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胡漢蒼穹 第三十五章 車陣 文 / 阿菩
第三十五章車陣
卡查爾抵達涼州的第二天,楊易的書信也到了,張邁眼看薩圖克變得這樣厲害,已有對付他的意思,可楊易卻在信中說,像薩圖克這種情況,不會守,只會攻,又說薩圖克現在一定有很多內部問題,所以他必然亟需對外擴張,明年春暖雪融之際,就是薩圖克對外用兵之時。
信到來時正是凌晨,張邁經過昨夜的會議用神過度,甚是疲倦,就讓馬小春念給他聽,馬小春念完道:「楊都督這封信可寫得有些奇怪,既說薩圖克內部有很多問題,又說他亟需擴張——既然內部都還沒搞好,怎麼有力氣對外?他會不會是漏了個不字?」
張邁睜開眼來,他的身體疲倦,但從他的眼神中就可以發現他的精神卻十分清醒:「楊易沒寫漏字——正因為回紇內部問題多,所以才要對外擴張,一味防守反而沒有出路。換了是我也會這樣做的。」
馬小春道:「這樣說我們豈非要和他對攻?」
張邁的手敲著木幾,道:「快請郭師庸、李臏、曹元忠、慕容歸盈四人來議事。」
不久四人來到,看了楊易的書信後,慕容歸盈道:「楊都督所言甚是,老朽深表贊同。」
郭師庸等也都點頭,曹元忠道:「現在的問題是,明年薩圖克會進攻哪裡?」
李臏道:「我軍與薩圖克接壤的地方,一個在寧遠,一個在北庭。寧遠有山河阻隔,薩圖克當初會集諸國聯軍也不能攻下,現在郭洛都督又經營了這麼些年,防禦必然更加嚴密,就算薩圖克傾全回紇之兵力南下也未必能夠突破。但北庭這邊我們經略未久,東方契丹人又隨時會西進,雖然現在嶺西回紇出現變故,但按照契丹與阿爾斯蘭的協議,乃是要扶植一個回紇領袖來牽制我們,至於是阿爾斯蘭來牽制我們還是薩圖克來牽制我們,其實都沒什麼區別。若是他再一次與契丹東西夾擊北庭,那麼就算這一次我們有了防範,北庭方面只怕也會很吃力。我建議即刻向北庭增兵。」
曹元忠道:「我贊成李司馬的主張,如今新兵第一批已經練成,是否派一員大將率領前往北庭?」
慕容歸盈暗中觀察張邁的神色,見他眉頭微微一皺,就知道張邁絕不會將新兵分批弱化地派出去,接口道:「如果是打防守戰的話,兵力足夠就行,倒也不一定是兵力越多越好。北庭的屯田,多出不了多少餘糧,過去這一年因為戰爭,牧民在紛擾之間,其收成也不好,要從高昌、伊州轉運糧食的話,多一個士兵就要多一份糧餉。我看不如派曹昆、姜山、薛雲飛等進駐龍泉、折羅漫山城,就近補給,一旦有事飛馳北上,數日就可抵達。」
張邁微微頷首,郭師庸道:「軍隊需集群作戰才能發揮最大作用,將精兵拆分開來,總體戰力必然削弱。慕容春華非守城名將,而且以府兵作為守城的主力,既浪費又沒必要,我們不如調集一批民兵進駐北輪台城,這樣就可以將慕容春華用以守城的兵力解放出來。」
張邁又微微點了一下頭,道:「那就這麼辦吧。不過曹昆等人且不用動。」
諸將各去行事以後,馬小春注意到了張邁的神色並非非常滿意,問道:「元帥,幾位將軍的話不合你的意麼?」
張邁舒了一口氣,說道:「有一點,他們也都提出了怎麼應對問題,可是……」
他沒有說下去,馬小春道:「可是他們沒說出如何走在問題前面。」
張邁哈的一笑,看了馬小春一眼,道:「你腦中挺好用的嘛。嗯,不錯……他們能想到如何應對問題並執行下去,那已經很好了。但那種讓我驚喜的意見,才是我最期待的。不過這樣的人,我軍中也沒有幾個……」張邁的眼睛瞇了起來,望著窗外:「我現在身邊,只有鄭渭一個,不過他不大懂大戰。」
「那會打仗的呢?」
「會打仗的,」張邁悠悠道:「楊易,薛復,還有……曾經的阿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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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師庸除了主抓的姑臧草原的訓練,也負責兵司的軍務調動。他回去後便調集三百民兵頭,讓他們趕赴北庭。
原來唐軍自疏勒攻防戰之後,訓練成了一批「民兵頭」,其實按照正規的叫法應該叫民兵副火長、民兵副隊正、民兵副校尉、民兵副都尉,每一個都有相當豐富的防守經驗與組織能力,而且還有將普通民夫迅速培訓成一個能夠助防的民兵的經驗,每一個人都能較快地組織起來數十人、數百人的隊伍,三百個民兵火長,足以組織起一支萬把人的防守部隊守好一座城池,也能維持相當規模的運輸部隊。因這些民兵副火長、副隊正、副校尉,因其直接面對的通常是下層民夫,所以這些人就俗稱他們為「民兵頭」。
平時天策軍並不養民兵,但卻養著幾千個「民兵頭」,這些人並不擅長野戰,單位戰鬥力也不甚高,但靠著他們卻可以迅速組織起來一個十幾萬人的協戰集團來,所以張邁將他們視為至寶。
使用民兵頭的原則是讓他們趕赴戰爭地點然後「就地徵募」,但郭師庸考慮到楊易也許另有安排,忽然想起了剛剛要安置的那一群涼北降軍來——也就是郭威剛剛征服的休屠、白亭兩部。
這兩個部落抵達涼州後,有司將他們暫時安置在涼州城西郊,準備開春了再另外選擇一個地點讓他們去安生,郭師庸忽然想起他們來,因想:「這幫人剛剛投降,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心悅誠服,放在涼州肘腋之間未必妥當,若仍然讓他們回休屠澤去,怕又會萌生事端,不如就讓他們遷到北庭去。」既要遷徙休屠、白亭兩部,乾脆就連明威府也徵調過去。郭威雖然打了一個勝仗,大大地出了風頭,但在郭師庸眼中他也就是一個「非正途」出身的副都尉而已。
簽押令下了之後,郭威卻不奉命,說:「我是直隸於元帥,不能這樣就將我調走。」
郭師庸從部下那裡聽到回復後怒道:「小小一個副都尉,竟敢不奉我的命令?」
在曹元忠升了上將之後,郭師庸也跟著升了,而且他如今又執掌著中樞兵權,乃是軍中除張邁之外級別最高的將領,這時發出一個徵調令,區區一個民兵副都尉郭威竟然不奉,焉能不惱?
旁邊楊桑干忽然道:「其實他不奉令,倒也有點道理。」
郭師庸怒道:「有什麼道理!」
楊桑幹道:「他的明威府乃是民兵府,民兵比府兵低半級,所以他是副都尉。可是這民兵府是元帥新創製的,兵司都還沒造冊呢,所以道理上來講還不屬我們管。」
天策唐軍這時雖然逐步成熟,但仍然處於創業階段,所以張邁常常根據需要而創製一些新的編制與體例,若這種新編製、新體例能夠適應需要就會保留下來並發展成為規制,如果不符合需要則會淘汰。
天策唐軍只養民兵頭不養民兵,所以郭威的這個民兵府乃是一個實驗性的、暫時性的編制,尚未列入明文,按道理上來說,果然得經過張邁首肯才行。
郭師庸是老派的軍人,雖然惱火卻還是按規矩行事,無奈,只好派人去找張邁,張邁這才想起郭威來,便讓馬小春去傳令讓郭威奉命,不久馬小春回來說:「元帥,那個郭威真是不識進退的武夫,我去傳令,你猜他怎麼回答?他竟然說他有件事情正辦到一半,希望元帥能多給他一點時間。元帥你說是不是很好笑?他小小一個副都尉,為一點小事情也要煩元帥,元帥日理萬機,哪裡有功夫跟他囉嗦。我已經罵了他一頓,讓他趕緊將那些破車拆了去兵司聽命。」
張邁一愕,問道:「什麼破車?」
馬小春道:「他帶著幾百人在郊外擺弄幾輛大馬車。又讓人騎馬往車沖,不知道在幹什麼。還有幾個工匠在旁邊拿尺子量來量去。」
張邁一沉吟,道:「走,一起去看看。」
馬小春愣住了,張邁動作卻甚迅速,命人牽來了汗血王座就朝郊外奔去,讓馬小春帶路,趕到時郭威等還沒收拾好,野地裡全都是木片、鐵片,此外就是三架薩迪所發明的大馬車——但都已經十分破舊,乃是用得快要廢棄的三輛。
那數百人望見張邁,都歡呼了起來:「元帥!元帥!」
郭威也趕緊來迎,張邁看看滿地木片鐵片,問道:「你們在幹什麼?」
郭威道:「先前元帥許我自主練兵,所以我就動了一點心思,看看能不能練成一個車陣。」
「車陣?」張邁這才記起先前自己讓郭威去組建明威府時,郭威問如何訓練,自己確曾說由他來做主——這句話就相當於是授權與他了。
「是,是可以不需要千錘百煉的陌刀戰斧將士,只用普通民兵,就能在平曠地區阻截疾馳騎兵的車陣。要是可以練成的話,我想對正面作戰會很有用處。」
張邁一聽眼睛就亮了。
當前天策唐軍爭持之核心地區正是平曠的北庭草原,而所面對的兩個大敵,一是契丹,二是回紇,均以騎兵見長,而唐軍賴以與之相抗者,一是騎兵對騎兵,那就是互拼,二是弓弩對騎兵,如果守城效果奇佳,野戰的話就只是削弱對方,並無法決勝,到了近戰階段,就仍然得倚靠騎兵,或者陌刀戰斧陣了。可是陌刀戰斧陣不但對兵器的要求很高,對兵源的要求更高,所以天策軍的騎兵可以一年之內增加數萬,陌刀戰斧陣卻要增加幾千也難。
如果真有一種可以迅速增加數量的強大陣勢,用來遏製成千上萬騎兵在平曠地區的衝鋒,那將會大大提高天策唐軍面對契丹、回紇時的優勢!
但張邁馬上就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搖頭道:「車兵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淘汰了吧。」他來到這個時代之後也曾聽郭師庸楊易他們說過一些古代的戰例,知道車兵在周朝的時候就流行了,不過後來輕騎兵與強步兵的興起卻逐漸式微,尤其到馬鐙發明以後,車兵更是迅速地被歷史所淘汰。
郭威道:「我想到的車兵,並不是古代的那種車兵。」跟著說了自己的想法,郭威所受的乃是行伍歷練,並非讀紙面兵法出身,他靠著天賦與經驗,善於因地制宜、因時制宜、因物制宜,這次想要練成的車兵,其實乃是一種車陣,按照他的想法,是將戰車首尾相連,車轅上豎起可以折疊收放的盾牌,臨敵之際將車陣擺開,盾牌四張,便能形成一個臨時的鐵城!折疊盾牌可收可展,略為收攏可以放出空隙,步兵從其中可以出列刺殺逼近的兵馬。車陣內部的弓弩手則可以無顧忌地打擊敵人。若敵騎挫敗,則騎兵從後繞出,衝馳敗兵!而車兵也可變橫為縱,從後殺來。
雖然這些還都只是設想,在技術上還有不少需要與工匠商討,但郭威的設想已經基本成型,這的確是稍微受過訓練的民兵就可以排布起來,但騎兵、步兵與弓弩兵甚至剛剛在試驗的原始火器也都可以包含在這個陣型中來,分明是冷兵器時代極強大的一個綜合型陣勢!
張邁聽得怔怔出神,過了一會,忽然道:「不行,這個車陣有重大破綻!它受地形的限制很大,原沒有騎兵與步兵那麼強的適應性。嗯,在特定的戰場上也許有用,但用過幾次之後,敵人窺破了機關巧妙,很快就能想到破解它的辦法。」
聽到了張邁這樣評價,丁浩、田安等甚是失望,郭威卻也沒有說什麼,張邁拍拍他的肩膀道:「別喪氣,你能主動積極地開發新的兵種,不管成敗,精神都值得鼓勵。北庭那邊你就不用去了,且留在涼州吧。」看看天色已昏,道:「都回去吧。」
便帶馬小春回去,臨別時郭威意味深長地看了張邁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終究卻沒說什麼,但這個眼神卻讓張邁在腦海中盤繞不去。
看看快回城了,馬小春見張邁悶悶的似有不樂,便要分散他的心情,道:「這個姓郭的,真是,這種用幾次就沒用了的陣勢,他忙活個什麼啊!」
張邁隨口笑道:「雖然如此,究竟是精神可嘉。騎兵、步兵、弓弩兵,這三大基本兵種在數千年間顛簸不倒自有他的道理,要發明一種有用的新兵種,並不是那麼容易的。」
馬小春奉承地道:「那是他跟了一位好主公,如果換了別人,早把他罵一頓趕走了!」
張邁哈哈大笑,甚是暢快,但想起郭威的那個眼光,又總覺得那眼神中帶著些許失望,且張邁隱隱覺得郭威不是失望自己,而是失望張邁!
他忽而勒馬停駐,跳下馬來任它吃草,也不管身在什麼地方,只是望著天空沉思,馬小春也不敢打擾他,和幾個衛兵也都跳下馬來,靜靜在旁邊候著,大氣也不敢出。
不知過了多久,看看天已黑了,馬小春心道:「在這夜色裡頭,容易出危險。」正要催促張邁回城,一堆亂石後面忽有人語,一個道:「真的要做?雖然咱們已經得了他的信任,但他忽然暴斃,事後錢財都歸了我們,明眼人一看就會懷疑的。」
另一個道:「哼!知道就知道,做了這一筆我們就都成富翁了,被人懷疑了又怎麼樣!」
張邁心道:「原來是兩個家奴要謀主人的錢財。」這才意識到自己站在一處亂石中,旁邊馬小春等都侍立著動也不動,就像幾根木頭,馬兒都跑在十餘步外吃草,天色又黑,周圍的環境靜得好像沒人似地。他站在一處很寬的亂石堆的一邊,那兩個家奴站在亂石堆的另外一邊,他們也不知道這邊有人,更不知道亂石堆中的縫隙恰巧將話聲漏了過來。
先前那人道:「咱們實誠了大半輩子了,這次一動手,那是千年道行一朝喪!將來……將來……」
第二人冷笑起來:「這麼小打小鬧下去,一千年也沒用,現在動他這一次,贏他一局徹底的,再往後就都順了……」
張邁聽到「贏他一局徹底的,再往後就都順了……」腦中猶如劃過一道閃電,忽然放聲大笑了起來,嚇得那兩個人從亂石堆那邊叫道:「誰!什麼人!」
張邁卻依然大笑著,對馬小春道:「去叫郭威今晚來見我!」
馬小春應道:「是!」
他們雖然撞破了別人的機密,但那件事情對張邁來說自然不值一哂。可那兩個家奴卻繞了出來,各自摸出匕首,在月色之下發著寒光。
他們欺近前來,幾個衛士身形一動,兩人才知道石堆這邊不是一個人兩個人,而是有七八個人,同時吃了一驚,大叫起來,其中一個十分聰明,便叫道:「有賊啊,有賊啊!」
馬小春笑道:「好伶俐的傢伙!他把我們叫做了賊,既然是賊,那麼說什麼也就都沒人信了。」
在不遠處卻歇著一隊商人,聽到聲音趕了過來,火把耀亮了周圍,一個色目商人走了過來,那兩個家奴便衝了過去向他說了些什麼,那商人走近喝問起來,用的卻是番話,一個少年上前朗聲道:「我主人是巴格達來的大商人讚吉,手下有上百勇士。這裡又是涼州城外,天策上將的腳下,你們是什麼賊人敢這麼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