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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四章 活佛 文 / 阿菩

    第四章活佛

    天策二年六月下旬,涼州迎來了一個奇異的客人,這個客人乃是一個和尚,卻是一個身份非同小可的和尚!

    當時薛復尚未到達,張邁本來滿心都惦記著他,但聽到魯嘉陵告訴他此僧到來時卻還是吃了一驚,趕緊率眾出迎。

    這個和尚如今名叫贊華,但這並非他的本名,他的本名是耶律倍,乃是契丹開國皇帝耶律阿保機和皇后述律平的嫡長子,耶律德光的大哥!

    當阿保機還在的時候,他與述律平一個稱「天皇帝」,一個稱「地皇后」,還是太子的耶律倍則稱「人皇王」,其二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本已確定,但述律平卻一直不喜歡這個兒子而更喜歡耶律德光,所以在耶律阿保機死後竟做主立了耶律德光為帝,而將耶律倍趕到遙遠的東丹國去,耶律德光登基以後逐漸加強對大哥的控制,耶律倍為自保計竟與後唐秘密往來,終於選了一個時機渡海逃到後唐,在後唐明宗的庇護下過起了隱居生活。

    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耶律倍雖然已經潛逃外國,但他的地位還是讓契丹國內有一小部分人依然死忠地擁戴著他,特別是耶律德光的反對者,無不認為耶律德光代替人皇王登基是一種篡逆,而耶律倍本人雖身在汴梁卻也一直與契丹國內有著人所難測的聯繫,張邁根據魯嘉陵的情報,便推知這位契丹皇子在契丹內部仍然有不小的影響力。

    而如今,當張邁在涼州城外見到耶律倍的時候他已經成了一個和尚,雖然年紀已經不小,但清秀的眉目仍然不下鄭渭,又有一股濃郁的書卷氣,他和張邁站在一起,真是從裡到外都比張邁還像漢人——張邁曾聽魯嘉陵說,這位契丹皇子當初渡海逃國的時候,除了自己上船,接著撞上海舟的不是刀劍武器,也不是金銀珠寶,而是一箱一箱的藏書——當聽到這裡張邁馬上理解了述律平廢耶律倍而立耶律德光的原因了,當時契丹作為一個方興未艾的帝國怎麼可以由一個如此崇文的皇帝來主宰呢?

    不過這是站在契丹的立場,站在天策軍的立場上看,所有人都在見了第一面之後就對耶律倍大有好感。

    「貧僧亡國之餘,能得元帥接納,贊華和尚實得菩薩庇佑甚深。」耶律倍說著拜了下去。

    耶律倍對庇護他的後唐明宗是很有感情的,但卻反對當今的後唐之主李從珂,在李從珂佔據洛陽尚立足未穩之時他曾發信到契丹鼓勵弟弟耶律德光起兵討伐李從珂,此事雖然至今尚未為外界所知,但隨著李從珂在洛陽的寶座越坐越穩,耶律倍就越來越不安!因為那封密信的內容只要一旦走漏他馬上就得死無葬身之地!所以在那以後他就日夜密謀著自保之計,當時中原已成危地,契丹故國又回不去,想來想去,也就只剩下一個地方了或許能夠繼續庇護他了——天策軍!

    也就在這時,魯嘉陵的人秘密來與他接觸,雙方一拍即合,跟著便安排起了這次契丹皇子西行的密謀。

    張邁連忙扶住了耶律倍,與他同車入城,進駐天寧寺,又命境內各胡族在涼州的代表全部都來參見,諸胡族見契丹人皇王也來到了天策上將張元帥麾下,心中驚詫之餘又感敬畏。

    耶律倍抵達涼州的時間雖比預定的提前,但一切事宜卻早就安排好了,張邁當日就在涼州舉行了一場盛大的歡迎儀式,漢蕃兩傳的高僧都到場,鄭渭又安排了一場盛大的佛會,由河西、吐蕃、安西諸高僧向耶律倍責經問法,耶律倍侃侃而談,應答如流,聽得在場佛子無不讚歎。

    張邁在一邊也讚道:「原本以為迎來了一位皇子,沒想到卻是迎來了一位活佛!」

    這活佛的稱謂眾僧俗是第一次聽到,但張邁一說眾人都感確切,群僧口呼佛號:「阿彌陀佛!」

    耶律倍若有所悟,也便合十為禮,遙向張邁俯身而拜。許多胡族皆頂禮膜拜,自這一日起,坊間對這位契丹皇子便有了「活佛」之稱。

    佛門的教義不分民族種族,「贊華活佛」自此便安於佛門,天策軍對他不但禮敬有加而且做了種種安排,使「贊華活佛」的威望一日勝似一日。

    這天晚上,天寧寺內。

    耶律倍在方丈之中對張邁再拜為禮,張邁笑道:「聽說大師在契丹時就崇尚漢文,如今又入了佛門,不瞞大師說,我對諸胡雖然有心視同赤子,但他們的野蠻卻總是讓我頭疼,若大師能用佛法來度化他們,那不止是幫了我的大忙,而且對佛門來說,對大師來說,對世人來說,也都是無上功德。」

    耶律倍心中至此更是明白,含笑合十道:「這也正是贊華畢生之願望,當日在契丹無法達成,不意能在元帥麾下重得希望。」

    他逃出契丹時本已是喪家之犬,再反李從珂那便更是性命旦夕,逃到天策軍也只是求保命而已,不想張邁不但願意保護他,還如此高調竟有意扶持為佛門領袖人物,所以不止是喜出望外,甚至是感激涕零。

    張邁道:「今日法會辛苦了,我就不再打擾大師休息。」

    耶律倍忙道:「元帥留步,貧僧遠來依附,得元帥如此厚愛卻於元帥別無增益,心甚不安,卻有一份薄禮,希望元帥笑納。」

    張邁回身坐下,耶律倍道:「舍弟有意西征,元帥可知道麼?」

    耶律倍的「舍弟」,自然就是耶律德光了。

    張邁笑道:「他何止是有意,去年就幹過這件事情了,今年也派了兵馬,早不是有意,而是在干了。」

    耶律倍搖了搖頭,說:「去年是回紇內亂,所謀不成,今年年初至今雖然有行動,卻都只是幌子,他若不出兵,北庭兵將還要嚴加防範,且由不出兵到忽然出兵,動態更容易捕捉。但他如今出兵卻出弱旅,卻更容易麻痺我軍,同時軍旅既動,漠北再有行動也就隱藏了起來,若以弱旅連攻三月而無效,第四個月忽然以雷霆萬鈞之勢,壓我疲倦懈怠之備,只怕倉促之間,北庭會有不虞。」

    張邁一聽不錯,心中一緊,道:「大師可是聽到了什麼消息麼?」

    若是別的消息源那還可能是道聽途說,但消息若是來自耶律倍,那就說不定是來自契丹宮廷內部的不測之秘了!以耶律倍往昔的身份,哪怕耶律德光已經將他的大部分勢力剷除,但他仍然可能在述律平身邊、皮室軍內部仍然殘留著幾個秘密心腹。

    「確實有個消息……」耶律倍道:「今年回紇內亂之後,又來了第二撥使者,乃是其主薩圖克的親信,要和契丹續盟。」

    「續盟?」

    「對,就是阿爾斯蘭之前與契丹的種種約定,薩圖克希望都能繼續下去。」

    嶺西回紇內部出了變亂,大汗和副汗互相傾軋,這種事情在漠北、東胡中間也經常發生,耶律德光本人不就是以弟逐兄麼?對阿爾斯蘭來說薩圖克是犯上作亂,對張邁來說薩圖克是圖謀不軌,但對耶律德光來說,嶺西回紇是阿爾斯蘭做主還是薩圖克做主其實並沒有什麼區別。

    張邁哼了一聲,似是冷笑。不過對耶律倍帶來的這個消息卻也覺得並不意外。

    耶律倍又道:「當然,新的盟約還是有些不同的。」

    「什麼不同?」

    耶律倍道:「薩圖克說,他願以傾國之兵夾攻北庭,事成之後他不取寸土,將北庭全部讓給契丹!」

    張邁一聽愕然,隨即大吃一驚!

    天策上將府,四更!

    都已經接近黎明了,但張邁還是連夜將主要將領連同鄭渭張毅都召集了過來,郭師庸等匆匆趕到,都有些駭然,以為是出了叛亂,及聽張邁說了耶律倍帶來的情報之後,郭師庸道:「讓出北庭?那怎麼可能!薩圖克如果不出兵也就算了,但如果他出傾國之兵來夾攻,事成之後卻讓出整個北庭,他才不會那麼傻!」

    張邁卻道:「不!在聽到這個消息之前,我對耶律倍帶來的情報也是半信半疑,但聽了薩圖克的這個建策以後,再結合近來薩曼境內發生的事情,我就確信,這個情報十有**沒錯!」

    諸將面面相覷,鄭渭沉吟著,道:「薩圖克也要來個『東守西攻』,對吧。」

    張邁拍掌道:「不錯!」

    鄭渭雖然不是戰將,但此事涉及到的不是戰術,而是戰略乃至政略層面,所以他的反應最快!

    魯嘉陵手一拍,讚道:「好主意,真是好主意!如果薩圖克真這麼辦,那可真是了不起,此人痛定思痛,比起當年的薩圖克來真是強了太多了!」

    石拔仍然不明白,魯嘉陵道:「如果契丹和回紇同時以最強兵力夾攻北庭,楊易都督十有**無法應付,若能將北庭攻下,從此契丹將正式進入西域,我軍勢必要將人力物力兵力東調到高昌、伊州以應付契丹,那時便無暇西顧,而薩圖克卻可集中兵力,從容向西,進攻比北庭更加富裕而正陷入混亂的河中地區!這一決議,貌似薩圖克吃了大虧,其實卻是佔了大便宜,只要能夠成功,薩圖克便如禿鷹乘風,如蛟龍入水,從此海闊天空了。」

    「可是……」郭師庸道:「這樣的事情,契丹會答應麼?」

    「為什麼不答應?」魯嘉陵道:「契丹雖然要承擔起我們的壓力,但同時他也將得到北庭!」

    「不止是這樣!」鄭渭道:「如果契丹答應了的話,那耶律德光所貪圖的,也就不止是北庭了。」

    「元帥是說……」

    「是整個安西與河西!」鄭渭道:「當年漢武打通河西與西域,史家評論說斷匈奴一臂!故漢家若能東得燕雲、遼東,西據河西、安西,便能對漠南漠北形成攻勢,漢唐之盛都源於此!相反,若是讓胡人同時得到了遼東與西域,便能對中原形成合抱夾攻之勢!自匈奴斷臂以後,歷代漠北大汗都未曾有此盛況!耶律德光如果得逞,對中原來說也將可能是千年未有的積弱之災!」

    說到這裡,鄭渭歎道:「當然,耶律德光若是作出這樣的決定,那麼顯然是對我們的瞭解已經很深了。」

    「長史什麼意思?」奚勝問道。

    鄭渭道:「契丹面南有兩個大敵,一個是李從珂,一個是我們,這兩個大敵他都是要對付的,只是要先對付誰呢?這就只是一個次序問題。如果先對付李從珂,起兵侵犯中原,奚將軍,你認為我們會如何?」

    奚勝道:「中原故土,豈容胡馬踐踏!當然是起兵向北,呼援洛陽!這是元帥的承諾,也是我等大唐子弟兵的本分!」

    「不錯,我們是一定會出兵的!」鄭渭道:「但如果耶律德光先取我們,李從珂會如何反應呢?」

    奚勝有些愕然了,李從珂會如何反應?是否也會出大力氣幫天策軍解圍?在場所有人都沒把握。

    石拔道:「但就算李從珂不幫忙,我們也不一定會輸!如果契丹和薩圖克集中兵力進攻北庭,我們又怎麼會坐視楊都督獨力支撐!大不了我們傾盡國力,在北庭跟這些胡虜拼了!」

    從兩個月前開始,天策軍就已經做了秘密調動,將兵力一批一批地調往伊州、高昌,雖然尚未對外公開,大軍也還在天山南麓就食,但一旦有事,大軍隨時可以挺進輪台!

    郭師庸這時眉頭也皺了起來,道:「如果是那樣,局勢卻是更加驚險了。」

    「更加驚險?」

    魯嘉陵道:「因為那樣的話,就是我們同時與契丹、回紇作乾坤一戰!這局棋薩圖克顯然已經布了很久,如今一招接一招地連環發動,顯然就是算準了這是他的最後機會,很可能也是對他最有利的機會!我們雖然佔有地利,但兩面受敵,如果迎戰,勝負之數是很難說的。這一戰如果成功,自然是好,若是同時擊敗契丹與回紇的聯軍,我軍從此不但威震西域,就是漠北都有可能因這一戰而向我們靠攏,那是稱霸整個天下的一戰啊!可萬一失敗呢?」

    所有人心裡都是一沉!

    若要同時對付契丹與回紇,天策軍勢必要集結境內的大部分精銳,一旦戰敗,失去的將不是北庭,而是將立國之基業一朝斷送!

    郭師庸所說的驚險就在於此!

    黎明的曙光透入屋內,在天色將亮未亮之際,一封加急戰報馳入涼州!

    天策上將府內正在進行著最高級別的會議,本來發生「任何」事情都不能入內打擾,但這封戰報竟然插著五根羽毛!這是最高級別的戰報了!所以馬小春拿了之後不顧一切地就開門進來。

    眾人見到這封羽信都暗中心跳加劇,尋思:「不會真的來了吧?」

    張邁打開戰報,掃了一眼,沉聲道:「本來逡巡在金山附近的契丹忽然大軍四起,對小金山發起了猛攻!」

    奚勝驚道:「耶律倍的消息是真的!」

    諸將一起望向張邁,最後由資格最老的郭師庸問道:「元帥!怎麼辦?」

    「怎麼辦?」張邁將戰報往桌上一拍冷笑道:「薩圖克在佈局,我們就沒在佈局麼?他不來我也要去!好,很好!」

    郭師庸道:「元帥,要打?」

    「打!」張邁道:「契丹又怎麼樣,回紇又怎麼樣!既然他們要一起來送死,那我就成全他們!」

    石拔聽得熱血沸騰,跳起來道:「打!元帥,這次請仍然讓我來做先鋒!趕得上這樣空前絕後的大戰!就算埋骨在北庭草原,我也值了!」

    李臏一直沒有說話,這時忽道:「元帥,其實我們可以先守而後攻!先立於不敗之地,然後再待敵破綻。」

    「怎麼個不敗之地法?怎麼個待敵破綻法?」

    李臏道:「丁寒山在過去一年已經築成了不少堡壘,可以借此步步設防,先虛耗回紇與契丹的力量。同時我們派出使者,東面約李從珂北進,西面約薩曼進攻薩圖克,同時以一支騎兵進襲河套,以迫使契丹不能全力向西,等到他們兵力疲軟,我們在天山南麓的兵力才一湧而上,進入北庭,將他們兩家逼退!」

    張邁沉吟半晌,卻終於道:「不!」

    李臏一愕,張邁道:「兵力不能分散,注意力也不能分散!而且奈斯爾二世與李從珂也都不可靠!這些縱橫之策可以運用,但不能依賴!現在契丹與回紇既然已經有心決戰,就不是用這些計謀的時候了,而且我們軍隊中的年輕男兒也不能繼續閒著!必須投入最殘酷的戰場才能讓他們成長起來!契丹與回紇,哼!要碾碎他們,就要用我們的鐵蹄、陌刀與火器!諸臣諸將聽令!」

    他霍然站起,屋內所有人也都起立,張邁道:「七日之內,我便出發!郭師庸、奚勝、石拔、李臏都隨行!鄭渭安撫境內,嘉陵主持外交,薛復來了以後,我會讓他都督整個東面的防務!東線以守,西線以攻!這就是今後天策大唐的整個行動方向!此略已定,不再討論,也不得質疑!所有人從現在開始想的就是如何實現這個大戰略!」

    群臣諸將一起俯首:「諾!」

    張邁拔出虛掛在這大廳中一年有餘的赤緞血矛:「現在是初秋,在入冬之前,北庭就會流滿回紇的鮮血,鋪滿契丹的屍體!而我們的威名在來春將不局限於西北,而將震盪漠北,傲視天方,懾服中原!胡運不須問,漢道將大昌!」

    赤緞血矛重重地頓在地上,發出一種敲擊心臟的響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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