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胡漢蒼穹 第四章 殖民 文 / 阿菩
第四章殖民
天策元年,元春,李從珂有心削藩強國、外屏契丹已久,但西北張邁的崛起卻打亂了他的步伐,他聽從了馮道的勸告,按耐住性子,派出大臣范延光為使者前往議和,走到鳳翔,聽說後蜀使者已經進入金城,范延光大吃一驚。對副使范質道:「蜀人屢犯邊境,有窺視關中的意圖,若使孟氏與安隴張氏結為唇齒之盟,恐怕關中自此永無寧日!」
范質是進士出身,雖然只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但書生而生於亂世,於世事見識頗為不凡,這時應答道:「唐強而蜀弱,唐正而蜀偏。使國家有平定安隴之意,陳兵境上,則張氏定會選擇與孟氏唇齒,如今主上詔旨出於安撫,以中原正統大朝與之約為兄弟,贈其王爵,許通商路,種種惠政,孟氏何能予之?今孟氏使者雖先入涼,但令公以出將入相之才,而主上委為使者,正在於令公有方面之才,於緩急之際能扭轉乾坤也。令公手中詔旨本為與張氏結好之意,何怕張氏會因小失大,為彼偏蜀而拒我大唐?」
范延光對他這幾句話心裡頗為讚許,乃快馬加鞭,入蘭州境內,天策軍聽說後唐使者到果然沒有拒絕,非但沒有拒絕,薛蘇丁還派了一營兵將護送之前往涼州。接待上也顯得十分禮貌,不過和對待盧紀成不同,蜀國富而不強,所以天策軍盡量示意優容謙和,後唐實力猶在天策軍之上,所以薛蘇丁面對范延光便不卑不亢,一句可能會顯得示弱的言語也不流露——這兩種外交方略,都是鄭渭、薛復與魯嘉陵經過反覆探討之後才定下的。
范質終究還年輕,又是個書生,過金城之後見到西北荒涼,暗中感慨也和盧紀成類似。
范延光卻是久在行伍的人,暗暗詫異,連歎道:「這個張邁,怕是不好對付,將來西北之盛,恐將不下於契丹。」
范質不明所以,就向范延光請教,道:「一路所見,都是窮鄉僻壤,阡陌不連片,村落不相接,過黃河以後,常常行十餘里不見一人,如此荒涼之地,令公為何卻給予它如此高的評價?」
五代時期對文人並不甚看重,范質雖是個進士,范延光也不太當是一回事,只是見這年輕人言語見識頗合自己口味這才樂與言談,這時睨了他一眼道:「你不曉得邊疆、軍伍之事!西北與中原不同,不能用同一種眼光來看。」他一指周圍一望無際的荒原,道:「這片你所說的荒涼土地,就是強國之資!」
范質更不明白了。
范延光道:「現在還是正月,大寒未退,去年的草已經枯死光了,今年的草還沒長成,牧民也都躲起來避寒過冬,所以你看到的便是一片荒原,可是等到二三月以後,春開草長,那時候羊馬就都出圈,你若有機會再來,看到的便將是羊群無數、萬馬奔騰的場面了。你是讀書人,還記得那首民歌不?」他說著就唱了起來——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范質啊了一聲,心中馬上醒悟,范延光又說道:「中原與西北,地理民情都不同,中原土地,處處都闢為農田,所以阡陌相連、村落相接,西北平曠,草場卻較農田多出十數倍、數十倍,中原百姓,有馬之家,十不及一,至於西北,則戶戶都可以有馬,所以中原養騎兵難,西北養騎兵易,隴右是天下最重要的牧場之一,所以自漢唐以來,國家常憑借隴右以制約漠北漠南,大唐之君臨四海,以步兵既強,騎兵亦盛,而騎兵之主要來源,一在漠南,一在隴右!自唐末失西北,養馬之費便急劇增加,養一騎兵的費用,可養五名步卒,哪裡像西北,立帳之處,便是牧馬之地。近二十年安隴之所以不為中原之患,是因為這個地區沒有統一,土豪爭相割據,所以沒有成為威脅關中的禍患,而如今,你看……」
范延光一指周圍:「我常聽說,隴右治安極差,往年連向進貢的使團都會受到雜虜的攻擊搶掠,如今正值春初,是牧民口糧最缺乏的時候,但我們豎起這麼鮮明的儀仗,帶著這麼大的使團,一路上卻平平安安,連來騷擾的人口沒有,可以想見張邁在河西已經做到令行禁止!西涼地面乃是華夏捍邊扼漠之地,民風剽悍,又有牧馬之利,若張邁能夠鑄造出精良武器,以他這麼強的控制力,那麼將來西北之盛,只怕不可限量。」
范質望著視野內那余雪下的荒原,琢磨著范延光的話,不由得失神。他是天縱英才,十四歲上就已經設帳招徒,胸中實有萬卷書,說到經史學問整個西北只怕無一人能及,但是他在世事時務上的見識,卻還及不上天策軍中許多走過萬里路者。
涼州城內,張邁昨晚雖然收到了唐使入境的消息,卻並未影響他和幾位股肱的第二次軍務會議。
天策軍高層一邊歡迎蜀使,一邊準備接待范延光,以求廣通商路,同時也繼續籌劃著練兵,那天薛復建議在西涼諸州募兵,因為剛剛抵達的郭師庸和奚勝對肅州以東的情況不瞭解,所以沒有貿然參加討論。
這次重新聚首,兩人卻已經通過各種途徑得到了許多這方面的信息,因此這次會議的探討又轉深入。
「習見善則安於為善,習見惡則安於為惡,習見文則安於為文,習見武則安於為武,」薛復說道:「士兵強弱,各地之所以有參差,在於各地生活習性不同。我曾聽父親說過漠北地方為何總能夠以相對極少數的人口就建立起挑戰中原的馬背霸權,就是因為那個地方的牧民從小困苦,孩童便能騎馬,因此騎術幾乎不用訓練自然就會,春秋逐水草而居,鍛煉了耐力,冬夏又通過圍獵來補充食物,種種包圍、設阱、衝擊、射箭,這些都類似於軍事訓練,而他們從孩童時代就耳濡目染,當做和吃飯睡覺一樣的日常事,所以漠北大部分的牧民都是天然的輕騎兵,只要得到犀利的兵器,有一個雄主加以組織,便能縱橫大漠,甚至南犯中原。
「而中原漢民則不同,大部分中原百姓要麼務農,要麼經商,再不就是讀書,所謂士農工商,國之四民。中原大部分百姓日常起居生活,都與打仗沒什麼關係,要想從戎就必須重新訓練,所以在兵源素質上面,比起漠北的胡族就有天然的弱勢。我大唐之所以建立府兵制,就是希望在四民之外使國家有一部分人丁能夠以軍事習俗傳家,以此來存留國家的尚武之風。只可惜承平日久,兵籍子弟得不到尊重,相互逐利忘武,甚至逃籍為士農工商,兵質就慢慢軟化了。」
張邁頷首說道:「不錯,這不是漠北與中原哪一族的民性更強,只是漠北人的職業習性更適合擄掠與打仗罷了。」說到這裡忽然又想起:「其實漠北的這些狼子,也就適合打冷兵器戰鬥罷了,到了熱兵器時代,他們的這些生活習性所培養起來的能耐就沒用了。哪像我華夏,無論世界如何變化總能適應,縱使一時落後困頓,也終能崛起振興。這卻是其他民族從所未有的事。」想到這裡馬上又想起他帶到涼州來的火器工坊,他哪怕人在前線的時候,除了在沙州隔絕的那段時間,也每隔一兩個月就要過問一下後方火器工坊的情況。
「還是要設法促進火器的發展啊,要想讓華夏民族徹底壓過漠北的胡虜,就必須盡快結束冷兵器時代!」
不過科技的東西是個繁複之極的事情,很多時候不是想快就能快得起來的,張邁也知道就算有自己的推動,自己偏偏又不是很懂這些東西,要想讓火器發展到可以壓制騎兵,可能得十年、二十年甚至一兩代人才能夠,遠水救不了近火,就目前來說,無論如何還是得兩條腿走路——一邊推動熱兵器,同時也要維持天策軍的冷兵器優勢。
卻聽薛復繼續道:「不過,漢家子弟之中,也總有一些極其強悍的族群,其中最為突出的,莫過於……」
他還沒說出來,奚勝已經脫口道:「邊民!」
薛復道:「不錯!邊民!」他和郭師庸、奚勝交換了一個眼神,三人顯然對邊民尚武之事是有共識的——其實這也是華夏軍事史上之常識。
郭師庸也道:「華夏腹心之地,以士農工商為本,至於邊疆則近胡地,雖是日常生活也常常受到巨大的威脅,所以邊民不尚武則無法安生,腹心之地朝廷有武器之禁,至於邊疆則反而大加鼓勵百姓持有兵器、練習武藝以自保。百姓日習武備,防盜防胡,所以幾乎戶戶皆兵。」
奚勝點頭道:「不錯,我華夏在春秋戰國之時,列國相互為鄰,又有戎狄蠻夷雜處其中,除了齊楚等大國有幾處有限的腹地之外,其餘地方,幾乎無處不是邊疆,所以有舉國皆兵的素質,漢初去週末不遠,民間尚武之風未斷,尤其上谷、遼東、西涼諸地,民風之強悍實不在胡人之下。到了承平日久,腹地百姓久不知兵,一遇兵火便手足無措了。」
新碎葉城的這些軍事領袖,本身就是「邊民」,而且由於有武將世家的傳統,所以在精熟沙場之事外有通曉了一些兵家史事,奚勝出生雖然卑微,但也認得字,讀過書,隨著地位的提升,他擔心自己的學問素質匹配不起自己的官職更是常常抽空讀書,見識比起還在碎葉沙漠中時已經大大不同。
他們說到這裡,連鄭渭都大體已經猜到薛復要說的話了,道:「薛將軍的意思是,這涼蘭地區,就是漢土之邊地?涼蘭百姓,就是漢家之邊民?」
薛復笑道:「涼蘭胡化已久,這個地方現在既可說是漢家之邊地,也可以說是胡人的親漢之土。涼蘭甘肅,是由漢而化胡,至於鄯州乃至於西海(青海湖)附近,則是胡人而親漢,這些邊民是胡是漢,只看我們如何引導了。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這裡的百姓,無論漢蕃男女,幾乎人人都能騎馬,由於區內局勢動盪,所以人人有戒備之心,男人以武鬥為日常之事,女子尋壯健者依托終身,尚武之風也就甚盛。因此我們若招募之為士兵,部勒之以軍律,則必能成就一批嗜血之貪狼,遠征之勁卒!」
他停了一下,又道:「士人貴,商人富,農家寬裕,牧民貧苦,西涼這些邊民,讓他們去種田經商他們不是好手,讓他們放牧不過讓國家多了一群貧民,仍然是一種負擔,但如果練之為兵,驅之相外開疆拓土,他們卻可以成為我們對外征伐的寶刀!我以為,這是既有利於內政也有利於軍伍的兩得之事。」
說到對河西東部的情況,郭師庸與奚勝本不如他瞭解的透徹,薛復說到這裡,幾個人一起望向張邁,張邁沉吟著,好久才說道:「凶悍的兵源,必須用鐵一般的紀律來加以約束,同時還要對他們進行武德教育,讓他們擁有對我們天策軍的信任,對華夏的信仰。否則這樣的士兵就會變成一把能傷別人也能傷自己的雙刃劍。而沙州那邊……」他頓了頓,道:「我認為也不能就這麼歸田。不過對他們卻與涼蘭的士兵相反——涼蘭的士兵是要讓他們從野蠻之強悍走向文明之強悍,所以我們要設法激發他們的血性與武勇。兩種類型的士兵互相配合,一支用以攻,一支用以守,對我們***上的穩定也好,對我們軍力上的增強也好,應該都會更加有用。」
薛復默默點頭稱是,鄭渭道:「但這樣的話,我們的軍費之重只怕會難以負擔。」
郭師庸沉思片刻,道:「在西北養騎兵,其實所費沒你之前計算的那麼多。訓練西涼騎兵,其實可以用寓兵於牧、寓兵於獵來進行,這樣應該可以減少一點軍費。」
薛復道:「那麼沙州士兵,能否寓兵於農呢?」
「這個……」郭師庸道:「沙瓜已成腹地,在腹地屯田,士兵缺少外來的威脅,從將到兵都會懈怠,會慢慢將軍事***練當成可有可無之事,而以謀利為主業,久而久之,這樣的軍隊會變成一支完全不能打仗的羸兵。」
張毅收到了一封家書,原來他和兩個兒子以及許多族中子弟由於跟隨張邁而相繼外出,留守沙州的張氏精英便少了,祠堂一側的二十幾間空房子便被旁支借了去,這封家書是張毅的堂兄寫來的,信中說旁支借了那二十幾間房子之後,將鍋盆爐灶床都搬了進去,「似將為長久之計!」中國農村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屋子久借便成佔了。所以這封家書力勸張毅趕緊回去處理此事,否則張家宗家之基業,恐怕將會被旁支吞噬蠶食。
張毅收到家書後心裡好生矛盾,要回去嘛,涼州這邊的事業正在關鍵點上,要不回去嘛,祖傳家業又豈容旁支覬覦?因此內心反覆,一時不知該如何決斷。
張邁敲著炕幾,望著窗外越來越明朗的雲空,說道:「要讓鹿能夠跑起來,最好的藥方就是將他們趕到一個有狼的地方去,沙州的男人被曹議金養出了一身柔骨病,要想治好這病,最好的辦法不是關在大營裡頭訓練,而是將他們趕到一個會受到威脅的地方去。」
郭師庸道:「元帥是說要將他們移至邊疆去?北庭與涼蘭,離沙州都有千里之遙,這些人在沙州都是有家小的,千里遠戍,時間短了成本太高,時間長了,只怕他們不會願意。」
張邁道:「那就讓他們連家小也一起帶去!」
郭師庸一愕,隨即驚道:「元帥是想……強行這樣做的話,只怕會招來沙人對元帥的怨懟啊。」
張邁哼了一聲,道:「我知道他們安土重遷,可整個西北,大部分都是地廣人稀,良田肥美、草場豐沃卻沒人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沙州是唯一一個人口較稠、良田辟盡的地方,只是那裡的***多都因循著不想改變,寧可窩在本鄉互相爭奪那一點少得可憐的資源而不願對外開拓。可是沙州並不是西北水土最好的地方,之所以會聚集這麼多的人口是由於歷史原因,若讓這種情況繼續下去,十年之後那裡的水土就有可能會因為過度開發而退化,到了那時今天最富庶的沙州只怕就會變成整個西北最貧困的地方。所以我決定抽他們一鞭,將他們趕到更廣闊的曠野去,今天他們也許會怨我,但以後,他們會感謝我的。」