵陣勢圓,而且弩兵所用都不是手弩,而是用了腰力,一千二百強力腰弩兵一起坐倒,他們人在陌刀戰斧手之後,坐倒以後就看不見外界的情景,全靠著取的手來指揮。
契丹起兵從外圍掠到唐家左側,陣中弩兵都尉根據取的手的口令而傳令強弩手轉向,外圍的騎兵奔出數百步的距離時,這些強弩手只是屁股稍挪,從對準東北變成對準西偏西北,在取的手號令下,陌刀戰斧兵一起蹲下,同時唐家的強弩兵搶先了契丹騎射兵一步望空而射!
箭雨飛到半空跟著落下,以無差別射擊釘射契丹騎兵!
與此同時,營寨高台上的弩手也跟著射擊,這一次卻都是平射!用的仍然是強弩。營寨離騎射兵雖然較遠,但由於唐軍弓弩在射程方面的優勢仍然對契丹人造成了一定的傷害。
弓弩齊發的同時,小股的唐軍騎兵不斷遊走著,窺視著那些可能脫離大部隊的契丹人,也衛護著陌刀戰斧陣的左右兩個後側翼。
這種步騎弩配合的戰法在天策軍來說已經十分成熟,且隨著後方工坊技術力量的改進,步弩的威力越來越強,這種多兵種配合戰法也就越來越厲害。
然而也因為陌刀戰斧陣的名氣太大,以至於契丹人都不肯輕易上當了,忽沒裡令旗揮動,八支各兩千人的近戰騎兵從兩翼馳出,不取陌刀戰斧陣而向唐軍的兩個側翼衝去,有兩部點了火箭準備去攻擊左右兩座唐軍營寨。
唐軍主營瞭望手望見擂起了大鼓,慕容春華這時亦從後方趕至!九千騎兵從各個方向正面阻擊契丹的鐵騎!
廝殺聲從各個方向響起,馬上肉搏彼此亦各不相下!慘烈的廝殺以幾十個小部隊兵團對戰的形式展開,唐騎擅長截斷、圍殺,但契丹人不但狡猾,而且兇猛,就像刀刃一樣,就算被繩索絆住、被布袋套住也能用刀鋒將繩索斬斷,將布袋割開!
「起——」
悠長的秦地腔調又從陌刀戰斧陣中響起,在陌刀戰斧將士一齊起立之後,又是一聲長呼:「進!」
部隊奇踏而前,一步步向契丹的中軍逼來!
「副元帥!」耶律察割冷冷道:「要迎戰麼?」
忽沒裡眉毛一軒,幾乎就***得要跑過去!
耶律朔古卻已經道:「不用了!楊易就算真的如薩圖克的情報所說,往西面去襲擊回紇的大營,天策軍的東線也一點都未放鬆!」
契丹的騎兵開始轉為保守,在逡巡中後退,而慕容春華亦知今日又會變成一場試探戰,不再催劉黑虎***。雙方各有所忌,算是打了個平手,契丹未敢正面破敵,在正中位置上被扼住,光從兩側進軍迴旋的餘地就很局限,而由於契丹人不上當,唐軍在這個區域賴以為中堅的陌刀戰斧陣也仍然沒有用武之地!
罷兵之後,各自歸營,耶律察割道:「元帥,怎麼樣?沒有破綻吧!哼,天策軍這樣的紀律,這樣的陣勢,除非是他們的主帥犯了糊塗,否則要想正面突破到北輪台城下只怕也得先付出慘重的代價!我倒有個辦法或許能破他們的陣勢,那就是夜襲。不過聽說天策軍也常用這一招,只怕也不容易有用!」
忽沒裡道:「若不是有人按兵不動,今日我們未必不能佔上風!」
耶律察割哈哈笑道:「我是按兵不動,但你敢說天策軍就已經出盡全力了?」
忽沒裡道:「再高明的將領也不可能不犯錯誤!唐人這個步兵陣行動緩慢,根本就追不上我們,只要我們耐心等候,遲早有一天他們一定得露出致命的破綻來!」
耶律察割道:「等到什麼時候呢?」
忽沒裡道:「戰場上的事情千變萬化,哪裡能說得太死?但我們西征到此,並非無功!當初楊易守小金山,攔得我們無法進入北庭,如今他們兩面受敵,這才被我們層層壓制,到現在北庭全境我們兩家已經十得***,現在只剩下最後這塊巴掌大的地方,難道反而要退縮麼!」
契丹越過小金山以來,雖然未能像預期的一樣一馳千里,但幾個月下來也步步逼近,如今除了北輪台城南北三百里、東西一百里之外,其它地區基本上都已經被契丹人和回紇人佔據,忽沒裡說他們已十得***並非虛詞。
耶律察割卻哈哈笑道:「忽沒裡叔叔,我的國舅爺爺啊,你可知道我們為什麼能夠佔領北庭的大部分土地麼?」
「因為我軍驍勇善戰!」
「驍勇善戰?那去年我軍就不驍勇,不善戰了麼?」
他們本來是圍火而坐,耶律察割忽然站起來,拿出一把刀來,忽沒裡驚道:「你幹什麼!」耶律察割卻沒亂來,而是一刀割破了向北的帳皮,一股寒風吹了進來,吹得火苗都差點熄了!
耶律察割指著看不見的風,說道:「北庭的大部分土地,與其說是我們攻下來的,還不如說是天策軍一步步讓出來的!而讓他們讓出這些土地的,就是它!」
他又走到帳外,尋了一叢枯草走進來,道:「你們看!寒冬就要到了,這就是楊易退守北輪台城的原因!因為他知道在冬天,防線縮得越小就越有利!至於防線之外的地方縱然有千里萬里,可在冰天雪地中又有什麼作用!春天養,秋天攻,夏天不動,冬天入洞!這些祖訓,難道你們都忘了麼?」
耶律屋質道:「察割大哥是說,楊易要故技重施,像凍殺北庭回紇一樣凍殺我們?」
還沒等耶律察割回答,忽沒裡已經道:「我們不是北庭回紇!我們是契丹!」
「在老天爺面前,在北風面前,沒什麼區別!」耶律察割道:「就算我們帶來的羊群較多,但真要熬過冬季,我們不死也得大傷元氣!等到來春,躲在北輪台城和折羅漫山城裡頭養得好好的天策騎兵猛的衝出,一個月內就能將我們所佔領的千里土地重新奪回去!所以我以為,這場戰,如果要打就要盡早決勝,如果沒有希望的話,那我們一定要趕在大寒之前回去!我知道這次如果再半途而廢以後可能我們將再沒有機會進入北庭了,但如果我們不當機立斷,哼,那時候損失的就不止是北庭,而是整個契丹的根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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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丹的軍帳會議懨懨而散,耶律屋質晚間思前想後,來見耶律朔古,見這個老將正對著耶律察割割破的那條裂縫發呆,耶律屋質道:「詳穩,還在想察割將軍的話?」
耶律朔古沉吟片刻,道:「不,察割的話雖然有理,但我們也不是沒有機會,不過現在我們最大的問題卻還不在這裡。」
「詳穩說的是……」
「是察割和忽沒裡不齊心,如果我們進軍順利的話,他們二人多半就會爭相搶功了,但現在他們卻在互拖後腿!將一些個人恩怨都扯了進來!」耶律朔古道:「如果他們兩人不能齊心的話,那這場仗不用打,我們輸定了!」
耶律屋質見左右無人,低聲道:「其實,察割和忽沒裡為的,只怕不止是個人恩怨那麼簡單吧。」
「你是說……」
耶律屋質靠得更近了,道:「皇族耶律氏,後族述律氏!」
耶律朔古吃了一驚,耶律屋質道:「咱們契丹自起事以來戰無不勝,未必是我們真的比任何敵人都強大,至少中原的國力就比我們強勁得多,但我們之所以能夠佔小唐朝廷的上風,不正因為我們契丹比他們漢人團結麼?現在東西大事未定,而皇族與後族卻有了罅隙,這條裂縫一定要先設法縫合,那樣我們才有戰勝漢人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