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胡漢蒼穹 第三十九章 國士之怒 文 / 阿菩
第三十九章國士之怒
郭洛看了郭汴一眼,道:「你還小,看問題太片面了。寧遠有寧遠的作用,如今東面的內部整理還沒完成,『東攻西守』也還沒徹底轉過來,有些事情,並不是越快進行就越好。郭汴,聽令!」
郭汴一愕,但見郭洛充滿了嚴肅,便只好肅立。
郭洛道:「我要你即刻與何春山南下,在信度河(即印度河)上游的健馱羅地區,建立一個城堡,我已經打聽過了,天方教已經在健馱羅地區設立據點,那裡如今各族混亂,群龍無首,而且其民柔弱,你去到那裡因地而制,雇募當地士兵,設法開通往恆河地區的商路,擴大我華夏在大天竺地區的影響。」
其時玄奘大師已經將天竺重新翻譯為印度,但中國人對南亞次大陸有時候仍用舊稱。
郭汴道:「我不要,我要北上去打薩圖克,給爹爹報仇。」
郭洛怒道:「什麼你不要,軍令如山,你當你還是小孩麼!」但他與郭汴終究是兄弟,喝了一句後撫慰道:「汴弟,你若以報仇之心起兵,遇到弱者這份仇恨可當振作士氣,遇到蘇賴那等老狐狸非誤事不可。在北面你的作用實在不大,去了也輪不到你立功。」
郭汴道:「可我不想去天竺。」
郭洛道:「你不想去天竺,我便署你去疏勒學政務,要從政還是先去外面歷練立功,你自己選吧。」
郭汴想想,天策唐軍不缺武將,而且離開軍伍太久的話,武藝也要荒廢,若改了政務官,以後再要脫文入武反而更難,無法,只好從命,道:「但我若立了功勞,你得調我回來。」
郭洛道:「這個自然。」
隨著寧遠地區的富裕與天策軍的強盛,周邊的山地民族、遊牧民族也多來歸,其中有一部分被郭洛徵調,平時並不干擾他們的生活,每隔半年便徵調一次進行訓練。內裡較為忠勇者則署為民兵,在調用時會給予一定的糧餉,這些部落大多窮苦,頗樂受征。南部的來歸部落有一部分被徵調為民兵,郭洛將之分為三部,輪流負責春、夏、秋三季的巡防。冬天這個地區全部封凍,就是盜賊也不能上路出門的。
這時在曆法上雖到了春天,但冰山尚未解凍,郭汴如今只是一個校尉,郭洛便給了他一個營的府兵,武器精良,配備齊全,讓他從部落民兵中挑選人手,共得一千二百人,也配給兵器。又許他調動南部諸部,南下以後他可在天竺地區全權代表天策軍。
一千五百人連冬進行集訓,郭洛又派了一些老隊正、老火長來幫他的忙,又從族人之中,調了一個雖無赫赫戰功卻老於行伍的副校尉郭潭做他的副手,那一千多部落民兵得到了精良的裝備後十分興奮,均樂於奉命。郭洛又許全軍有家眷者可以隨行。
天竺地區物產豐富,寧遠與疏勒的商旅聽說,不少人都請大軍要前往佛土,有不少寺廟也派人跟隨。何春山帶上了他的公主老婆,又帶上了許多家人。
等到冰山雪化,要出行的時候,除了一千五百軍隊之外,又多了八百多人的眷屬,又有十九戶商家隨行,連同其護衛、挑夫共七百多人,此外又有四百多名散商,又有佛教僧侶一百餘人,僧侶的扈從三百多人,工匠一百多人,此外還有幾百個奴隸。
四千多人上了山路,郭洛送出數十里,郭汴要辭別時有一騎趕來呈上急報,郭洛看了一眼就往懷裡揣,郭汴問出了什麼事情,郭洛道:「沒什麼。」又道:「你在我身邊,有我翼護,南下以後,卻就事事都得自己作主了。此去天竺,一切順勢而行。你小時候常說男子漢當橫行千里,現在就看你能否實現幼時的豪言。」
郭汴道:「我不會讓哥哥失望,不過哥哥你也別忘了你的諾言!等我立好了城堡,穩固了商路,那時候你一定要調我回來。」
郭洛道:「這個當然,你是我弟弟,難道我忍心將你落在外面?你這次就當是練兵。你不立點功勞,我如何升你的職?不升你的職,你如何領兵打大仗?再說,你不多上戰場歷練歷練,誰有敢將軍隊輕易交給你?」
郭汴本來老大的不情願,聽了這幾句話才振作起來,道:「哥哥放心,我一定立功升職,不負我郭家之聲名!」
辭了長兄,走上蔥嶺山道,這樣拖家帶口的行軍十分緩慢,幸好郭洛早做了許多準備,有熟悉路況的商人在前帶路,行了十餘日,到達馬鞍山口——從這裡可以直接轉入疏勒、莎車地區。馬鞍山口往年也一直有商人走天竺的,今年聽說有軍隊南下,因天策軍素來有護商的傳統,商人們心想跟著軍隊會更安全,因此決定出發的人又翻了一倍不止,都等在馬鞍山口,望見郭汴的旗號便跟著起行。
走了七八日,沿途部落望見郭字旗號紛紛前來討好,這幾年郭洛雖未大規模地對外用兵,卻常派小部隊深入到寧遠方圓二千里的山川河谷,以威以德,建立了大唐的盛名,往北受阻於雅爾、俱蘭城,取得成果不多,往南卻都是暢通無阻,有許多都是十分淳樸的原始部落,給點甜頭即歡喜無比,給頓棍棒便深畏臣服。
從馬鞍山口往南又走了二十餘日,進入小勃律地區,這裡即今克什米爾地區南部,屬巴基斯坦實際控制區,在大唐全盛時也屬吐蕃,如今吐蕃卻陷入混亂,當地諸族無主,才幾萬人的人口卻分成七八十個部落,最大的一個才兩千多人,也有老實放牧的,也有為害商道的,郭汴聽了一個天竺商人的話後,花了十幾天的時間出兵剿滅了當地一個數百人的賊巢,頑抗者一律殲滅,剩下二百餘人投降者擄為奴隸。
跟著繼續南行。行不數日後面有部落數千人趕來,郭潭慌忙擺開陣勢防範。
不久那個那些部落派了人來,卻原來是為了感謝他為民除害,郭汴接待了他們,說道:「從今往後你們好生過日子,若再遇到欺凌可來找我,我會為你們做主!」他年紀輕輕,在寧遠時說話行事常帶乳臭,但這時身為一軍之主,自尊自律,自然而然就有了一股威嚴。小勃律諸部大喜,都道:「大唐與吐蕃乃是舅甥,如今我們的贊普失去了威嚴,不能再保護我們,鬧得處處都是賊道,我們這些百姓都很難安生。如今大唐派了人來平定亂局,以後我們願意向大唐盡忠,向將軍效忠。」
這些部落在吐蕃也是至西邊陲,消息極其閉塞,對中原發生的事情不甚了了,不過關於寧遠的富強卻曾聽說過了,又知寧遠離此不遠,這時但見唐軍軍律嚴謹、兵器犀利,便都生了敬畏之心,郭汴安撫了他們後又留他們住了一宿,何春山暗中對郭汴道:「郭將軍,都督臨別時不是準備了一些銅牌麼,你可取出幾枚,送給來朝拜者的首領。」
郭汴問道:「為什麼?」
何春山道:「他們既來朝拜,除了感謝之外也有靠攏之意。若得到了我們的一件信物,回去小勃律後就能借之號令諸部了。由親我大唐者來統治這片地區,對我們南辟天竺會更加有利。」
郭汴奇道:「一塊銅牌就能號令諸部?」
何春山笑道:「在這些窮鄉僻壤,有時候就是如此。不過也得酋長本身就有實力,若再借助我們的威勢,他就可以收服一些更小的部落,打敗往日與他相抗衡者,漸漸成為諸部諸長。」
郭汴聽從了何春山的建議,第二日召集來訪諸部的首腦,從中挑選出七個最大的部族酋長,賜予銅牌,又讓七個酋長推出最能服眾的一人作為總首領,卻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健壯漢子,名叫剋日土,郭汴又在他的銅牌之上掛了一塊玉墜,那銅牌背後刻著一頭獅子,正面卻有魚鱗,郭汴讓隨軍巧匠將剋日土以及其他六個族長的名字刻在上面。剋日土喜出望外,帶領六個酋長叩謝示忠。
唐軍要走時,剋日土又說:「我有四個兒子,如今兩個帶在身邊,他們仰慕大唐的威儀,聽說將軍要南下,他們願意跟隨將軍,出一點力量。我的這兩個兒子去過南邊,知道那裡的風俗民情和語言,或許能夠幫到將軍。」
郭汴聽了何春山的翻譯後欣然接受,道:「你們既有這份忠勇,我會當他們兄弟一般看待。」
剋日土的兩個兒子便帶著些族人加入到唐家的行列之中,其他六個酋長見了紛紛模仿,各自派出子侄來做郭汴的侍衛,郭汴也擇人錄用,他聽了郭潭的建議,讓他們來管理那些小勃律奴隸。又給剋日土的兩個兒子改了漢名,一個叫郭開,一個叫郭拓。
過了小勃律之後,很快就抵達信度河邊。此為華夏世界入天竺世界的必經之路,玄奘大師在其名著《大唐西域記》中記載道:「南渡信度河,河廣三四里,南流,澄清皎鏡,汨淴漂流;毒龍惡獸窟穴其中,若持貴寶奇花果種及佛舍利渡者,船多漂沒。」
那時候的生態環境與現代不同,河面寬廣,水流充沛,到處都是森林,蠻荒瘴癘不亞於漢朝時的四川,那些想來賺錢的商人也都驚駭莫名,不少人就有畏退之意。郭汴在郭洛身邊時不管自己如何標榜自己是大人,又故意留了鬍子不刮,但其實還是有幾分孩子氣——那是有父兄蔭庇者必然會有的通病,到了這裡眼看如此一片原始景象,差點哭了出來。
不過這種念頭只是一閃而過,看看身邊的郭潭,身後的郭開、郭拓,只好強撐著歡笑起來,郭開、郭拓問他笑什麼,郭汴道:「我說這裡有一片大好江山啊!走走,過了這裡,佛經上所說的信度河與恆河諸國的無數珍寶,就都是我們的了。」
他這句話是給自己打氣,但眾商人聽了之後也感振奮。
數千人到此境地再也不分軍民,就在信度河邊砍樹扎筏,將一些重的東西放在木筏上順流而下,進入健馱羅的中心地帶,即今巴基斯坦首都伊斯蘭堡附近。
這裡從三千年前就有了農業,養育著數十萬民眾,卻分為一百五十族,立有二十一國,互相攻戰不休。又是中亞、華夏進入印度的必經之路,所以商旅也頗為發達,三千人以上的城市共有七座,宗教上婆羅門與佛教分庭抗禮,但已有一些天方教教徒進入到這裡。七座城市之中有一座便是天方教商人所立,其餘六座,佛教與婆羅門各佔其三。
到了這裡後,眼見有田莊、有市井,大唐商人們才有些欣喜起來,除了那座天方城市之外,當地人全無情報意識,等唐軍抵達之後才驚覺領地上來了這麼一群人!有部分對唐軍的到來感到新奇,但更多的是惶恐不安。
何春山對郭汴道:「郭將軍,不能再過去了。再過去會引起天竺諸國的不安。我們此來是要建一座陸上口岸,立足未定不宜與本地國家起衝突。此外那座天方城市的動向也得當心。」
郭汴道:「這裡居然也有天方教?」
「有的,而且勢力越來越大。」何春山道:「天竺人不擅長打仗,天方教的人到了這裡以後,很快就取得了優勢。」
天竺乃是文化古國,文明之淵遠深邃與華夏各擅勝場,但政治與軍事卻一直發達不起來,其政治水平之低下直到現代都被人因為笑談,而軍事上則是五千年弱國的代名詞。
在後大唐時代,天竺本身也陷入分裂,佛教與婆羅門互相攻擊,西北面天方教卻強勢進入,以一神教特有的強大同化力量與天竺人所不具備的組織力一步步地蠶食天竺世界。如今其在健馱羅地區雖只擁有一座城市,但影響力卻遠在其餘二十一國之上!
郭汴聽說,暗中吃了一驚,心想:「看來大哥派我來天竺,可未必止是開通商路而已。」
便在信度河邊立了一砦,派了使者去跟七城二十一國溝通,說明到這裡是為了通商貿,二十一國君主反應各不相同,只有一個叫揭羅的小國派人趕來歡迎,國王自稱也是大唐人氏,姓王。
郭汴為之詫異,愕然道:「我大唐有人在天竺做國王?」他忽然想起新碎葉城來,道:「莫非是有一支邊軍流浪到此?」
何春山笑道:「不是,那是貞觀年間,一位大唐將軍的後代。算算到現在怕不有三百年了吧。」
「貞觀年間?大唐將軍?」
何春山道:「是啊,當時的天竺不像現在這樣混亂,基本統一為東南西北中五個大國,其中猶以中天竺最強最大,基本統一了天竺的北部。也就在那時,太宗皇帝陛下派了一隊使者大概三十人,不遠萬里出使天竺,不想到了天竺卻出了意外,當時天竺的戒日王被一個叫阿羅順的大臣篡位殺死,他聽說大唐使節入境,心想自己剛剛篡位,大唐皇帝派來的使者肯定不是來找自己的,就在路上埋伏了幾千兵馬,襲擊了大唐的使節隊伍。」
郭汴啊了一聲,微微顯出怒意來,問道:「那後來呢?我們的使節怎麼樣了?」
「差點全軍覆沒了。」何春山道:「我們的人少,而且又是在別人境內,三十多人只正使節和副使逃脫了。這位正使姓王,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位將軍好像叫王玄策,副使就不記得姓什麼了。兩人逃脫之後,將此事視為奇恥大辱,再說出使而使團被滅,也沒法回國向皇帝交代,便發誓定要滅了天竺雪恨。」
郭汴道:「他們才兩個人,怎麼滅天竺?」
何春山道:「說起來,這位王玄策將軍真乃是不世出的英雄!當時吐蕃的國王是松贊干布,他才娶了我大唐文成公主為妻,唐蕃之間關係正好,我們這位正使者便趕赴泥婆羅(即尼泊爾),泥婆羅的公主也嫁給了松贊干布做小王后,咱們的文成公主是大王后,就像咱們元帥娶了郭夫人與福安公主一般……」他一瞥眼,就不在這事上說得太過詳細,繼續道:「所以算來也有些親。經過交涉,王玄策從吐蕃處借得精兵一千五百人,從泥婆羅處借得騎兵七千人,王玄策親自掛帥,以副使者為先鋒,直奔天竺都城殺來!天竺新王阿羅順聽到消息,慌忙組織了數萬象兵迎戰。」
郭汴在寧遠時就見過有商人從天竺帶過去的大象,追問著:「像兵啊,那挺利害的,後來怎麼樣了?」
何春山笑道:「那象兵確實也有利害之處,可惜卻遇到了王玄策,他用上了戰國時傳下來的火牛陣,以火嚇象,沖得數萬象兵自相踐踏,那場大戰是在北天竺茶博和羅城外,一戰下來,天竺軍差點全軍覆沒!那場仗將天竺人打得魂飛魄散,阿羅順大驚之下守城不出,王玄策引兵圍城月餘,最後用上了火攻將茶博和羅城攻破,殺敵逾萬,俘虜逾萬。
「阿羅順逃回了都城,王玄策將軍派人下書,要他投降賠罪,阿羅順口頭答應,其實卻暗中搜羅兵馬準備再戰,王玄策將軍窺破了他的詭計,提前發兵,一場大戰下來殺得對方屍積如山、血流成河,又將其都城攻破,俘虜軍民數萬人。
「阿羅順乃棄國逃往東天竺,召集散兵殘將,又向東天竺借了兩萬大軍,準備再戰。卻不料他身邊的人已有幾個被王玄策將軍收買成了細作,王玄策將軍洞悉了他的所有舉動,用間設計將其兵力分散,一舉活捉了阿羅順,將餘眾盡數坑殺,副使也攻破了阿羅順的王后所據守的城池,遠近城邦望風歸降,煊赫一時的中天竺自此滅亡。」
郭汴一開始只是聽得津津有味,後來不禁有些目瞪口呆:「就這樣亡了?」
「是,就這樣亡了。」何春山道:「中天竺當時是差點就要統一整個天竺的,經此一役後一蹶不振,整個天竺四分五裂,直至今天。」
郭汴又問:「那後來呢?王玄策將軍怎麼樣了?」
何春山道:「王玄策將軍滅了中天竺以後,因東天竺不順大唐,竟敢援助阿羅順,便準備順勢將東天竺也滅了。東天竺的國王知道後嚇得屁滾尿流,趕緊獻上牛馬萬頭、財寶無數,來向王玄策謝罪,並獻上降表,表示從此臣服於大唐。王玄策將軍不為已甚,這才罷了兵馬,先到佛陀各處遺跡朝拜畢,然後便押解了那個天竺國王阿羅順回長安述職去了。」
郭汴聽得如癡如醉、入迷入幻,遙想王玄策當年匹馬出使、借兵滅國,來得何其猛厲,走得何其瀟灑!心中隱隱生出了仰慕之意,建功立業之心漸長,心想王玄策當年匹馬至此也能建此大業,自己如今手頭有兵有將,若是無功而返寧遠,豈不愧對先賢?
王玄策乃是使者,算來其實是個文官,不過大唐尚武,其臣屬出將入相者不知其數,就算是文官而善打仗的也不奇怪。王玄策將印度滅國一事,除了我華夏史籍記載之外,當時的印度人還曾勒之為碑,同時用古梵文與漢語雙語書寫,此碑湮沒千餘年後出土,我們可愛的印度朋友因既認不得古梵文,又不識漢字,就拿到博物館珍藏起來,直到有一天一批中國學者到訪,他們還興高采烈地將這塊古碑拿出來炫,結果有中國學者認出其中部分文字乃是繁體漢字,便將文意翻譯了出來,當場大嘩,從此印度人趕緊將此碑藏了起來,再不肯拿出來現世。「玄策破天竺碑」出土以及解讀的經過,說來也算一樁傳奇。
吾朝正奉行「中印友好」政策,故而教科書對這段歷史避而不提,各種傳媒也都盡量遮掩,果然不愧大國之風。至於昨日丞相表示對被侵之領土當從長計議,吾輩聽聞之後亦不敢妄議朝政,只是於史冊之前,默念今人之柔,遙想祖先之烈,空自唏噓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